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恐怖感从心头升起，不寒而栗。
不是林将军的来信。
宁乔走的时候脚步虚浮，注意力也不在这里。
甘回陪着宁乔进了林贠给宁乔安排的帐子。
宁乔看起来魂不守舍。
如果不是林贠，自己身边又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地，算计自己对他还得有利，到底会是谁？
甘回给宁乔轻手轻脚的披上毯子，“还在想是谁？”
宁乔眉头微皱，摇摇头。
“我觉得这个人吧，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的身份，而且肯定有阴谋，想通过算计我去算计别人。”
“你背后有宁丞相。”
宁乔闻言，惊觉见抬眸，“三皇子！”
“为什么是三皇子？”
宁乔坐正，面对着甘回。
“你从军离开京城后，我也离开了京城，怕被有心人调查，我辗转各地，混乱了行迹，后来，听说，”宁乔覷着甘回，面颊赤红。
“什么？”
“听说西南战事吃紧，节节败退，我想着给你做点什么，”宁乔的声音越来越小，“就上了燕山，在寺里给你祈福，一待就是三年。”
“然后就遇见了三皇子，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地方，刚开始还老是邀请我出去玩，还派人监视我，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娘可是混迹江湖多年，那动静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后来他就离开了，好像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我就听到太子什么的。”
“夺嫡。”
宁乔知道是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什么？”
夺嫡，无非就是下一个皇帝是谁，这一直以来，都是皇家的事，宁乔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卷入其中。
“三皇子让我来西南的目的是什么？”
“威胁宁相做出选择。”
宁乔还是不解，来西南于三皇子而言有什么好处，此处也不是他的地盘。
甘回道：“他不是要你来西南，而是，
哪里都可以，从而达到威胁宁相的目的。
他是想告诉你舅舅，你在他的股掌之中。”
宁乔不寒而栗，几位皇子的斗争还是波及到她了。
“舅舅才不会理会他呢。”
此话一出，宁乔自己也不信。
甘回给宁乔倒了杯水，递给宁乔。
“明天做些什么？”
宁乔摇摇头，“不知道。”
甘回一笑，语气宠溺，自己怕是都不知道：“我带你去城里面逛逛，城里我们修补的差不多了。”
“好。”
城里百姓熙熙攘攘，看着好不热闹，不少因为战争停下的生意重新开张，但大多都是不固定的摊子和一些小玩意儿。
宁乔和甘回并肩走着。
宁乔不常在商贩聚集的地方穿梭，对她来说，吃穿足够就好，过之则奢。
甘回感受到旁边的姑娘兴趣淡淡，只是在街上行走。
“还在想信件的事？”
宁乔听见话，思绪才回到这里。
甘回听见宁乔愁容满面，还夹杂着一些不甘。
“我不想做皇权的玩物，他们总是自以为自己最是高贵，从来不肯在乎这场斗争中会有多少无辜的人。
他们是上位着，统治者，他们先在乎的是那把龙椅，最后才是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甘回闻言一怔，眸光中闪过太多情绪，他知道宁乔在说的还有那些年平阳公主对她的欺负。
宁乔一笑，不让甘回看见笑中的苦涩和无奈，那是属于这个时代被权贵挤压的人们的笑。
“走吧，日子还得继续不是吗？我们不会被逼死在局中。”
甘回道。
那些想要远离的事终究还是找上了她，皇族，皇权，皇室斗争。
“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
宁乔前面走了，甘回还在原地，“什么意思？”
甘回带着宁乔去了一个较大的酒楼，平日他和兄弟们就在这里喝酒。
甘回要了几个招牌菜，让小二给自己温壶酒。
宁乔许是想通了事，心情看起来好很多了，还在那里摆着筷子。
楼里人也不多，甘回又挑了一个旮旯里的地方，不仅仅是僻静，而且可以看见大堂里的人。
菜上的很快，宁乔也就放弃了玩弄筷子。
宁乔没吃过这边的菜，心里还是充满好奇的，但是吃了一口后也就不喜欢了。
太辣了，宁乔饭食素来喜欢清淡的，这边的饭菜确实不怎么合她的胃口。
宁乔大概填饱肚子就停下了筷子，支着脸看甘回吃饭。
甘回吃饭不像三皇子那么文雅，反而带着军中的威严。
宁乔难得的眼里有了些许笑意，甘回似乎有些感受到，抬头盯着宁乔，“小姐是看我入迷了？”
“才没有。”
宁乔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那是出现在她梦里千百次的人。
宁乔想都没想追了出去，甘回见状也放了几个铜板，跟了过去。
那是一家三口，男人抱着十岁的孩子，妇人提着买的东西，有说有笑。
那一家人离酒楼不远，很快到了家，开了门就要进去，进去后准备关门，却见一只手拦住了门板，夹在中间，指头瞬间变红，在白皙的手上格外明显。
妇人抬起头，准备与这姑娘说道说道。
却见姑娘眼眶通红，双目含泪地看着她。
宁乔看见妇人脸的一瞬间就顿住了，她等待了十几年的人就在眼前。
岁月让她由一个小孩变成了大姑娘，而她记忆中的人也在眼尾添上了细纹。
“娘……”宁乔的声音颤颤巍巍，“您为什么不要我了？”
妇人闻言眼神躲避，“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小柳儿，你说你不会抛弃我的。”宁乔固执的扳住门板，指尖用力到发白。
这时男人先开口了：“进来吧。”
妇人看了一眼丈夫，松开了手，宁乔一下子失去桎梏，摇摇晃晃。
甘回赶紧上前扶住宁乔，“小姐。”
妇人想去扶一把，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甘回抬眼，看见这不算简陋的房屋院落，和一个张眼看着宁乔，目光不解的小孩。
宁乔抓住甘回的胳膊，甘回今日穿的寻常衣物，能清晰的感受到宁乔手指的温度，宁乔眼泪不由分说的落下，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像摇摇欲坠的树叶。
甘回的手附上宁乔的后背，轻轻拍着。
男人给宁乔倒了水。
宁乔靠着甘回站直后，走到宁柳儿身边，目光直逼宁柳儿，一字一句，说得真切急烈：“我娘叫宁柳儿，十三年前与我一同住在宁家村，她教我上树，掏鸟窝，她说她永远都在，永远都不会抛弃她的乔乔……”
宁柳儿还是眼神躲避，局促不安，她还没做好见女儿的准备。
“所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宁乔吼出声，言行完全没了往日的矜贵。
宁柳儿不承认也不否认，张着嘴想说什么，看见言杜衡和言清辞，又说不出来。
宁乔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小男孩，小孩冲她笑笑。
宁乔问：“他几岁了？”
“十岁……”
“十岁？十岁！所以说你在十年前就不要我了是吗？
你为什么生了我说不要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你要在下雨天把我一个留在相府？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十三年了，娘，你有没有想起过这里千里之外的京城，还有一个小姑娘在等娘亲，等父亲，等一家团聚？”
宁柳儿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眸中却也是含着泪的。
言清辞上前，轻轻搂住宁柳儿，“柳儿，她是我们的女儿吗？”
宁柳儿轻轻点头。
言清辞这才看着宁乔，“你娘身体不好，你莫要惹她生气了。”
宁乔偏过头，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涌，她用双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原来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父亲也不想要她。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呢？
京城十载，你们连信都不曾给我一封！”
宁乔也不知道自己在争个什么。
“乔乔，别闹了。”
听到宁柳儿的这句话和言杜衡不断地喊着娘亲，问宁乔是谁，还有言清辞的眼神，宁乔闭上眼睛，想阻止疯了似的往外涌的眼泪。
甘回看着此刻的宁乔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宁乔有多么多么想回到家人身边，可如今，家人都不想留她。
宁乔眼前浮过很多片段，像梦一样不太真实，但她清楚明晰地知道那是她没有父母保护的十几年。
八岁，母亲带她来到相府，大雨倾盆而下，她在相府门上哭着求母亲不要走，带上她。
母亲半蹲下，笑着跟她说：“乔乔，娘去找爹，找到了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雨下那么大，她头也不回一下就离开。
九岁，她整日待在院子里玩着母亲做的鬼工球，球从狗洞里滚了出去，停在了庭院的小道上，两个婢女看她吃力的样子，不帮忙还笑的放肆，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也就相爷善良留了你。
十二岁，平阳公主不满她对皇家的态度，在宫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赶了出来，说：“下等的平民怎配出席皇家宫宴？”
十八岁，下决定也是一个人，离开京城也是一个人。
……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快数不清了。
“娘，你到底有没有想把我接走的心？”宁乔长睫微微颤动，就是不敢睁眼，心里还有些期待。
“对不起，乔乔，我们还不能……。”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闷针，戳进宁乔心里：“够了！”
宁乔脚下踉跄，她擦干净眼泪，眼眶还是红红的，她一笑，带些自嘲意味，“所以，你从来没有打算把我接走？可你知不知道啊？我等了你好久，又找了你好久，舅舅给我办及笄礼的时候，我还在等你，所以我的及笄礼还没完成。”
宁柳儿不敢看宁乔的眼睛，却也不多做解释。
宁乔看着这一家人许久，不甘地笑了笑，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是一家人，我被抛弃是活该，”宁乔转过身，朝门外走去，笑声还在继续，听着却荒凉许多。
“我活该，我活该啊！”
甘回追了出去。
还没走远，就都看到宁乔摔倒在了地上。
“柳儿，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宁柳儿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言清辞看着门外，“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今日第一次见面，我都没好好准备。”
宁柳儿头偎在言清辞怀里，“她一直都知道你是英雄。”
言杜衡跑了过来：“娘，那个姐姐为什么哭啊？”
“你真的抛弃她了吗？”
小孩子的问题没得到回答，风却吹得猛烈，言清辞又咳了起来，面容涨红，宁柳儿赶紧扶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背上顺了起来。
言杜衡还在看着门外。
宁乔的双手在粗糙的路上磨破了皮，有些细小的地方已经开始流血。
宁乔情绪绷不住了，将头埋进甘回怀里，“甘回，好疼啊！真的好疼！”
甘回怀里的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宁乔以前就爱哭，从树上掉下来哭，和玩伴打架输了哭，夜里找不到娘就哭，下人欺负了就哭……
许多时候都是夜里偷偷哭，偷偷想念娘。
甘回都知道。
“甘回，你说，是不是我做了太多有关娘的梦，所以她厌烦我了，不要我了？”
“可是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甘回护住宁乔，右手轻抚宁乔的头发，哄着她，“你什么都没做错，谁都会想念父母，我也经常想念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永远是最好的，他为了保护我和娘，到现在我都没找到他的尸体，娘为了让我活下去，独自面对死亡，有时我也会恨他们，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可是他们想让我活下去又有什么错？你爹娘将你放在京城也许就是为了保护你，不想你在西南受到伤害。”
宁乔声音还是带着哭腔，“他们还是不要我了。”
甘回扶着宁乔起来，转过身，把宁乔背了起来。
小姑娘挺轻一个，甘回颠了颠，感受到少女的心情不好，像是下雨前的乌云密布。
一路上，甘回都只能听见背上小姑娘抽泣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哭累了，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到营帐后，明月帮着甘回把宁乔轻轻挪到床上，还能听见小姑娘的呓语，眼角还有泪涌出来，打湿了枕头。
如果人生就是一场场梦和一场场戏，那宁乔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痛苦的人，有着悲情的人生，哪怕在梦里，她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宁乔以为是梦，凝视下来，那是自己过去的二十一载光景。
自小，她就是村里孩子嘴边长挂的“野孩子”，她的母亲宁柳儿未婚先孕，带着她在村中生存。
她小时候可会打架了，村里的男孩都打不过她，每次输了就找娘，可是宁柳儿才不管这些呢，只要她不出事，宁柳儿不会管。
就这样她长到了八岁，舅舅升职当了丞相，村里人说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娘就毫不犹豫，带着她上了京城，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宁舒，宁期和宁湘，从娘说带她走的那时候，她就觉得心里不安，所以她拒绝了宁湘去参加宴会的邀请。
果然像她想的一样，没几天，娘就丢下她走了。
舅舅对她很好，她的吃穿用度都与府上小姐一样，她穿上了漂亮的衣裙，吃上了最贵的糕点，见到了最尊贵的皇族，可是她总是不开心。
她总是在京城转悠，她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在这里总会找到娘。
后来慢慢长大了，就知道京城是世界的一小点，她在这里找不到娘，找不到自己的家。
张娴说宁府是最大的府邸，羡慕宁乔住这么好的地方，先皇都说这是福地，可是宁乔不觉得，她就觉得这里不好，她在这里没了家。
宁乔的眼泪打湿了枕头，头发压在下面，都湿到拧作一团。
明月准备收拾，甘回抢先上前，抬起宁乔的头，换了个枕头。
给宁乔擦了擦眼泪。
甘回的指腹在宁乔脸上摩挲，宁乔可能是受到了安慰，皱着的眉头有所舒展。
甘回准备收回手，却见少女睁开了眼，湿漉漉的杏眼看着甘回，带着不知名的情愫，“甘回，我只有你了。”
许是因为哭了太久，宁乔不仅眼睛红肿着，而且因为脱水有些虚弱，说话都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楚，还是明月懂他，给宁乔递了水。
宁乔就着明月的手喝了点，让明月回去了。
甘回坐在床边，宁乔眼前一下子黑了不少。
“甘回，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做了太多娘来接我的美梦，所以娘不来接我了？还不要我了。”
“她没说不要你了。”
“可她也没留我，她就这么，赶我走了。”
宁乔眼神空洞，整个人看着没有一点精气神，坐在床上，像个石雕一样，除了说话，没有一点动作。
甘回不知道怎么哄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轻轻环住了宁乔，他知道有些逾矩了。
宁乔没有推开他，也是紧紧抱住了甘回。
这是一次孤独灵魂的碰撞，两个找不到船的人在夜里就这么相依偎。
不是林将军的来信。
宁乔走的时候脚步虚浮，注意力也不在这里。
甘回陪着宁乔进了林贠给宁乔安排的帐子。
宁乔看起来魂不守舍。
如果不是林贠，自己身边又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地，算计自己对他还得有利，到底会是谁？
甘回给宁乔轻手轻脚的披上毯子，“还在想是谁？”
宁乔眉头微皱，摇摇头。
“我觉得这个人吧，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的身份，而且肯定有阴谋，想通过算计我去算计别人。”
“你背后有宁丞相。”
宁乔闻言，惊觉见抬眸，“三皇子！”
“为什么是三皇子？”
宁乔坐正，面对着甘回。
“你从军离开京城后，我也离开了京城，怕被有心人调查，我辗转各地，混乱了行迹，后来，听说，”宁乔覷着甘回，面颊赤红。
“什么？”
“听说西南战事吃紧，节节败退，我想着给你做点什么，”宁乔的声音越来越小，“就上了燕山，在寺里给你祈福，一待就是三年。”
“然后就遇见了三皇子，他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地方，刚开始还老是邀请我出去玩，还派人监视我，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娘可是混迹江湖多年，那动静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后来他就离开了，好像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我就听到太子什么的。”
“夺嫡。”
宁乔知道是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什么？”
夺嫡，无非就是下一个皇帝是谁，这一直以来，都是皇家的事，宁乔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卷入其中。
“三皇子让我来西南的目的是什么？”
“威胁宁相做出选择。”
宁乔还是不解，来西南于三皇子而言有什么好处，此处也不是他的地盘。
甘回道：“他不是要你来西南，而是，
哪里都可以，从而达到威胁宁相的目的。
他是想告诉你舅舅，你在他的股掌之中。”
宁乔不寒而栗，几位皇子的斗争还是波及到她了。
“舅舅才不会理会他呢。”
此话一出，宁乔自己也不信。
甘回给宁乔倒了杯水，递给宁乔。
“明天做些什么？”
宁乔摇摇头，“不知道。”
甘回一笑，语气宠溺，自己怕是都不知道：“我带你去城里面逛逛，城里我们修补的差不多了。”
“好。”
城里百姓熙熙攘攘，看着好不热闹，不少因为战争停下的生意重新开张，但大多都是不固定的摊子和一些小玩意儿。
宁乔和甘回并肩走着。
宁乔不常在商贩聚集的地方穿梭，对她来说，吃穿足够就好，过之则奢。
甘回感受到旁边的姑娘兴趣淡淡，只是在街上行走。
“还在想信件的事？”
宁乔听见话，思绪才回到这里。
甘回听见宁乔愁容满面，还夹杂着一些不甘。
“我不想做皇权的玩物，他们总是自以为自己最是高贵，从来不肯在乎这场斗争中会有多少无辜的人。
他们是上位着，统治者，他们先在乎的是那把龙椅，最后才是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甘回闻言一怔，眸光中闪过太多情绪，他知道宁乔在说的还有那些年平阳公主对她的欺负。
宁乔一笑，不让甘回看见笑中的苦涩和无奈，那是属于这个时代被权贵挤压的人们的笑。
“走吧，日子还得继续不是吗？我们不会被逼死在局中。”
甘回道。
那些想要远离的事终究还是找上了她，皇族，皇权，皇室斗争。
“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
宁乔前面走了，甘回还在原地，“什么意思？”
甘回带着宁乔去了一个较大的酒楼，平日他和兄弟们就在这里喝酒。
甘回要了几个招牌菜，让小二给自己温壶酒。
宁乔许是想通了事，心情看起来好很多了，还在那里摆着筷子。
楼里人也不多，甘回又挑了一个旮旯里的地方，不仅仅是僻静，而且可以看见大堂里的人。
菜上的很快，宁乔也就放弃了玩弄筷子。
宁乔没吃过这边的菜，心里还是充满好奇的，但是吃了一口后也就不喜欢了。
太辣了，宁乔饭食素来喜欢清淡的，这边的饭菜确实不怎么合她的胃口。
宁乔大概填饱肚子就停下了筷子，支着脸看甘回吃饭。
甘回吃饭不像三皇子那么文雅，反而带着军中的威严。
宁乔难得的眼里有了些许笑意，甘回似乎有些感受到，抬头盯着宁乔，“小姐是看我入迷了？”
“才没有。”
宁乔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那是出现在她梦里千百次的人。
宁乔想都没想追了出去，甘回见状也放了几个铜板，跟了过去。
那是一家三口，男人抱着十岁的孩子，妇人提着买的东西，有说有笑。
那一家人离酒楼不远，很快到了家，开了门就要进去，进去后准备关门，却见一只手拦住了门板，夹在中间，指头瞬间变红，在白皙的手上格外明显。
妇人抬起头，准备与这姑娘说道说道。
却见姑娘眼眶通红，双目含泪地看着她。
宁乔看见妇人脸的一瞬间就顿住了，她等待了十几年的人就在眼前。
岁月让她由一个小孩变成了大姑娘，而她记忆中的人也在眼尾添上了细纹。
“娘……”宁乔的声音颤颤巍巍，“您为什么不要我了？”
妇人闻言眼神躲避，“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小柳儿，你说你不会抛弃我的。”宁乔固执的扳住门板，指尖用力到发白。
这时男人先开口了：“进来吧。”
妇人看了一眼丈夫，松开了手，宁乔一下子失去桎梏，摇摇晃晃。
甘回赶紧上前扶住宁乔，“小姐。”
妇人想去扶一把，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甘回抬眼，看见这不算简陋的房屋院落，和一个张眼看着宁乔，目光不解的小孩。
宁乔抓住甘回的胳膊，甘回今日穿的寻常衣物，能清晰的感受到宁乔手指的温度，宁乔眼泪不由分说的落下，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像摇摇欲坠的树叶。
甘回的手附上宁乔的后背，轻轻拍着。
男人给宁乔倒了水。
宁乔靠着甘回站直后，走到宁柳儿身边，目光直逼宁柳儿，一字一句，说得真切急烈：“我娘叫宁柳儿，十三年前与我一同住在宁家村，她教我上树，掏鸟窝，她说她永远都在，永远都不会抛弃她的乔乔……”
宁柳儿还是眼神躲避，局促不安，她还没做好见女儿的准备。
“所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宁乔吼出声，言行完全没了往日的矜贵。
宁柳儿不承认也不否认，张着嘴想说什么，看见言杜衡和言清辞，又说不出来。
宁乔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小男孩，小孩冲她笑笑。
宁乔问：“他几岁了？”
“十岁……”
“十岁？十岁！所以说你在十年前就不要我了是吗？
你为什么生了我说不要就不要我了？为什么你要在下雨天把我一个留在相府？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十三年了，娘，你有没有想起过这里千里之外的京城，还有一个小姑娘在等娘亲，等父亲，等一家团聚？”
宁柳儿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眸中却也是含着泪的。
言清辞上前，轻轻搂住宁柳儿，“柳儿，她是我们的女儿吗？”
宁柳儿轻轻点头。
言清辞这才看着宁乔，“你娘身体不好，你莫要惹她生气了。”
宁乔偏过头，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涌，她用双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原来这个她从未见过的父亲也不想要她。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呢？
京城十载，你们连信都不曾给我一封！”
宁乔也不知道自己在争个什么。
“乔乔，别闹了。”
听到宁柳儿的这句话和言杜衡不断地喊着娘亲，问宁乔是谁，还有言清辞的眼神，宁乔闭上眼睛，想阻止疯了似的往外涌的眼泪。
甘回看着此刻的宁乔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宁乔有多么多么想回到家人身边，可如今，家人都不想留她。
宁乔眼前浮过很多片段，像梦一样不太真实，但她清楚明晰地知道那是她没有父母保护的十几年。
八岁，母亲带她来到相府，大雨倾盆而下，她在相府门上哭着求母亲不要走，带上她。
母亲半蹲下，笑着跟她说：“乔乔，娘去找爹，找到了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雨下那么大，她头也不回一下就离开。
九岁，她整日待在院子里玩着母亲做的鬼工球，球从狗洞里滚了出去，停在了庭院的小道上，两个婢女看她吃力的样子，不帮忙还笑的放肆，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也就相爷善良留了你。
十二岁，平阳公主不满她对皇家的态度，在宫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赶了出来，说：“下等的平民怎配出席皇家宫宴？”
十八岁，下决定也是一个人，离开京城也是一个人。
……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快数不清了。
“娘，你到底有没有想把我接走的心？”宁乔长睫微微颤动，就是不敢睁眼，心里还有些期待。
“对不起，乔乔，我们还不能……。”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闷针，戳进宁乔心里：“够了！”
宁乔脚下踉跄，她擦干净眼泪，眼眶还是红红的，她一笑，带些自嘲意味，“所以，你从来没有打算把我接走？可你知不知道啊？我等了你好久，又找了你好久，舅舅给我办及笄礼的时候，我还在等你，所以我的及笄礼还没完成。”
宁柳儿不敢看宁乔的眼睛，却也不多做解释。
宁乔看着这一家人许久，不甘地笑了笑，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是一家人，我被抛弃是活该，”宁乔转过身，朝门外走去，笑声还在继续，听着却荒凉许多。
“我活该，我活该啊！”
甘回追了出去。
还没走远，就都看到宁乔摔倒在了地上。
“柳儿，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宁柳儿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言清辞看着门外，“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今日第一次见面，我都没好好准备。”
宁柳儿头偎在言清辞怀里，“她一直都知道你是英雄。”
言杜衡跑了过来：“娘，那个姐姐为什么哭啊？”
“你真的抛弃她了吗？”
小孩子的问题没得到回答，风却吹得猛烈，言清辞又咳了起来，面容涨红，宁柳儿赶紧扶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背上顺了起来。
言杜衡还在看着门外。
宁乔的双手在粗糙的路上磨破了皮，有些细小的地方已经开始流血。
宁乔情绪绷不住了，将头埋进甘回怀里，“甘回，好疼啊！真的好疼！”
甘回怀里的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宁乔以前就爱哭，从树上掉下来哭，和玩伴打架输了哭，夜里找不到娘就哭，下人欺负了就哭……
许多时候都是夜里偷偷哭，偷偷想念娘。
甘回都知道。
“甘回，你说，是不是我做了太多有关娘的梦，所以她厌烦我了，不要我了？”
“可是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甘回护住宁乔，右手轻抚宁乔的头发，哄着她，“你什么都没做错，谁都会想念父母，我也经常想念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永远是最好的，他为了保护我和娘，到现在我都没找到他的尸体，娘为了让我活下去，独自面对死亡，有时我也会恨他们，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可是他们想让我活下去又有什么错？你爹娘将你放在京城也许就是为了保护你，不想你在西南受到伤害。”
宁乔声音还是带着哭腔，“他们还是不要我了。”
甘回扶着宁乔起来，转过身，把宁乔背了起来。
小姑娘挺轻一个，甘回颠了颠，感受到少女的心情不好，像是下雨前的乌云密布。
一路上，甘回都只能听见背上小姑娘抽泣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哭累了，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到营帐后，明月帮着甘回把宁乔轻轻挪到床上，还能听见小姑娘的呓语，眼角还有泪涌出来，打湿了枕头。
如果人生就是一场场梦和一场场戏，那宁乔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痛苦的人，有着悲情的人生，哪怕在梦里，她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宁乔以为是梦，凝视下来，那是自己过去的二十一载光景。
自小，她就是村里孩子嘴边长挂的“野孩子”，她的母亲宁柳儿未婚先孕，带着她在村中生存。
她小时候可会打架了，村里的男孩都打不过她，每次输了就找娘，可是宁柳儿才不管这些呢，只要她不出事，宁柳儿不会管。
就这样她长到了八岁，舅舅升职当了丞相，村里人说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娘就毫不犹豫，带着她上了京城，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宁舒，宁期和宁湘，从娘说带她走的那时候，她就觉得心里不安，所以她拒绝了宁湘去参加宴会的邀请。
果然像她想的一样，没几天，娘就丢下她走了。
舅舅对她很好，她的吃穿用度都与府上小姐一样，她穿上了漂亮的衣裙，吃上了最贵的糕点，见到了最尊贵的皇族，可是她总是不开心。
她总是在京城转悠，她以为世界就这么大，在这里总会找到娘。
后来慢慢长大了，就知道京城是世界的一小点，她在这里找不到娘，找不到自己的家。
张娴说宁府是最大的府邸，羡慕宁乔住这么好的地方，先皇都说这是福地，可是宁乔不觉得，她就觉得这里不好，她在这里没了家。
宁乔的眼泪打湿了枕头，头发压在下面，都湿到拧作一团。
明月准备收拾，甘回抢先上前，抬起宁乔的头，换了个枕头。
给宁乔擦了擦眼泪。
甘回的指腹在宁乔脸上摩挲，宁乔可能是受到了安慰，皱着的眉头有所舒展。
甘回准备收回手，却见少女睁开了眼，湿漉漉的杏眼看着甘回，带着不知名的情愫，“甘回，我只有你了。”
许是因为哭了太久，宁乔不仅眼睛红肿着，而且因为脱水有些虚弱，说话都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楚，还是明月懂他，给宁乔递了水。
宁乔就着明月的手喝了点，让明月回去了。
甘回坐在床边，宁乔眼前一下子黑了不少。
“甘回，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做了太多娘来接我的美梦，所以娘不来接我了？还不要我了。”
“她没说不要你了。”
“可她也没留我，她就这么，赶我走了。”
宁乔眼神空洞，整个人看着没有一点精气神，坐在床上，像个石雕一样，除了说话，没有一点动作。
甘回不知道怎么哄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轻轻环住了宁乔，他知道有些逾矩了。
宁乔没有推开他，也是紧紧抱住了甘回。
这是一次孤独灵魂的碰撞，两个找不到船的人在夜里就这么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