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行远今天本来只是习惯性往申北路那去。

    他每周有三天在这附近工作,下了班顺路看看热闹,瞧见入眼的偶尔下手,一般情况都是看得多买的少。

    但最近有个很尊敬的长者过大寿,他带着找个合适物件的年头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居然让他看到会六爻的人。

    霍行远喜欢工作之余研究个梅花易数,六爻之术,不能为外人道的小兴趣。

    经历那几年,除非本就家学渊源,否则根本没地方学也没东西学。

    他痴迷已久,没人领着入门,只能靠自己找来的旧书研究,毅力惊人但进步很慢,今天看到活人用这传说中的易学技艺,他眼睛亮得跟灯泡一样。

    霍行远把陆用章拉扯出人群,强忍着想一探究竟的念头,先寒暄了几句:“你这对杯子价格贵了,上个月我看到一把成色不错的象牙扇子也就70。”

    “没事,这是我给女朋友买的,取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头。”

    陆用章面带微笑侃侃而言,儒雅潇洒长相英俊,让霍行远深为欣赏,若不是看他年纪太轻,简直想直呼兄弟。

    “小兄弟的六爻是哪里学来的?”他抓耳挠心一般迫切想知道。

    “不算拜师,算是朋友所授吧。”

    陆用章想起那个故弄玄虚的白胡子老头,称之为忘年交倒也不算辱没,毕竟那么多年他经历过的死亡时刻里,如果没有那老头的示警,还真不好说有没有那么长的命,可以在夺门之变里救下郑小柔。

    霍行远表情一亮,不是家传之学,那他开口请教是不是也不算非常冒昧?

    正想着,陆用章又一掷,抬眼看着他:“你要买东西?”

    第二回亲眼看着人在他面前表演了一遍,霍行远激动坏了,平日里的端庄大气全都不见,跟他那五岁儿子吃到冰棍的表情差不多:“哎对!今天就是想来碰碰运气呢!要是不耽误你的话,帮兄弟我参谋参谋?你看我比你大挺多岁,就倚老卖老自称一声老大哥了你看怎么样?”

    陆用章微笑:“我的荣幸。”

    虽然知道他送礼的对象是谁,陆用章还是走形式问了问对方情况,又问了他预算。

    霍行远拿死工资,能匀出来买这些东西的钱并不宽裕,他挺不好意思地表达了自己囊中羞涩又想买个真东西的想法。

    “这边。”陆用章指着被骆星藏到一堆仿品里的漆盒,小声说,“犀皮漆盒,纹饰吉祥,成色尚可。”

    骆星护着东西,怎么着,自己薅完还要带人来薅?

    陆用章看着他防备的姿态,只淡淡看他一眼,随即弯腰用手把那一堆不对版的货又分成了两堆。

    别人看不懂,但骆星脸色刷一下白了。

    这两堆里面,一堆是修旧品,是他用高超技术把原本破损的原件复原出来的,另一堆则纯后做的,只不过做的技术精妙,一般人看不出来。

    可眼前这人轻巧地就这么分出来了。

    骆星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后背泛起。

    这个眼力,不说现在还干老本行的他们骆家人,就算他那有着一手绝活的爷爷复生,也远远不及——谁能看一眼就分出来?连手都不上。

    天气凉爽,可他额头上直冒冷汗,刚才这人买犀角杯还上手看了看,看来已经很郑重其事了。

    霍行远虽然眼力一般,但看这样子,显然是陆用章看破了摊主的东西,他当即上前把漆盒拿起:“开个价吧。”

    “开个价吧。”

    同样的话,陆用章说出的话,听在骆星耳朵里,让他冷得直打哆嗦。

    他敢开价?

    平日里要是一天能开两单,他高低得回家咪咪老酒,但今天,他觉得他亏大发了!

    就当买个教训,以后这孙子来他就收摊!

    骆星肉痛地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这个价格在霍行远预算里,他下意识去看陆用章,见他微微点头便当即买下来。

    骆星收钱后马上收了摊,生怕再不走剩下的也保不住。

    晦气。

    霍行远从来没这么爽快地买过东西,拿到漆盒在手上把玩了会儿,沉思片刻发出邀请:“小老弟,有时间的话方便到我住处看看吗?我还有几样杂件,想让你掌掌眼。”

    陆用章看了眼天色,不动声色地拒绝了,霍行远颇有些遗憾,他想借着让他看东西的机会讨教易学,但只能带着期待搓搓手问:“小老弟留个联系方式行么?”

    陆用章大大方方把单位信息给了出去,霍行远珍重地把纸片塞进口袋,感慨地说,“你年纪轻轻怎么懂这么多?”他真是舍不得放走人啊。

    像是一眼看透他想法似的,陆用章礼貌地颔首,笑容清淡:“我们会再见的。”

    是一定会再见。

    但霍行远听来,觉得不过是打发陌生人的一句话术,他不无遗憾地看着陆用章顶着金色的夕阳,从申北路离开。

    陆用章回到家,将两只犀角杯仔细擦干净后,放在灯下细细观赏。

    这一对犀角杯,是大安朝最负盛名的才子画家徐盛培送给妻子六十大寿的寿礼。

    郑皇后赐的杯,徐盛培刻的字,如今意外叫他在这个小摊上收到,让他无法不感慨人生的际遇,充满了如此的巧合。

    徐盛培是出名的怕老婆,一辈子只一个原配妻子,从未纳妾,夫妻俩相伴到老,被传为佳话。

    他抚摸着光滑的犀角杯,仿佛抚过这么多年岁月,对他而言,这对杯子送回给郑小柔手里,不亚于无声的告白。

    他把被子装进绒布袋子里,袋子放在枕边,这一晚向来睡下就放下所有事的他,有些辗转反侧。

    第二天,他收拾完毕看了会儿书后,就提着东西去敲对面的门。

    “陆哥!嘿,陆哥!”郑天磊欢天喜地地扑到他面前,抱着他胳膊喜不自胜,“我姐在看书呢,我们一会儿就过去吧?”

    陆用章轻点头,走进门先向郑爸和郑妈道了声好。

    郑爸如今对这个毛脚怎么看怎么满意,只看到他手上拎的东西眼神一闪:“小陆,去他们那边不用这么客气的。”

    “应该的。”

    “什么应不应该的,哪用得了拎这么多?”郑爸坚持。

    郑天磊急切地声援:“这是陆哥给我姐做脸面,爸你别这样,叫人看了笑话。”

    楼梯响动了几声,郑小柔下楼来,看到楼梯口的陆用章脸微微泛起热意:“你来了?”

    “走吗?”陆用章牵起嘴角,笑容明朗,“直接去了就吃饭不太礼貌,所以我想我们早点过去?”

    “好。”郑小柔没有听到刚才郑爸的话,只当他刚来,“我们走吧。”

    有郑天磊在,陆用章根本没办法跟郑小柔说上话,他一路叽叽喳喳,话多得不得了。

    从三竹里到郑天超家要坐十站公交,郑天磊终于意识到他姐才是跟陆用章并排坐双人座的人,索性意兴阑珊地坐在司机身后的座位上。

    礼拜天人不多,两人坐在了车厢最后一排。

    没有郑天磊在旁插科打诨,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良久后,郑小柔看了眼他手里的网兜,轻声说:“去我哥家里不用带这些的,我哥自己就在食品厂工作,家里吃的很多。”

    “这是我的心意。”陆用章即使坐着也腰背板正,“我希望大哥能喜欢我。”

    喜欢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仿佛电火花穿过耳道,滋啦滋啦作响,郑小柔心怦怦跳起来。

    正视对陆用章有别样的心思之后,她听他这样讲很难不多想,也很难不心跳加快。

    两人在沉默中到站,郑天磊生怕两人坐过站,像猴子一样蹿到车厢中间来叫他们:“姐,陆哥我们到了!”

    从车站到郑天超家还要走几分钟,郑天磊尽职尽责地讲着他小时候的故事:“哎呀,总之我怕我哥比怕我爸多,不过陆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绝对不让我哥给你下马威。”

    “那就托你的福了。”陆用章笑容真切。

    郑天磊的保证,在进门后被证明就是一句毫无保障的空头支票。

    郑天超家也在一个老式里弄里,面积甚至比郑家还小些,真真螺蛳壳里做道场。

    郑家大嫂是个勤快的女人,那一间房白天是会客室,晚上中间拉道帘子就是一家三口的卧室。

    这会儿,不大的圆台面就摆在房间正中,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已经上了桌。

    看到这里才能理解为什么郑爸郑妈不来,地方实在太小了。

    路上过来的时候,郑天磊已经给他科普过,这套房子是他们爷爷留下来的,老大要结婚自然而然就给了他住。

    三人一进门,郑天超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就盯着陆用章看,郑天磊求道:“哥,你客气点。”

    陆用章上前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大哥,大嫂,我是陆用章。”

    郑天超鼻子里嗯了一声,侧身把他们让进去,眼睛却一直盯着没移开:“进来坐。”

    他的脸色始终板着,看起来比郑爸更像要嫁女儿的男人。

    五岁的郑晓晨抱着郑小柔的腿,仰头笑着:“嬢嬢,这个叔叔好看!我长大也要跟叔叔结婚。”

    陆用章笑容温和:“但是叔叔只喜欢你嬢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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