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甘回都只能听见背上小姑娘抽泣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哭累了,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甘回有意地向后背看了一眼。

    到营帐后,明月帮着甘回把宁乔轻轻挪到床上,两人还能听见小姑娘的呓语,宁乔眼角还有泪涌出来,打湿了大片枕头。

    甘回不知道小姑娘做了什么梦,但看她不停地哭,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梦。

    “你先守着小姐,我去外面,有事直接找我。”

    明月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继续给宁乔擦眼泪的事。

    甘回看了一眼宁乔,从帐子里退了出去,立身站在门口。

    外面是夜间巡逻的士兵,因为不认识甘回,还时不时把火把有意无意的照在甘回脸上。

    五更的时候,金怀羽过来找甘回,看见甘回守在人姑娘门口,还笑着打趣,“怎么?晚上还舍不得离开吗?”

    甘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食指落在唇上,不想金怀羽打扰到宁乔。

    甘回余光落在帐子门帘上,神色不明。

    金怀羽会心一笑,再抬眼,手里多了一壶酒。

    “喝点吧,从山里出来你也没跟我们在一起,今天我们喝了一会儿,和无尽。”

    甘回本来准备拒绝,听完话又知道这是祭奠文无尽的,拔过酒塞子,仰头一口气干完了。

    金怀羽看甘回喝完了,笑意才到达眼底。

    “还是有点遗憾的,文无尽的遗体没找到。”

    甘回不知道看着哪里,但金怀羽听见他说:“不会太久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带他们回来。”

    金怀羽点点头,没有在意甘回那句话里的“他们”。

    那是一群为国而死的英雄。

    金怀羽还想说什么,就和甘回听见帐子里有女声传出来,“将军,将军!”

    甘回一把掀开帘子,走进去,金怀羽想跟上,有顾忌男女之嫌,静静在外等着。

    甘回进去后就看到宁乔醒了,大眼睛盯着账顶 ,眼睛一眨不眨,像羽毛一样的长睫毛微微颤抖,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顺着眼角流到像瀑布一样的青丝里掩藏。

    明月在一旁拿的帕子给宁乔轻轻擦拭眼泪,却显得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甘回走到床边,宁乔就算听见了人的脚步声,眼睛一样不转动,看着呆愣而出神。

    “小姐?”

    甘回小心翼翼地叫她。

    宁乔听到了,可是眼睛依旧没有转动,像是被夺了舍一般。

    安静的帐子里,甘回离宁乔近,听见了宁乔的抽泣声。

    宁乔开口,声音不怎么清楚,带着严重的鼻音:“为什么呢?”

    甘回没搭话,宁乔却是突兀地笑起来。

    明月到现在也不知道宁乔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宁乔,突然听到宁乔满是心酸的笑声,心里一惊,手也不稳,木盆就跌在了地上。

    宁乔笑自己十一年的等待,笑自己的命运,笑宁柳儿曾经的承诺。

    甘回就那么看着宁乔,看宁乔停了笑声,就扶着宁乔起来。

    宁乔眼睛红红的,肿肿的。

    她仰起头看甘回,见到甘回眼中的担心,朝着甘回笑笑,送出一口气,“有吃的吗?”

    明月捡起了盆,来不及收拾水渍,赶紧搭话,“小姐,有的,有的。”

    明月赶紧出去拿吃的,帐子里就只有甘回和宁乔。

    宁乔抱膝坐着,双目无神。

    甘回侧身坐着,伸出手想去顺顺宁乔凌乱的头发,但又觉得不合规矩,飞快地收回了手,只是看着宁乔。

    甘回不知道宁乔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坐着。

    烟斜雾横,香熏的烟缕缕飘起,让本来就暗的帐子更加模糊不清。

    宁乔有意无意地一下一下在膝盖上磕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父母抛弃的痛,她承受不住,更何况她的母亲,曾经那么爱她,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此刻,她更希望自己没有来过西南,至少这样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在这里有一个家,无处可去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明月带着些吃的进来。

    是些琳琅满目的糕点。

    明月端过来,甘回接过糕点,伸手取了一块,就要递给宁乔,谁料宁乔直接一盘子抢过去。

    宁乔睁大了眼,偎着琉璃盏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像饿极了一样,不看也不嚼,狼吞虎咽囫囵地就吞了进去,几次都呛得干咳。

    甘回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眼眶有些微红,“你慢些……怎么饿成这样?”

    宁乔吞完一盘子糕点,靠在软枕上顺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舒缓了些。

    “舒服了吗?”甘回拿袖子替她擦了擦嘴,“你……”

    “没事了,”宁乔扬了扬嘴角,“吃饱了,就不难受了,再难受也有力气,活下去。”

    甘回突然就不说话了。

    半晌,宁乔听他说:“小姐,你这会儿,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宁乔反而没在意这句话。

    夜安安静静,只有来回巡逻士兵的行走声音。

    宁乔陷在软枕里,轻笑了一声,“甘回,我明日,想回京城了。”

    甘回闻言一愣,却也马上理解。

    “我老师还没有受到我的祭拜,老师后事还没落定。”

    顿了顿,宁乔看了甘回一眼,“我在京城等着你。”

    你要不回来了就娶了我吧。

    这句宁乔没有说,她说:“我想要一个家,一个有家人的家。”

    不用像丞相府那么大,小一点也没有关系,最好院子里有一棵槐树。

    家里有一个她,有一个爱她的夫婿,再养一只狗,就像在宁家村一样,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就好。

    甘回知道宁乔什么意思,他说:“明日我叫人去备马车。”

    “其他的,等回京我回答你。”

    若是他能回京,他自然会给她一个回答,若是他死在了战场上,也不会耽搁她。

    “好。”

    甘回离开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鸡肚白,太阳也在云朵后面有了轮廓。

    宁乔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林贠让人送过来的衣物,她挑了一件红豆色衣裙穿上,其他的让明月收了起来。

    出帐子时,不远处绿树的影子正好落在她脚边。

    红色的衣裙在这满是男人的地方格外亮眼。

    甘回看着宁乔走近,他倒是希望宁乔像她表现出来的一样,过眼云烟,风过就散。

    宁乔交着双手,在马车旁边等着人。

    林贠悄悄抬起门帘,观察外面。

    看见人人都在自己位置上守着自己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大步迈了出去。

    宁乔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是让林贠更加惶恐。

    林贠负手,装作不在意,“见过你母亲了?”

    “见过了。”

    林贠以为宁乔会问自己,甚至是质问,但她只是回答着,不流露自己的情绪。

    宁乔看出林贠眼中的疑惑,轻笑道:“人总要学着长大,她总会离开我的世界,我只是提前适应罢了。”

    “撇过这些事情,我还有其他事,这十几天我经历了很多,也该,”宁乔抬起头笑了笑,“学着好好长大了。”

    从前觉得自己被世间亏待,成人的路上也总有遗憾,是十五岁无人在意的及笄礼,是无人在意的生死……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以后,你们不要,”宁乔还是忍不住哽咽,“逼着我长大了,我不喜欢你们的为我好不喜欢你们不问我的决定,”宁乔抬手用手指重重抹去眼泪:“告诉她,我不想原谅他们,我会好好活着,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做一个很好的人。”

    林贠眼中也聚着泪水,宁乔这是不想见宁柳儿和言清辞。

    宁乔看了一眼甘回,“林伯,我没求过你什么事,今日,我想求你,下次回京,我希望甘回活着回来。”

    林贠看看甘回,“好。”

    宁乔闻言朝着林贠行了大礼。

    林贠扶起宁乔,宁乔顺势起来。

    宁乔在甘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甘回今日穿着宽袖衣裳,因为天气热,就把衣袖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宁乔把手搭上去,纤纤玉手下的手臂青筋暴起,宁乔想起第一次见甘回的时候,那天,他也这么扶自己下马车,但那时甘回尚小,手臂也没有这么结实。

    宁乔不漏声色的上了车,掀起帘子的一瞬,又回头看了一眼甘回。

    这是林贠追了上来,给宁乔递了一封信,“乔乔,这信,你可帮我交与犬子手中?”

    宁乔接过信件,“好。”

    车帘放下,明月看着宁乔,“小姐,走吧。”

    宁乔点点头。

    马车行了十天左右,宁乔又回到了离开的地方。

    明月以为宁乔又要爬上去,准备下马车,宁乔却下令让马车夫直接驾车上去。

    天快黑的时候,宁乔到了寺庙。

    许是天太黑了,宁乔就没出去,直接休息了。

    明月守在房子外。

    明月看着天上的明月,越看越觉得像宁乔,清清冷冷的。

    这十几天宁乔也没什么话,会好好吃饭,但不会去看路上的乐子。

    明月至今不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风不燥,吹着这山中的树摇摇晃晃,月亮的残影也不甚清楚,只是有着一些亮光。

    十五月圆之夜,难免再次勾起宁乔的回忆。

    宁乔怔了一下,扶上两边窗子的手滑落。

    宁乔苦笑了一下,再次将双手置在窗子上,不带一丝犹豫地关上了窗子。

    躺下后,宁乔也是睡不着,盯着屋顶发呆。

    “娘,你看,这是什么?”

    小宁乔捧着双手,笑意盈盈,,跑到宁柳儿身边张开双手。

    是几颗大大的杏子,有几个还透着绿意。

    宁柳儿弯下腰,取了一颗,刮刮宁乔的鼻子:“你又背着娘上树了?”

    宁乔心虚地低下头,小声狡辩,“大牛和晓燕跟我一起上树了。”

    “你啊你,”宁柳儿直起腰,无奈地笑笑,眼神里都是宠溺。

    “娘,我以后不上树了,”宁乔软着声音,“我明天要去下水抓鱼。”

    宁柳儿刚准备夸夸宁乔懂事,又一下子收了回去。

    宁柳儿牵着小小的宁乔从地里往回走,夕阳西下,拉长了母女俩的影子,荞皮在后面跟着它的主人回家。

    “娘,为什么我的名是乔啊?”

    “因为我和你爹是在荞麦地里见到的。”

    “可是‘荞麦’的‘荞’不是这个‘乔’。”

    “娘不识字的啊,就会这个字。”

    “那好吧。”

    伴随着小姑娘的叹息落幕的是母亲给自己的陪伴。

    那天阳光明媚,天气丝毫没受到小宁乔不舍的情绪。

    宁乔和大牛,晓燕挥手告别,宁乔走的时候,还掀起帘子看着她的小伙伴,唯一不嫌弃自己没爹的朋友。

    那年,西南战事吃紧,她不明白娘着急什么,现在她懂了,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就在那场战争里。

    宁乔闭上眼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控制不了,眼泪还是从眼角滑落,跌进枕头里。

    她想,从今往后,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哭了。

    一切都淹没在今晚吧。

    月圆可真是讨厌。

    日光从竹叶间隙透出来,十几天没人走的小路,此刻也有了杂草冒头,旁边没人搭理的长草也长歪了,划着宁乔。

    明月走在前面给宁乔开着路。

    不一会儿,两人就到了小竹屋。

    令两人吃惊的是,以为无人打扫的竹屋却是干净异常。

    宁乔和明月刚刚站定身子,竹屋门就开了。

    明月已经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叫什么叫,小姐都没你大惊小怪。”

    一个女人从门里走出来,是兰姨。

    “兰姨,你,没走吗?”

    宁乔问道。

    兰姨手里还拿着扫把,笑嘻嘻地看着宁乔,“哎呀,这个你就不懂了,三七纸还是要给先生烧的。这才烧了多少,还得五天。”

    宁乔愣住,转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瞧我,净读了诗书,没去看看《礼记》,让兰姨见笑了。”

    本来是一句平常不过的话,却让心思细腻的兰姨一顿,意识到不对,才换了笑脸。

    宁乔提裙走上楼梯,看着沉稳了不少。

    兰姨却没多少笑意。

    明月跟在宁乔身后,看着宁乔进了屋,就要跟上。

    兰姨抓住了明月的胳膊,将人拉到了另一个房子。

    “小姐怎么回事?”兰姨关上门就转头问明月。

    “不知道,那日与甘公子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这样了。”明月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啊!

    兰姨目色沉沉,松开了明月,“我知道了。去看看小姐吧。”

    进了蒲先生故居,宁乔放轻脚步。

    灵堂很是简陋,白布只挂在了主屋里,看着还是庙里的。

    蒲先生一生坎坷,过世了也是如此潦草。

    宁乔扫了一眼烧香的地方,是先生原来的小桌子靠在墙边,,墙上挂着先生的丹青,想来应该是小和尚帮忙画的。

    兰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宁乔盯着画像发呆。

    “那是空志小和尚画的,蒲先生的牌位也在那里,我觉得你可能想带他回去。”

    宁乔点点头,就听兰姨又说,“所有的钱我都用来打棺材了,给蒲先生打了最好的棺材,就安葬在了屋后,老方丈说先生最是舍不得他的小竹屋,说是三七过了后,连竹屋一起烧了。”

    “好。”

    宁乔问道“书呢?”

    “全部收拾了,就等小姐带回去了。”

    “嗯。”

    蒲竹君三七那天,天空下着淅沥沥的雨,宁乔在门口看到了同来的老方丈。

    老方丈跟蒲竹君年纪差不多大,走起路来却比蒲竹君蹒跚多了,还得拄着拐杖,有人扶着。

    宁乔赶紧下去扶老方丈,小和尚不愿意放手,眼巴巴的看着老方丈,“方丈……”

    老方丈拍拍他的手,“放手吧。”

    宁乔扶着老方丈上了楼梯子,明月邀请小和尚进另一个房子,小和尚不愿意,明月拽着他,“哎呀,婆里婆娑的,你又不愿意去祭拜蒲先生。”

    小和尚被明月的大胆吓到,手不觉捏紧了珠串子,大呼“失礼失礼!”

    明月捂住他的嘴,“别嚷嚷了,蒲先生要安息呢。”

    小和尚更加大惊失色,又不敢出手伤了明月,只好忍着,心里默念清心咒。

    兰姨在一旁准备好了纸钱和香,双手交握,侯着。

    老方丈没有跪,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宁乔不好说什么,自顾自的跪在蒲扇上。

    宁乔搅着纸钱,火苗映在宁乔脸上,看起来有些憔悴。

    老方丈没打扰宁乔,兰姨看着老方丈,老方丈摇摇头,挥挥手,兰姨看见后就出去了。

    宁乔起来的时候,看见兰姨不在,老方丈对着自己笑。

    “老方丈。”

    宁乔叫了一声老方丈。

    老方丈笑着开口:“小施主啊,咱们谈谈吧。”

    宁乔顺着老方丈的手势坐下,为老方丈斟了茶,递过去。

    “小施主看着比大半月前文静多了。”老方丈笑容不变,开口。

    宁乔紧紧抿着唇,什么也不说。

    老方丈也不理会,“放过这件事,就看看蒲施主的事吧。”

    宁乔闻言猛地抬头,看着老方丈。

    老方丈看宁乔还是不说话,无奈地笑了笑,“你看,都不爱说话了。”

    宁乔道:“老方丈,您还是说事吧。”

    老方丈点点头,同意了。

    “小姑娘啊,”老方丈换了称呼,“蒲施主和我是四十年的故友。”

    宁乔不觉睁大了眼睛,她在这寺里三年,从来没有见过老方丈和老师有往来。

    宁乔听见老方丈继续说,“我也曾考过科举,和蒲兄一起,从小到大,没有放弃过,我比他幸运多了,他考了那么多次才高中,而我只考了两次,他啊,一心奔着状元去,好像考不上就会死一样,这状元啊,也是让他给考上了。”

    思绪被拉到几十年前,彼时老方丈还年轻,蒲竹君也是少年。

    门外雨势渐大,伴随着的还有风啸竹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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