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边,羽墨泽。

    海上风浪波澜壮阔,紫色衣裙的渔村少女撩起衣角露出小腿在沙滩边拾贝壳,少女白皙如雪、贝壳精致绮丽,带着独属于海边的纯洁气息。

    羽墨泽地处南海人妖二族边境,以巫医闻名于世。

    巫医不似寻常大夫,她们不喜钱财、不恋饱腹、更不拘于世间因果报应,巫医从不救世也不助人,但她们医术极其高超,十分神秘,只能用博得她们喜爱的物品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独具一格的贝壳是其中之一。

    一筐亮色的贝壳放进库房里,海边日光强烈温度一向不低,少女一头汗水,鬓角的发丝也湿了。

    手边舒缓,一杯冰水递到了她面前。

    少女抬起疲惫的眼睛,她眼眸澄澈,望着身前背着剑的女人,嘴唇干涩:“……谢谢。”

    楚修念冲她轻柔地笑了笑,少女被她温雅的笑羞得脸上泛起红晕。

    黑色大衣裹着身子,只露出一张带着乌鸦面具脸的巫医从库房里出来,她步伐极慢,左脚有些跛,任谁都看得出那只脚上有着成年旧伤。

    诡异静谧的目光落在楚修念的脸上。

    巫医脸上的乌鸦面具浮出笑意,嘶哑的笑声从面具之下传来,震人肺腑。

    楚修念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将少女护在身后,道:“好久不见,老朋友。”

    羽墨泽边上的十余亩荒地一夜之间翻土播种下了种子,眼下正是春雨绵绵四月天,种子不出半日已经有冒绿色的倾向,惹得村落里百姓啧啧称奇。

    荒地边上无由竖起一间红木屋,屋外围了一圈同样色调的红木栏杆造出一处小院子,屋里冒着烟火气,院里散着晨时的薄雾,看上去很是安逸,这便是楚修念的住所了。

    楚修念叹出一口闲适的气,未曾想数日前还在修真界剑修榜首苦苦挣扎的她此刻正翘着二郎腿端着绿豆粥享受美好生活。

    十分惬意。

    不知为何,她又忆起那日久生言挥剑自刎的场景。

    南海练武场比试以后天色放晴,楚修念只是一团灵识,在耀眼温暖的日光下看着久生言脖颈的动脉流血,久生言十年如一日地最爱浅色衣裳,鹅黄色的道袍被染得血红。

    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原来能流那么多血。

    清溪剑仙来的时候已然是两天之后,他神情自若,拂袖将楚修念灵识与□□相合,楚修念从久生言怀里爬起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久生言抱得她很紧,她身上幻化的伤痕已经随着草药效果散去而愈合。

    衣领上沾上久生言的血迹已经变成褐色。

    清溪剑仙视线落在她被血色衬得很是靡丽的脸上,道:“这是你的决定吗?”

    楚修念明了此事已然落幕,得偿所愿后她跪了下来,给剑仙磕了三个头,道:“弟子多谢师尊这些年的教诲!”

    “那小子流那么多血没什么事吗?

    巫医把玩着手心的木梳,问。

    楚修念耸了耸肩,“我给他吃了一株草药护住心脉,师尊也在他身边护法,想来不过数日就好了。”

    巫医这才想起来楚修念种的草药还长在田里,她瞧过了,草药里充沛的灵力令人赞叹。

    她夸赞楚修念不愧为天才。

    楚修念没有再出声,巫医勾起修长的食指,两只漆黑的乌鸦顺势从她深不见底的漆黑袖子里钻出,利爪钩着柔软的被褥盖在摇椅上沉沉昏睡的少女身上。

    少女眉心微皱,有些纠结的神情,看样子在做不太好的梦。

    楚修念昨天晚上也做了一个梦。

    世人皆知人之所梦及是人之所求,修真者一生所求为化神飞升,剑客一生所求是剑,楚修念也十分好奇,她的所求是为什么。

    梦里她站在扑满圆滚滚小石头的道上,身后是一片夜色,前方只有一个带着点点微光的方向可去。

    闯过浓重的夜色便是一间挂着红色灯笼的房屋,门很旧,楚修念推开门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屋内倒是别有一番景色,里面摆满了红色的烛台,火光摇曳,映照得房间宛如白昼。

    满屋也都是大红色的装饰,红烛、红珠帘、红色被褥上端坐着盖着鸳鸯红盖头的喜妇。

    凡人一生所求即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看来修了二十年剑道的自己也是个庸俗的人,楚修念想。

    她拨开珠帘,透过床上的红纱看人,喜妇身形不娇小玲珑反而异常地占据了床铺的一大半地方。红盖头很长,扑到坐着的妇人膝盖上,“她”黑色的长发过于浓厚,从盖头下流出一小截。

    楚修念视线下移,落在“她”涂了同样红色蔻丹的手,那双手指节明了、十分细致,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

    新妇的无名指上戴着一环如蛇叼红宝石模样的戒指。

    不知为何,让她想起某个同样披着小白兔皮的少年,也让她十分想掀起这人的盖头瞧瞧“她”真正的姿态。

    楚修念不是会控制自己的人,只是她的手还没碰到盖头上的布料就被“她”抓住了。

    “她”握着楚修念的手像进行一项古老神秘的仪式一般掀起来了自己的红盖头,那张纯洁无瑕,不染一丝烟尘的脸在楚修念眼前展现,她眉心一跳,这不是久生言还能是谁。

    久生言却仿佛没理解她眼中的错愕,像人间的普通新妇一样脸上染着胭脂,也像初为人妻一样将脸贴在楚修念被他攥紧的那只手的手心里,看上去惹人怜爱。

    楚修念能从手心里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很低,不知为何心下一怔,停留三秒后还是强硬地将手扯开了,楚修念推开了他。

    久生言一张月白的脸红了一片,他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喊了一句“相公。”

    楚修念被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踉跄一阵险些摔倒在地板上,久生言立马上前想扶住她,楚修念迅速摆手制止,她理了理衣襟,又端起红色桌布的杯子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液体,十分沁甜。楚修念接着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之前翩翩修者模样。

    她正打算一端师姐风范教育这白莲花师弟,久生言揪着自己的衣袖口子,有些不情愿地道:“那是我们的交杯酒……”

    楚修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神色纠结万分,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一阵雷劈在她的天灵盖上,然后梦就醒了。

    一个月前二人还在打打杀杀,现在她在梦里和人结婚,这差别也太大了!

    楚修念神色忧伤,蹙眉道:“我这什么毛病啊……”

    楚修念向来自认为自己脑力发达、睿智博学,她完全不觉得这会是自己的心中所想!

    听完全程的巫医咽下嘴里的花生米,随意扔下两个花生给手边的乌鸦,感慨道:“你终于发现了……”

    楚修念面露疑惑,她怎么听不懂眼前好友的话。

    巫医双手撑着下巴,眼里满满都是真诚:“这倒是真的,你们确实成亲了。”

    楚修念:“啊?”

    巫医从怀里掏出一张与楚修念梦中那片红色一模一样的新帖递给了她,喜帖上的字潇洒飘逸,墨水间带着点点金闪衬得两位新人的名字美不胜收,这名字恰恰好是楚修念与久生言二人无疑,而最下角上的日期震得她嘴角抽搐,居然是三天前。

    即使不是修行之人也偶尔会在梦中得知过去或者未来之事。

    敢情不是她想的,是那小子一醒过来就搞这出!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楚修念回过神来,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丧生南海,连尸体都找不到的那一种!

    巫医用一种极度寻常的口吻解释:“冥婚。”她食指敲了敲压住想发出声音向她求欢的乌鸦,语气里带着不着痕迹的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乐意二十岁就当上未亡人……”

    楚修念囧,久生言是不是修炼修傻了,这么骇人听闻的故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让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假死人以后怎么娶媳妇,没有媳妇的庄稼汉是不完整的,这小子怎么连死人都不放过!

    巫医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没往好处想,楚修念这人表面上看上去端庄大气,一派大师风泛,实际上是个一条筋的记仇怪,巫医道:“也许你可以去梦里再见见那小孩。”这绝对是她这一百年里说过最有良心的话了,巫医想,都怪那小孩太让人怜惜了。

    这时候村落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少女从睡梦中惊醒,瞥见椅子前两位直勾勾盯着她的人,惊叫一声,羞得差点钻进椅子下面,巫医的乌鸦连同脚边那一堆高高的花生壳在一刹那全然消失不见,道:“回家吧。”

    修者五感灵敏,村民们谈论的话题已然落入楚修念耳朵里,数日前的那场大雨为她与久生言的比试添抹一大笔麻烦,也给靠海吃海的村民带来严重的困难,涨潮的海水冲走了许多家庭储存的粮食与圈养的动物,连同那一片平日里随意供人采集的海带与红藻也没了踪迹。

    “海边本就无法种植水稻土豆一类饱腹的粮食。”巫医感慨道:“真是件难事啊……”

    楚修念发觉眼皮子有些重了起来,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海边不是有鱼吗?”

    巫医袖子里的乌鸦又飞了出来,黑色的羽毛在空气中缓缓飘落,她叹口气:“肉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百年前村落数十名男子一同出海捕鱼,他们在南海上漂流十七八日,干粮已经吃完,所以十几人均以烤鱼为食,生火的柴和石头用尽后只能以生鱼为食,鱼的鲜血燃红了每个人的身体和眼睛。

    楚修念打了一个哈欠:“后来呢?”

    巫医面具上的花纹有些发亮,“据说他们杀鱼太多惹怒了南海上的神灵,神灵诅咒整个南海际的人类不能再吃鱼。”

    楚修念挑眉,问:“那几个人没有回来吗?”

    巫医笑:“不知道。”

    巫医呼出一口气:“那小孩已经在找你了。”

    楚修念还想再问一些情况,但巫医拂袖,乌鸦挥动翅膀,黑色的羽毛里带着令人晃神的药草味,那股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楚修念的鼻子里,她几乎是立刻进入了梦境。

    如巫医所言,她又看到了久生言,这次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久生言跪在大堂内离她隔了几米远,白布挂满了堂前堂后,甚至还摆放着她的一张刚入门影像的留影笔。

    影像上的她青涩懵懂,正是二八年华,一度柔情似水。

    楚修念扶额,此前从未设想过她居然在有生之年能参加自己的葬礼。

    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现清溪剑仙。

    楚修念嘴上嘀咕,“没道理啊,师尊最爱凑热闹了……”

    她一句话都未曾说完,已经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那人力气极大,仿佛要把她嵌进胸膛里。

    “久生言?”

    楚修念试探着开口,身后的人果然顿了一秒,她被久生言板正身子,二人面对面,楚修念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她心想看起来更加像一只兔子了。

    白色瞳孔的少年惨白着脸,圆润饱满的唇珠被牙死死咬着,带着哭腔道:“我把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

    他道:“……你不要丢下我。”

    久生言不容分说地抓住楚修念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上的青筋暴起一片,楚修念手上疼痛,她这才发觉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梦境!

    堂里的白布褪去,墙壁上露出泛着红光的血迹法阵,阵法里处处散布如白玉一般的结界石,楚修念心下错愕,这是招魂阵!

    这阵法庞大却自然,运行堪称完美,即使是百年天才之名、一直不太愿意承认久生言的楚修念也直赞叹一句“漂亮”!

    这是久生言的阵法吗?不过几日未见,他已经能有这般厚重的灵力了?

    楚修念心里说不上舒服,脸上却一副欣慰表情,道:“你进步很快,已然超越师姐我了。”

    久生言似乎很高兴:“我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变得空灵,像一阵蒙蒙细雨,“楚修念,这种阵法我一百年前就会了啊。”

    楚修念压根不信,数着虚岁这小孩也就二十多一点,她一笑而过,自认为极其有风度地没有戳破小孩子的谎言。

    正当她打算质问这小兔子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的手心里被塞进一抹冰冷的物体,尖尖的,锋利无比的匕首,她不打算接,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一样紧紧地将利器抓在掌心。

    她瞳孔放大,久生言到底要干什么?!

    久生言白色的发丝和瞳孔随风扬起,他像数十年里无数次一样露出讨人欢心的笑,又像恳求一般:

    “杀了我吧。”

    “你能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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