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好巧,竟在此处见到你,”陆青妩一双明眸似月牙儿般弯起,“想来老天爷非要我还你的伞不可了。”

    萧循眉心几不可见地拢起,像是在打量着什么似的,眸光在她身上锁定了几息才移开。就在陆青妩以为他不会回话时,才淡声道:

    “不必归还。”

    “那怎么行?”对面的女郎黛眉轻蹙,“我父亲曾同我说过,有借就要有还。公子一片好心,我们江州陆氏的家训却容不得我这样做呢。”

    听到“江州陆氏”这四个字,萧循正欲去拿桌案上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你是江州陆氏女?”他终于问出了两人遇见以来第一个问题。

    “正是,”陆青妩心中一喜,明知故问道,“莫非郎君识得我家中长辈么?”

    萧循指节轻叩桌面,漫不经心看她一眼,道:“我乃京城萧氏子,族中行六,家母同太守夫人同出一族。”

    时人极重门第,熟知各大士族的族谱可说得上是每个士族子弟的必修课。因而陆青妩清楚的知道,这位萧六郎乃是出身京兆萧氏的嫡支秦国侯府,侯夫人谢氏虽同她的母亲谢夫人同出一族,但若真要论起来,已是隔了不知几房的血脉。可陆青妩才不管这些,她展颜露出甜丝丝的笑意:“如此说来,我还得唤郎君一声‘表哥’呢。”

    她的嗓音是极好的,说话时还带着南地女郎特有的软意,寻常人被这么唤上一声,大约早被迷得丢了魂魄,而她眼前这人嘛……却仍是神色淡淡的,并不为所动。

    陆青妩不禁对李妈妈说的话产生了怀疑,这郎君性子简直跟石头似的又冷又硬,哪里同“风流多情”扯得上半分关系?

    她一面腹诽,一面眉眼间带出些许怯意,贝齿轻咬住嘴唇,抬眸看他:“是青妩逾越了,还是唤您一声六郎君罢。”

    萧循同那双盈盈的美目对上,眼底毫无波澜:“随你。”

    “此处不对外开放,女郎怕是走错了。”他话头一转,言下之意竟是要赶她离开。

    陆青妩未免有些泄气,但她也算是将这位萧六郎的性子看了个大概——好美色是一点没有的,反而冷淡得有些过了头。既如此,她再胡搅蛮缠下去,未免不美,总归他人就在这云中书院,还怕他跑了不成?

    于是,她佯装一副经他提醒才猛然发觉的模样,懊恼地敲了敲自个儿的脑门:“多谢郎君,我是来此处寻我兄长的,不想误扰了郎君的清净……郎君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住在此处么?那我下回来探望兄长的时候,顺带把您的伞还给您。”

    萧循的身形高大,两人对面而坐,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女郎乌压压的黑发和后颈露出来的一抹雪白,嫣红的唇、以及远山黛眉下黑白分明的眼眸——同他上次见到时记得的一样。

    “随你。”

    不知怎的,他不再同先前一样拒绝,叫陆青妩松了口气。她视线转向从方才起就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剪雪,示意她把从府中带来的食盒给她。

    剪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递了过去,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才仿佛清醒了过来:

    她家姑娘这是看上这个萧公子了么?

    陆青妩取出食盒中的精致点心,放至两人面前的桌案上:“这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在家中做的,郎君那日借伞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思来想去,觉得郎君什么也不缺,郎君不嫌弃的话,这点心便权做报答吧。”

    才怪,这分明是府上厨子做的,她家姑娘压根没进过厨房。

    剪雪在一旁看的忍不住眼角一抽。

    “……嗯。”萧循不喜食甜,但这女郎似乎格外固执,只是一把伞都偏要还给他,而他不欲再为了其他的小事同女子多做争辩,便由得她去了。

    -

    从客舍出来后,陆青妩轻车熟路地寻到二哥陆珩所居的寮舍,敲了敲门,也不等回应便推门而入。

    陆珩惊讶地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妹妹:“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姑娘怎么上这来了?”

    “快半月未见兄长,来见一见不行么?”陆青妩有些心虚。

    若是让陆珩知道她因梦中之事而打算去引诱一个陌生男子,那她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母亲让我来给你送些衣食,”她将手中的食盒放下:“这个月也是要月底才回么?”

    陆珩自十五岁起便在云中书院求学,按规矩,每月末方可归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家妹妹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不由得心中倍感慰藉。

    “我家阿妩长大了。”他揉了揉陆青妩发顶,随后打开食盒,陆青妩来不及阻止,只能让他看见了那明显显得有些空落落的食盒内部。

    好在她留了个心眼,只取了一格的点心给萧六郎,还剩下一格。

    “来的路上我吃了些。”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向陆珩,直让陆珩把心底里刚升起的欣慰又收了回去。

    “你可真是……”陆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兄妹二人从小玩闹到大的,类似的事陆青妩做的不少,因而他并未疑心什么,“也不知以后会是哪个倒霉郎君要被你这幅皮囊骗了去。”

    陆青妩心中一动,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在她那个梦中,她后来是订了亲的。对方正是陆珩书院的同窗,江州刺史之子薛澹。后来陆家败落,两家退婚,对方还来找过她,她却觉得两人已不再门当户对,劝对方不必执着。

    如今她为了家人引诱萧六郎,也不知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估计这门亲事仍是不成的。她只想着事成身退之后,再同母亲言明,招一个家贫的郎君做赘婿,守着家人过完余生。

    “往后我招个郎君做上门女婿,什么都听我的,”她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对了,我来时大姐姐说她托你帮忙抄了书,你抄完了没?”

    “在这呢,”陆珩从桌案上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说起来,今次考核似乎与往年不同,据说是京中来了个大人物也要出席考校学生,你回去若是见了大哥,记得提上一嘴。往年都是考些作诗、清谈,今年的题目许是会有些变动。”

    云中书院的入院考核于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在江州望族高氏的高园召开。上巳节亦是女儿节,那一日高氏往往会宴请各家女眷赏花,名为赏花,实则是各家夫人为女儿相看有才之士。

    陆青妩闻言,心中一动。陆珩所说的京城来的大人物,应当便是指的萧六郎了。

    同陆珩闲话了盏茶功夫,因陆珩还有课业,陆青妩便起身回府了。

    回程的马车上,忍了大半天的剪雪才终于敢开口问她:“姑娘今日为何非要去见那位郎君?”

    “你家姑娘见他生的好,看上他了。”陆青妩故意逗她。

    剪雪果然信以为真,忙慌乱道:“这、这岂不是私相授受吗,姑娘若是真喜欢这萧郎君,就该告诉夫人,两家议好亲事再往来。”

    她生怕她家姑娘跟那些话本子里头昏了头的千金小姐一样,被图有皮囊的男子骗走,坏了名声。

    剪雪不知京兆萧氏是何等煊赫的门第,因而也不知陆青妩从未想过要嫁给那萧六郎。以她的家世,若是嫁入萧氏嫡支,怕是只能做妾。而她不愿为人妾室。

    “说笑而已,”陆青妩拉过她的手,“剪雪,你素来稳重些,我同这位萧郎君往来,是有很要紧的事,但我不想教别人知道,你回府之后,不可同任何人说起,你能做到吗?”

    剪雪有些犹豫地看她,她同姑娘一同长大,熟知姑娘的性子。说到底,她是姑娘的丫头,不是夫人的丫头,往后姑娘出嫁了,她也是要跟着去的。

    “奴婢能的。”一番思索过后,她坚定地点头应下。

    -

    云中书院的客舍中,访客归来的成松正一脸惊异地看着萧循面前摆着的那盘莲花酥。

    他家大公子是从来不会吃这类点心的,这点心是打哪来的?

    还没等他酝酿好怎么发问,萧循便淡淡开口道:“我要寻一日去江州太守府,这几日你便按出京前母亲给你的单子备礼吧。”

    “……是。”成松心中诧异更甚,他辅佐大公子多年,知道他甚少会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

    萧循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停住手中棋步:“江州扼南北来往要道,又是产粮之地,若是丢了,怕是下一刻便会落到崔氏手中。崔氏此次是欲要逼我萧氏自毁长城。”

    半月前,京畿大旱,萧循的三叔父奉旨从江州调粮,运到的粮食却不知何故缺斤少两。崔氏趁机弹劾,萧氏内部商讨一夜,最终决定把任江州太守的陆林推出去顶罪,再给他的两个儿子在定品时定个好品级,权当补偿,以免寒了追随萧氏众人的心。

    萧循对此事一直不置可否。事实上,成松觉得自从去岁那场意外以来,大公子便变了许多,做事变得比以前更加不可捉摸。例如此次千里迢迢到江州来,不是先去侯爷让他去的云中书院,而是去见凌云寺的那劳什子高僧。

    “多谢主公为仆解惑。”成松心中若有所思。

    大梁皇族势弱,士族拥兵自重,互相倾轧。其中,太后出身的崔氏和位高权重的萧氏已经斗了几十年。皇帝尚未亲政,天下数十郡皆各自听令于崔氏和萧氏。

    江州是萧氏掌控的地方,其重要性一如大公子所言。

    可他之前分明就是已经有了舍弃这枚棋子的打算。

    “族中有些人是该敲打。”

    成松思索之际,萧循看着手下棋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萧循到底是晚辈,虽如今族中大权已一应归他,可他雷霆手段,不近人情的事做的多,平日里仗着长辈身份对他不满的族人也有。这次出事的萧三爷就是一个。

    “为了保一个蠢货,放弃江州,不值。”

    他言语中对父亲的同胞弟弟毫无敬意。

    成松愣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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