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个大千世界,是一张上下无底的天。混沌之初,盘古开天之时,污浊坠落方有人间。
然人间之上有离恨天,人间之下有阴曹地府,阴曹地府之下又有传恨天。
阴曹地府,掌管万物之生死轮回。
传恨天,掌管天缘和转世之度化。
难以自我度化者,须得到传恨天的神佛指引度化,才可去往阴曹地府进行转世轮回。
鬼草三百岁了,乃冰凌之花化形而来,听师父说,他这个体貌,同人间的八岁孩童一般。
这里是下三十三重天的最上一重,名曰传恨天,有十座梦殿。
这里的生灵都有身禁,去往外界,还须施展梦术。可也只有神君,才具施展之诀。
他戏着雾,足尖生出的层层冰凌之花,萎碎又重生,裹着袅袅缭绕的缥缈,似波澜升烟。
他指尖点着雾道两旁的各态奇异的花,眉眼顽俏。口中大喊着不远处的仙子,弹指一挥间,花容已尽失。
这里的花都活不久,指尖弄一弄,开嗓吓一吓,就惊得枯飞远去了。
今日,师父没有度缘,却也入梦去往别处。眼下正有一处仙结解不开,怎么也学不会,这不出来瞎逛了。
"好你个顽童,今日忍冬殿、昙花殿、荼靡殿的神君都在度灵,万万不可惊扰啊。"
哪里冒来个机灵脑袋的小仙,挡住了鬼草的去路。定睛一看,原是传恨天的扫地仙,负责扫化阴曹地府漫上来的各种怨浊污气。
鬼草作揖道:“这位仙子,我知道的,神君度灵万万不可惊扰,所以才没往他们的梦殿走去。只是方才有一仙结,百思不得其解。出来透气,巧见前方殿外的仙子在习法。”
“——定是此殿的神君当下没去度灵,才想着过去请教一番,叨扰一回呢。”
扫地仙道:“你难道不知,前方是迎春殿?”
鬼草闻言不禁一悚,这迎春神君换了殿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在此处瞧去,当真不是一时能认出来的。
扫地仙摆了摆手,笑道:"要是叫迎春殿的神君知道你在这弄坏他的花,还胡乱喊叫……他今日可不度灵,正与双生殿、冰凌殿的两位神君弄棋正兴,恼了可要折了你的手,打烂你的嘴。"
这迎春殿的主可是神气扬威的,还有点暴躁。上次紫藤殿的两个仙童玩闹 ,飞到他殿前,惊扰了他品味书籍,一下给了两大耳刮。
还是海棠殿的神君在旁,一番求情,才保住的。不然两个运气不佳的仙童早已被打回原形,重修形体。
鬼草转身正要离去,却被扫地仙用扫帚挡了去路。
“仙童有何仙结不可解?说来与我,没准能助微薄之力,万不可因此耽误了修法啊。”
鬼草感激一笑,作揖道谢。
太好了,太好了。
他速速出手施法,生怕慢了一步没处展现。
谁知竟念错了诀,法术一时走了火,惹燃了雾道两旁的花卉,一簇接一簇,有头没尾地只往迎春殿烧去,倒像两道火海。
鬼草沿着火势望去,方才在迎春殿外习法的仙子已不知去了何处。
扫地仙目瞪口呆,气急攻心,又不能破口大骂。
这下连他也完了!
“你这个泼童!这花是迎春神君昨日手植!”
他使力挥尽了扫帚,大片死灰灌上云霄。乌烟滚滚,被金日普照,霎时破散,一退千里。
鬼草靠的近,被卷了好几个旋身,一时间没处平衡,倒栽在远地。
远得连迎春殿都见不着影了。
见原有争奇斗艳,此时仅有余烟的残象
扫地仙不禁咬着牙,忿忿向前,朝鬼草抡了一阵。鬼草眼冒金星,施法一跃,幻为花影,凭空而去。
大风之下,鬼草扑落在草地之上,晕头转向。
他惊叫了一声,发现竟没受伤,也无痛处。
这扫地仙,扫帚又长又臭,倒是会唬人。也就这么点功夫,一点威力都没有。
奈何没力气翻身,他索性泄气地趴赖在草地上。
站着死,跳着死,飞着死,全都不如趴着死。
玉立在旁的高木摆叶撒花,指引他仰首瞧见天缘殿的牌匾。
回来了,这是师父预禅掌管的梦殿。
鬼草顿然噤声。
这株通体血红的树是天缘树,开的是无色花,结的是无形果。花谢一场,师父便要度缘一回。
正要起身时,无计花瓣召风同起,掀起他的身子,一股脑裹在空中冲入殿内。
无色花瓣的间隙外,缠着一缕缕幽香,牵引着他,殿中的佛雕跌入眼帘。那道立在佛雕旁,揽着红色披帛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瞳孔。
祥云瑞雾散漫升腾,攀上鎏金柱,穿透琉璃壁,再向四周流转,生生不息。
鬼草就这样被扔进了蓝莲池水。
水面惊乍,扑腾涌势,水生鳞后速成珠。
他惊呼一声,大呛一口,透过波痕窥望师父。
花瓣融水雾,蓝莲渡氤氲,金日凌波,好不真切。
鬼草咳着水,用湿漉漉的水袖擦了一把脸,心里嘀咕着自己的多此一举,又用指腹狂抹了一番。
“这莲池养清气破三急。”
“心急,口急,手急。”
“可助你破眼下仙结,仙法更精。”
预禅向莲池走去,他一步一印,一字一句,都打在鬼草的心上。
莫不是要完了,他鬼草的仙途之命。
“师父……”
鬼草缓着气,这回看清了师父,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预禅白莲冠发,额间有两瓣残月,一瓣红,一瓣白。两瓣之间撇下一道暗的黑流云印,三者相互交缠却又似相互隔望。
这是鬼草最惧之处。
他的容貌气度大不同那些神君,他同传恨天的花一样,美得穷极,疏离,神圣,只可远观。
鬼草心底里称他为传恨无双。
“不用说,为师也知,你去了何处。”
当然是方才弄坏了迎春神君的花,还吃了一扫帚了。
“徒儿知错,但不知该如何补救。”
该不会扒了他的皮,拿他的仙丹作花卉的养料吧。
“我已将迎春君的花种了回去。”
“多谢师父。”
鬼草虽然羞愧,但也忍不住窃喜,脸上藏不住笑。
预禅叹了一气:“罢了,罢了。”
此冰凌花乃一位故人所赠,放在心间养了两百年。因生出了血肉,索性安在身侧,日日给予神琼仙露,才化成形体。
谁知竟养出了这副心性。
“方才入梦,与夕颜君赴了一趟清净天的美宴。因受到天缘殿的惶恐,想来是有缘须度,这才醒来。哪知短短一刻钟,你便给我捅了个窟窿。”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夕颜神君也跟您一起回来了吗?”
“在你把迎春君的花烧掉的时候。”
鬼草闭言,一下藏住了自己的笑容,用认错般的眼神看着预禅
预禅见他这般模样,不禁生出笑意,道: “他在清净天有要事在身。” 又想:也用不着他回来。
"且罚你一刻钟的定身苦。"
预禅法指一点,鬼草原处定神,躯体更是不能动弹。只感到体内的沸血在倒流,仙丹也达到窒息之态。
难受说不上,倒觉着魂要出窍。
鬼草见预禅转身往佛雕步去,痴痴地望着白莲托起他的足心,步步皆化涟漪。停在佛雕面前,琉璃壁的盛光夹着流水般的净雾,透过佛雕的悲悯弥笼着圣洁的神禅。
此雕像乃天道塑予,模样同他一般无二。
预禅双手合十,垂怜静默。
问天道要一聚缘盏。
此盏汇聚天道之缘。天缘之多,即相遇之缘,生缘,死缘,血缘,姻缘,友缘。
血红的披帛缭循红白相见的衣裙,流光溢彩,刹那点醒佛雕的耳目。
"无上天道,菩提禅子,天缘殿中,心求缘盏,只为度缘。"
他喉间念诀,眉眼平展,气态同心。一时间斑驳陆离,击雾破光,盏身直脱影绰,光影旁附着一瓣腊梅花。
此花瓣乃转生之魂,其度缘之形由天意幻化。
他伸掌承接,五指之上现出血红的十瓣莲花盏。
预禅抬指施术,花瓣融进聚缘盏中,吸收汇聚与自身有缘之天缘。
紧接着,红白两道神光在盏间向上交缠,他张目一瞬,一炷香扎在盏央,燃得静谧。已成。
此香通体无色,生出的烟也是无形,无色。
他打量着正在燃着的香,道:"此缘的去向为人间。"
对无色香施展梦术,进入梦中之后,他的意识便会变成肉身,随着牵引去往人间。待他度缘归来,倘若聚缘盏碎消而去,那么此番梦行中的所有人,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度相遇。
此为缘薄之象。
“莫要让我受到惊扰。”
鬼草浸在莲池水中,见预禅轻盈地落到佛雕怀中,侧躺合眼。聚缘盏血光潋滟,向周遭迸裂,如同飞溅的噬痕,不可捉摸,在劫难逃。
人间之处,深林之间,皑皑大雪将木丛裹得严谨,不肯消融。好似在预谋着什么,要冻伤即将踏来的春。
两段红披帛拂过覆着雪的生枝,飘飘凛凛地垂掉摇曳着。预禅侧身躺在细枝上,身轻如鸿羽。
他盘算着缠绕神力的指头:
“已在人间游历五年有余,眼下应是时候了。”
他唇线上挑,眸子好似空谷间填下的温玉。
落下身子,衣裙借风托他远去。
执拗的雪簌簌倾下,倏然粉碎,如泼墨般铺埋大地这纸画卷。就连威风的草,也披尽纯洁,虔诚地恭送不知名的神明。
才刚至高风之处,远处便有两个黑点融进预禅的眼里,与他相互奔赴,最后都默契地擦身而过。
是两只寒鸦。
他没有回头,而是拨开寒气,滚着耳畔的风声下坠。
一念之间,他缥缈的落影,已袭至潺潺流逝的河岸一旁。
这条河,模样不宽,流得温吞,与四周的寒冷背道而驰,此刻正死死地揽住一对母女。
女子约摸桃李年华,仰面蹙眉,模样清俏,非死非生。
她死死地抱着一个浸在水中女童,女童背身朝天,仿若一张轻飘飘的枯纸,一张脸如同被囚禁在水中。
水不停歇地,一点一点推搡着她们的身子,她们早已失了气力作出反抗。水去哪,她们便去哪。
这看似条温和的河,实则每一滴汇聚的水,都如同猛兽,残忍地蚕食着她们的生命。
“我早已知,你的心内之隐。亦知后果如何,却还是要赐你一愿,度上一程。”
预禅立在河岸一旁,缓缓吐音。念诀时,他那双瞳孔失了颜色,只剩无尽的灰白。宛若两片小小的天空,云稠雾腻里落下一滴清透的雨珠,划着冷颊掉落悬灭,洗涤红尘。
额间的印记也跟着涌起大片虚白,气势磅礴,折射而开。四面八方,俱卷起生灵的气息埋藏在朦胧腹中。
他似对着女童出语,又似向着大地倾言:
“女之生母,生无归所,死无去路。又心间有隐,深扎执念,升不得清气赐福万物,亦不可度化转生轮回。”
合掌又道: “因有天缘尚未成全,当下,我便赐你一法。你且随着天意,落在何处,何处便是你的该去之地。此后,不必再问,不必再道,不必再寻生母是也。”
才片刻,黑玉般的瞳孔便已相继恢复。他凭风望向方才的林子。果不其然,墨幕蜿蜒下一道红光雷电,嶙峋之处,宛若灾祸。只听雷电一声哀鸣,不知怒落在了何处。
他速挥披帛,折下一簇天云,乘上离去。
“来者何人。”
雪林的极深之处荡来一阵空灵的音,此音如雷劫般有劲,回漾林子穿透上空。
预禅循着音驻身在一面雪壁前,不予打量,便施掌击法。雪壁顿时萦绕霜气,割裂两开。
幽幽洞口,脱壳而出。
一缕红光围剿在空中,绕出三个大字: 天机洞。
预禅穿透而过,踩着有条不紊的水滴声,一步接一步地往里走去。
骤然,破晓般的光亮劈开幽暗,晕染了整个天机洞。一阵腊梅花瓣飞扬悠悠,迫他瞧见一 棵枯死的腊梅和一枝夕颜花,而垂在一旁的是正在慢慢萎去的昙花。
脚下的路晃晃悠悠,他走了好一小段,才见转弯之处。
预禅撩开一副爬满咒文的帘子,百步之外,一座殿升腾入眼。
此殿无色,里外透彻,如水一般泛着粼粼之光,不能沾染半分尘色。
“吾道是谁,原是神禅梦体。”
他朝趺坐在殿里的黑影看去,拱手作揖:“多有叨扰,还望神君海涵。”
这是引玄神,掌管一切玄机。天道生,他生,天道亡,他亦生。
据说,他从未显现真貌,可以是任何一种模样。
“多礼了。”
预禅闻言,正见壁顶穿来一阵红雾,地底透来一阵黑雾。两者相互指引,一部分撞击坼裂,弥散在无色殿内,一部分则飘注殿外。
无色殿前,紧拥的迎春花、忍冬花、荼靡花、海棠花、紫藤花、双生花、冰凌花皆萦回着那两阵雾色,搅和起一片虚白朦胧,相继昏睡不止。
“神禅知晓过去,通达未来,今日有心来吾这里。”
“许久未见神君,来碰个面罢了。当下不便打扰,应告辞而去才是。”
预禅额印焕亮,笑着转身辞去。
然人间之上有离恨天,人间之下有阴曹地府,阴曹地府之下又有传恨天。
阴曹地府,掌管万物之生死轮回。
传恨天,掌管天缘和转世之度化。
难以自我度化者,须得到传恨天的神佛指引度化,才可去往阴曹地府进行转世轮回。
鬼草三百岁了,乃冰凌之花化形而来,听师父说,他这个体貌,同人间的八岁孩童一般。
这里是下三十三重天的最上一重,名曰传恨天,有十座梦殿。
这里的生灵都有身禁,去往外界,还须施展梦术。可也只有神君,才具施展之诀。
他戏着雾,足尖生出的层层冰凌之花,萎碎又重生,裹着袅袅缭绕的缥缈,似波澜升烟。
他指尖点着雾道两旁的各态奇异的花,眉眼顽俏。口中大喊着不远处的仙子,弹指一挥间,花容已尽失。
这里的花都活不久,指尖弄一弄,开嗓吓一吓,就惊得枯飞远去了。
今日,师父没有度缘,却也入梦去往别处。眼下正有一处仙结解不开,怎么也学不会,这不出来瞎逛了。
"好你个顽童,今日忍冬殿、昙花殿、荼靡殿的神君都在度灵,万万不可惊扰啊。"
哪里冒来个机灵脑袋的小仙,挡住了鬼草的去路。定睛一看,原是传恨天的扫地仙,负责扫化阴曹地府漫上来的各种怨浊污气。
鬼草作揖道:“这位仙子,我知道的,神君度灵万万不可惊扰,所以才没往他们的梦殿走去。只是方才有一仙结,百思不得其解。出来透气,巧见前方殿外的仙子在习法。”
“——定是此殿的神君当下没去度灵,才想着过去请教一番,叨扰一回呢。”
扫地仙道:“你难道不知,前方是迎春殿?”
鬼草闻言不禁一悚,这迎春神君换了殿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在此处瞧去,当真不是一时能认出来的。
扫地仙摆了摆手,笑道:"要是叫迎春殿的神君知道你在这弄坏他的花,还胡乱喊叫……他今日可不度灵,正与双生殿、冰凌殿的两位神君弄棋正兴,恼了可要折了你的手,打烂你的嘴。"
这迎春殿的主可是神气扬威的,还有点暴躁。上次紫藤殿的两个仙童玩闹 ,飞到他殿前,惊扰了他品味书籍,一下给了两大耳刮。
还是海棠殿的神君在旁,一番求情,才保住的。不然两个运气不佳的仙童早已被打回原形,重修形体。
鬼草转身正要离去,却被扫地仙用扫帚挡了去路。
“仙童有何仙结不可解?说来与我,没准能助微薄之力,万不可因此耽误了修法啊。”
鬼草感激一笑,作揖道谢。
太好了,太好了。
他速速出手施法,生怕慢了一步没处展现。
谁知竟念错了诀,法术一时走了火,惹燃了雾道两旁的花卉,一簇接一簇,有头没尾地只往迎春殿烧去,倒像两道火海。
鬼草沿着火势望去,方才在迎春殿外习法的仙子已不知去了何处。
扫地仙目瞪口呆,气急攻心,又不能破口大骂。
这下连他也完了!
“你这个泼童!这花是迎春神君昨日手植!”
他使力挥尽了扫帚,大片死灰灌上云霄。乌烟滚滚,被金日普照,霎时破散,一退千里。
鬼草靠的近,被卷了好几个旋身,一时间没处平衡,倒栽在远地。
远得连迎春殿都见不着影了。
见原有争奇斗艳,此时仅有余烟的残象
扫地仙不禁咬着牙,忿忿向前,朝鬼草抡了一阵。鬼草眼冒金星,施法一跃,幻为花影,凭空而去。
大风之下,鬼草扑落在草地之上,晕头转向。
他惊叫了一声,发现竟没受伤,也无痛处。
这扫地仙,扫帚又长又臭,倒是会唬人。也就这么点功夫,一点威力都没有。
奈何没力气翻身,他索性泄气地趴赖在草地上。
站着死,跳着死,飞着死,全都不如趴着死。
玉立在旁的高木摆叶撒花,指引他仰首瞧见天缘殿的牌匾。
回来了,这是师父预禅掌管的梦殿。
鬼草顿然噤声。
这株通体血红的树是天缘树,开的是无色花,结的是无形果。花谢一场,师父便要度缘一回。
正要起身时,无计花瓣召风同起,掀起他的身子,一股脑裹在空中冲入殿内。
无色花瓣的间隙外,缠着一缕缕幽香,牵引着他,殿中的佛雕跌入眼帘。那道立在佛雕旁,揽着红色披帛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瞳孔。
祥云瑞雾散漫升腾,攀上鎏金柱,穿透琉璃壁,再向四周流转,生生不息。
鬼草就这样被扔进了蓝莲池水。
水面惊乍,扑腾涌势,水生鳞后速成珠。
他惊呼一声,大呛一口,透过波痕窥望师父。
花瓣融水雾,蓝莲渡氤氲,金日凌波,好不真切。
鬼草咳着水,用湿漉漉的水袖擦了一把脸,心里嘀咕着自己的多此一举,又用指腹狂抹了一番。
“这莲池养清气破三急。”
“心急,口急,手急。”
“可助你破眼下仙结,仙法更精。”
预禅向莲池走去,他一步一印,一字一句,都打在鬼草的心上。
莫不是要完了,他鬼草的仙途之命。
“师父……”
鬼草缓着气,这回看清了师父,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预禅白莲冠发,额间有两瓣残月,一瓣红,一瓣白。两瓣之间撇下一道暗的黑流云印,三者相互交缠却又似相互隔望。
这是鬼草最惧之处。
他的容貌气度大不同那些神君,他同传恨天的花一样,美得穷极,疏离,神圣,只可远观。
鬼草心底里称他为传恨无双。
“不用说,为师也知,你去了何处。”
当然是方才弄坏了迎春神君的花,还吃了一扫帚了。
“徒儿知错,但不知该如何补救。”
该不会扒了他的皮,拿他的仙丹作花卉的养料吧。
“我已将迎春君的花种了回去。”
“多谢师父。”
鬼草虽然羞愧,但也忍不住窃喜,脸上藏不住笑。
预禅叹了一气:“罢了,罢了。”
此冰凌花乃一位故人所赠,放在心间养了两百年。因生出了血肉,索性安在身侧,日日给予神琼仙露,才化成形体。
谁知竟养出了这副心性。
“方才入梦,与夕颜君赴了一趟清净天的美宴。因受到天缘殿的惶恐,想来是有缘须度,这才醒来。哪知短短一刻钟,你便给我捅了个窟窿。”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夕颜神君也跟您一起回来了吗?”
“在你把迎春君的花烧掉的时候。”
鬼草闭言,一下藏住了自己的笑容,用认错般的眼神看着预禅
预禅见他这般模样,不禁生出笑意,道: “他在清净天有要事在身。” 又想:也用不着他回来。
"且罚你一刻钟的定身苦。"
预禅法指一点,鬼草原处定神,躯体更是不能动弹。只感到体内的沸血在倒流,仙丹也达到窒息之态。
难受说不上,倒觉着魂要出窍。
鬼草见预禅转身往佛雕步去,痴痴地望着白莲托起他的足心,步步皆化涟漪。停在佛雕面前,琉璃壁的盛光夹着流水般的净雾,透过佛雕的悲悯弥笼着圣洁的神禅。
此雕像乃天道塑予,模样同他一般无二。
预禅双手合十,垂怜静默。
问天道要一聚缘盏。
此盏汇聚天道之缘。天缘之多,即相遇之缘,生缘,死缘,血缘,姻缘,友缘。
血红的披帛缭循红白相见的衣裙,流光溢彩,刹那点醒佛雕的耳目。
"无上天道,菩提禅子,天缘殿中,心求缘盏,只为度缘。"
他喉间念诀,眉眼平展,气态同心。一时间斑驳陆离,击雾破光,盏身直脱影绰,光影旁附着一瓣腊梅花。
此花瓣乃转生之魂,其度缘之形由天意幻化。
他伸掌承接,五指之上现出血红的十瓣莲花盏。
预禅抬指施术,花瓣融进聚缘盏中,吸收汇聚与自身有缘之天缘。
紧接着,红白两道神光在盏间向上交缠,他张目一瞬,一炷香扎在盏央,燃得静谧。已成。
此香通体无色,生出的烟也是无形,无色。
他打量着正在燃着的香,道:"此缘的去向为人间。"
对无色香施展梦术,进入梦中之后,他的意识便会变成肉身,随着牵引去往人间。待他度缘归来,倘若聚缘盏碎消而去,那么此番梦行中的所有人,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度相遇。
此为缘薄之象。
“莫要让我受到惊扰。”
鬼草浸在莲池水中,见预禅轻盈地落到佛雕怀中,侧躺合眼。聚缘盏血光潋滟,向周遭迸裂,如同飞溅的噬痕,不可捉摸,在劫难逃。
人间之处,深林之间,皑皑大雪将木丛裹得严谨,不肯消融。好似在预谋着什么,要冻伤即将踏来的春。
两段红披帛拂过覆着雪的生枝,飘飘凛凛地垂掉摇曳着。预禅侧身躺在细枝上,身轻如鸿羽。
他盘算着缠绕神力的指头:
“已在人间游历五年有余,眼下应是时候了。”
他唇线上挑,眸子好似空谷间填下的温玉。
落下身子,衣裙借风托他远去。
执拗的雪簌簌倾下,倏然粉碎,如泼墨般铺埋大地这纸画卷。就连威风的草,也披尽纯洁,虔诚地恭送不知名的神明。
才刚至高风之处,远处便有两个黑点融进预禅的眼里,与他相互奔赴,最后都默契地擦身而过。
是两只寒鸦。
他没有回头,而是拨开寒气,滚着耳畔的风声下坠。
一念之间,他缥缈的落影,已袭至潺潺流逝的河岸一旁。
这条河,模样不宽,流得温吞,与四周的寒冷背道而驰,此刻正死死地揽住一对母女。
女子约摸桃李年华,仰面蹙眉,模样清俏,非死非生。
她死死地抱着一个浸在水中女童,女童背身朝天,仿若一张轻飘飘的枯纸,一张脸如同被囚禁在水中。
水不停歇地,一点一点推搡着她们的身子,她们早已失了气力作出反抗。水去哪,她们便去哪。
这看似条温和的河,实则每一滴汇聚的水,都如同猛兽,残忍地蚕食着她们的生命。
“我早已知,你的心内之隐。亦知后果如何,却还是要赐你一愿,度上一程。”
预禅立在河岸一旁,缓缓吐音。念诀时,他那双瞳孔失了颜色,只剩无尽的灰白。宛若两片小小的天空,云稠雾腻里落下一滴清透的雨珠,划着冷颊掉落悬灭,洗涤红尘。
额间的印记也跟着涌起大片虚白,气势磅礴,折射而开。四面八方,俱卷起生灵的气息埋藏在朦胧腹中。
他似对着女童出语,又似向着大地倾言:
“女之生母,生无归所,死无去路。又心间有隐,深扎执念,升不得清气赐福万物,亦不可度化转生轮回。”
合掌又道: “因有天缘尚未成全,当下,我便赐你一法。你且随着天意,落在何处,何处便是你的该去之地。此后,不必再问,不必再道,不必再寻生母是也。”
才片刻,黑玉般的瞳孔便已相继恢复。他凭风望向方才的林子。果不其然,墨幕蜿蜒下一道红光雷电,嶙峋之处,宛若灾祸。只听雷电一声哀鸣,不知怒落在了何处。
他速挥披帛,折下一簇天云,乘上离去。
“来者何人。”
雪林的极深之处荡来一阵空灵的音,此音如雷劫般有劲,回漾林子穿透上空。
预禅循着音驻身在一面雪壁前,不予打量,便施掌击法。雪壁顿时萦绕霜气,割裂两开。
幽幽洞口,脱壳而出。
一缕红光围剿在空中,绕出三个大字: 天机洞。
预禅穿透而过,踩着有条不紊的水滴声,一步接一步地往里走去。
骤然,破晓般的光亮劈开幽暗,晕染了整个天机洞。一阵腊梅花瓣飞扬悠悠,迫他瞧见一 棵枯死的腊梅和一枝夕颜花,而垂在一旁的是正在慢慢萎去的昙花。
脚下的路晃晃悠悠,他走了好一小段,才见转弯之处。
预禅撩开一副爬满咒文的帘子,百步之外,一座殿升腾入眼。
此殿无色,里外透彻,如水一般泛着粼粼之光,不能沾染半分尘色。
“吾道是谁,原是神禅梦体。”
他朝趺坐在殿里的黑影看去,拱手作揖:“多有叨扰,还望神君海涵。”
这是引玄神,掌管一切玄机。天道生,他生,天道亡,他亦生。
据说,他从未显现真貌,可以是任何一种模样。
“多礼了。”
预禅闻言,正见壁顶穿来一阵红雾,地底透来一阵黑雾。两者相互指引,一部分撞击坼裂,弥散在无色殿内,一部分则飘注殿外。
无色殿前,紧拥的迎春花、忍冬花、荼靡花、海棠花、紫藤花、双生花、冰凌花皆萦回着那两阵雾色,搅和起一片虚白朦胧,相继昏睡不止。
“神禅知晓过去,通达未来,今日有心来吾这里。”
“许久未见神君,来碰个面罢了。当下不便打扰,应告辞而去才是。”
预禅额印焕亮,笑着转身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