宋文通字字铿锵,说完忍不住偷看许欢的表情。

    他方才着了相,一不留神说出藏在心底的宏志,一方面懊恼,担心许欢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心底又带了点祈盼,许欢见识异于常人,或许能理解他。

    但是许欢神情呆怔,许久没有回应。

    宋文通哂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许欢回神,随口道,“不可笑,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现代人都懂的烂梗,宋文通第一次听,直中胸怀,眼神一亮,“你觉得我能成为他那样的将军,青史留名吗?”

    许欢不想打击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冷却年轻人一腔热血,再说,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下意识呈上一碗现代人听腻了的鸡汤,“只要努力,就离梦想近了一步,哪怕倒在半途,也不枉此生。人生最怕的是回首往事,后悔没有踏出那一步。努力过,便对得起自己。”

    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空洞虚伪。

    努力有用的话,你努努力穿回现代呀,留在这个即将烂掉的王朝,人生有何意义?

    有些壁,是穿不透的。

    不过,她不打算说明白,人生总要存点希望,她眼下回不去,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

    就如眼前这个过于清秀的小兵蛋子,乱世出枭雄,说不定哪天他的时运就到了。

    修真文里千锤百炼的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这碗鸡汤,宋文通却如饥似渴地喝下,末了还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他能喝下这碗鸡汤,皆因每一句话都切中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那些朦胧的渴望与向往,第一次被听见、被鼓励,令他心潮澎湃。

    宋文通挺直胸膛,眼神贼亮,“你说得对,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不建功立业,岂非白活一世。我宋文通定能扬名天下。”

    “有志向!”许欢赞道,只是语气略敷衍。

    宋文通听不出来,他从小被人瞧不起,多恶劣的话都听过,许欢一点点的善意被他无限扩大,只当遇到了知音人。

    金乌西坠时,许欢与宋文通终于抵达石邑城门。

    他们骑着马,比步行的山匪俘虏略快,因宋文通一路压着马速,也没快多少。

    城门将远远看着单骑奔来,一人身着甲胄,知是剿匪的后续队伍,没有多问便放行。

    进入城门,一条宽阔的街道直入城内,沿街房屋林立,多是坡顶单层,两排房屋间有平整的路延伸到远处。

    其间不时有身着襦裙的女子,头戴幞头身穿圆领长袍的男子,及梳着发髻的儿童沿街来往,平添几分烟火气。

    宋文通驱马缓行,马蹄哒哒溜过长街,引来行人注目。

    许欢问,“天色已晚,这里不用宵禁吗?”

    书上说唐朝城市多实行坊市制度,以晨钟暮鼓为号,太阳落山后不能随意出坊。

    这里的人显然自由很多。

    宋文通耐心讲解,“这里是外围,住的多是军户家眷和其他平民,本就管理松散,且当今圣上即位后,曾颁下圣旨,要求各州镇延迟宵禁,鼓励贸易,故这条街天黑后仍十分热闹。”

    他伸手指向长街尽头,“过了二道门,是制将牙门,并驻扎数百精税,军纪严明,不会如外围这般松散。”

    许欢闻言,缩了缩脖子,“你要把我送到衙门去?不会要进牢房吧?”

    “不会。”宋文通下意识否认,顿了下,又道,“我会向裨校求情,你是受害者,又有伤在身,可不必关押。”

    许欢心虚地晃了晃小腿,血早止住了,只有些肿和痒,不知会不会验伤,验也不怕,她就说有内伤,看不出来那种。

    临近牙门前,宋文通先下马,牵着许欢手臂,半撑半抱着把她拉下马,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个重伤患者。

    然后带她去裨将值房,将情况一一说明。

    裨将听完,抬眼扫了下许欢,许欢立刻挺直腰背,整肃表情,力求一副正直可靠无辜的面貌。

    “既如你所言,暂不收押,你另找住处,务必保证人不能跑了。”裨将看了许欢好几眼,终于松口。

    许欢松了口气,才从山匪窝逃出来,又入牢房,这种体验她可不想有。

    听说牢房里很多蟑螂老鼠,又阴又潮,尽是腐烂和恶臭,她宁可立马死,也不想进去。

    当然,如果真到那一步,求生的本能支配,说不定她咬咬牙眼一闭也忍了。

    眼下能逃过一劫,她记下宋文通的人情。

    两人出了裨将值房,走到街边,遇到押运俘虏和财物的队伍,他们赶在天黑前也到了。

    许欢避到一旁,问宋文通,“这些人会如何处置?”

    宋文通想了想答,“参与者斩首或流刑,未曾参与的或徒刑。”

    许欢打个寒噤。

    宋文通安慰她,“你不必忧心,你是受害者,待长官查明,自会放你离开。”

    许欢叹口气,“我什么都不记得,也想不了那么多。”

    “你当真一点记不起,家住哪里,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许欢坚定摇头,“记不起。”

    宋文通道,“无妨,若你一时想不起,呆在石邑也好。”呆在这里做什么,他没说。

    许欢也没计较,她的视线被远处一队人马吸引。

    中间一人身材高大,坐得端直,眉眼端方英挺,看起来三十许,气势却很足。

    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嗖地看过来,眼神犀利。

    许欢眨眨眼,“前面骑马的人是谁?”

    宋文通遥看一眼,忙俯身作了个揖,然后低声道,“那人便是乔督军。”

    许欢点点头,果然官位大气势足,虽是个宦官,却像个武将。

    与她想像中的宦官模样完全不同。

    两人不再看热闹,宋文通带她回到外城。

    城里人多眼杂,且许欢腿上那道蹭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把了宋文通的手臂当拐杖,慢慢走着。

    “你要带我去哪?”许欢问。

    宋文通答,“先去吃点东西,再找家客栈。”

    “我没钱。”

    “我有。”

    “我以后会还你的。”

    “好。”宋文通轻笑。

    许欢越发觉得宋文通这人不坏。

    到外城时,天已擦黑,临街铺面挂上气死风灯,檐下晃晃悠悠。

    街道上不时有人来往,进食沽酒,倒也热闹。

    宋文通带许欢进入一家胡饼店。

    店家热情地招呼,“宋三郎今儿得闲,刚出炉的饼,香得咧,来两张?”

    宋文通点点头,拣靠边的位置,请许欢坐下,又对店家说,“胡麻粥也来两碗。”

    许欢打量店内的摆设,简单却整洁,食客坐几桌,高谈阔论。

    也有几人同宋文通打招呼,小小的铺面热热闹闹。

    许欢低声问,“你常来这里吃?店家看起来和你很熟。”

    宋文通顿了顿,语气有些沉,“我日常在这一带巡街,故而熟悉。”

    “巡街?”许欢好奇问,“是负责这一带的治安吗?”

    宋文通脸有些涨红,“是。”

    许欢恍然,类似现代的治安警察,笑道,“难怪好多人同你熟悉,挺好。”

    宋文通闷道,“你真觉得好,还是诓我?”

    许欢这才察觉他面露窘态,真诚道,“当然是真心觉得不错,如果没有你每日巡街,这条街肯定会乱上不少,地痞无赖出来搅和,店家如何做生意?食客又如何安心吃饭?都是你的功劳。”

    宋文通盯着桌面,仍难以释怀,低声道,“我投军是为了战场杀敌立军功,出人投地,不是为了窝在这外城的角落,跟地痞斗狠。”

    许欢总算明白年轻人的心理落差了。

    看来哪个朝代都一样,理想中的职业和现实中的工作总是差上十万八千里。

    她大学想学建筑设计,在办公室画画图,实际上毕业的学长们要先去工地吃灰三五年。

    还有很多工作与专业毫不相干的,有什么办法?家里没矿,不工作吃土?

    她真心实意地劝解,“虽说与你预期不符,但你起码身入军营有了军职,若有打仗的机会,早晚轮得到你。你看前儿上山剿匪,你不也同行了?只要你做好准备,这些都是机会。再说,巡街有什么不好?既锻炼眼力、体力,又拉近邻里关系,你看店家对你多热情。”

    宋文通神色缓和了些,“我只是私下同你埋怨两句,平日里还是很认真的。”

    许欢道,“这就对嘛,年轻人脚踏实地,磨炼自身,总会等到机会。不过,我不太明白,上战场有什么好,刀箭可不长眼。”

    宋文通肃容道,“堂堂男儿,合该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便是不幸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何况西有吐蕃,北有契丹靺鞨,南有南诏,皆觊觎我大唐富饶,时时挑衅。大唐三百年国威不容侵犯,必须战场上打服他们!”

    “宋三郎,说得好!”旁边有食客鼓掌起哄。

    啧,年轻!

    许欢心道,晚唐风雨飘零,祸起萧蔷,你的大唐撑不了几年了。

    店家恰好端上胡饼和胡麻粥,站一旁笑道,“宋三郎仗义。今儿第一次见宋三郎同小娘子一起,这位小娘子好样貌。”

    许欢正研究比脸还大的粥碗,寻思这一碗下肚,别的也不用吃了,听店家的话,便抬头客气道,“多谢夸赞,你家的粥和饼很香。”

    店家立刻打开话匣子,从开店的渊源讲到做饼的工艺,滔滔不绝,直到有客人招呼才打住,最后来一句,“小娘子好品味。”

    许欢呵呵。

    粥有些烫嘴,许欢先咬了口胡饼,类似她吃过的烤馕,和了很多油,酥脆焦香。

    她两天一夜没正经吃过东西,只路上宋文通分享了一些自带的干粮,勉强饱腹,眼下正经坐在店里,吃着新出炉的饼,更觉美味,三两口吃下大半个。

    宋文通心情已然平复,也安静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抬眼看她,“慢些,可以喝口粥,还有小菜,不够吃再来一张。”

    许欢一张饼下肚,又喝了小半碗粥,就吃撑了。

    肚子撑,大脑却觉得不饱,于是又勉强吞下半碗,总归没有浪费。

    终是吃太撑,她扶着宋文通的手臂,沿街慢慢挪步,宋文通笑她,“若喜欢吃,明日再来便是。”

    许欢道,“你们长官一日不审结,放我自由,我便一日不安心,谁知有没有下顿。”

    宋文通安慰,“今儿裨校未将你收押,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审案也与你无甚关系,明日只需上堂陈述清楚便可。”

    许欢吃得太撑,脑子不太活跃,索性问出心底的话,“你便这般信我?若我骗了你怎么办?”

    宋文通神色不变,“信你。最初尚有一丝疑虑,火光中看清你的眼神,我便没什么怀疑了。你说你被掳上山,被迫成亲,记不得前事,我都信。”

    许欢默了片刻,“你们长官也会信么?”

    “信。若他存有疑虑,我为你作保便是。”

    为她作保,便是将她身上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并承担,这确实需要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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