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国存世已有三百年之久,出落了一方水土名曰户伶。其人心迥异,且好于奉神痴信。许多费心之事、奇痕幻迹,只待笔下生发,粗鄙叙述一二。

    元雎五年孟冬时节,户伶的天雾团濛濛。针叶般的雨裂散,凛冽地撞向青灰色的地面,以极为苛刻的速度泯灭在空中。

    伫在雨丝中的灶突炊烟徐徐,融着雨水愈升愈浅。

    “芰荷,阿兄先眯会,再过一会要喊醒我,得叫他们回来吃午饭。”

    灶房内的男子套着一件毛褐,在灶台旁一边添薪,一边冲被吹开的木门口喊。他青布带束发眉似远山,丹凤墨目鼻颊通红。此刻正抱臂垂头,不一会便打起盹来。

    灶台边上的旧纸窗,透着稀里糊涂的光,点亮了一块块被熏黄的岁月。窗的一面被雨水蜿蜒,一面被微弱的暖气撩拭,试图在这场雨后脱胎换骨。

    半开的木门外。

    一个约摸五岁的女童撑着一柄油纸伞,朝灶房的反方向走去。伞面画有淡黄的梅,将消化不了的雨珠剔除在泥地水洼里边。身形秀弱的她,很快被风贯在呼哧声和纠缠不清的雨里。

    她叫裴楒,芰荷是她的乳名。

    裴楒出落了一双玉水净眸,身子纤弱,立在风里却有不折之态。

    天见只道朔风惜花,人识只知雪骨怜梅。

    今日灶房里只有她和庆桓阿兄,见阿兄忙活了大半天,不忍扰他,只能自己去织房喊大伙了。

    亮滑的苔色阶,被洗涤得泥腥弥鼻。在雨泷的氤氲里,两扇被一堵薄墙间隔的褐色木门,被风雨刮得变了颜色。

    里边的忙碌铺天盖地,并无人理会这场频繁琐碎的雨。

    左房的门闻声紧闭。

    而在半开的右房里,有七女三男席地而坐。俱足踩织机经线木棍,左手作投纬引线,而右手则拿着打纬木刀,利索地打紧纬线。

    他们都将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用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将麻布张紧,纺织声在迅捷不一里细细碎碎。

    “哎呦,腰疼,容我歇歇,椿之你可别告诉纺主。”

    憨貌瘦黄的女人额上围着一块布,大眼圆睁,眼皮往双上一层堆积浅淡的褶皱,她被唤作红蓼。

    在两个时辰前,红蓼还是邻房用纺车织毛布的女工。料不幸被纺主逮到她昏昏欲睡,速度落伍,已不是一两日的说法,便和原先此房干活积极利索的顾大娘对换,来做这个踞织机麻布的活了。

    红蓼朝叫做作裴椿之的女子看去,怨一声,又继续织布。

    裴椿之脸颊清瘦,曲眉丽目,身穿素纸裘和素毛布裙。对于红蓼的埋怨,她笑了笑,认真地织布,时不时看向外边,并没有作声。

    她总是这样,像山谷里夹缝生存的清泉,尽管通透万物,也只是默默地流淌,无休止地包容世间一切喧嚣。

    三簧锁已经锈烂斑驳,不能使用,便干脆不锁了。掉漆的木门被吹开,潮湿的旧容不能抵挡稍大的风身。眼见雨花飘不进来,只能和行廊打交道,众人也都不管。

    一片凉寂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抱怨,纺主上两个礼拜就说要把门改头换面,结果现在还是那副挫样。

    裴椿之向来坐对着风口,无人能劝。

    雨声弱小,薄得淅淅沥沥,形由风生后,便又不安地燥洒莹珠。她冷的哆嗦了一下,感到腰间隐隐作痛,酸倦不堪,地上也凉薄待人,无奈只能呼一口气继续织作。

    “咿呀”的门面风口前,趋近的半扇油纸伞坠留水链,似是伞沿的清帘。而帘缝内安分着一副清稚玉瘦的面容,素净的绣花鞋玲珑可爱,映覆层阶。

    淡黄的毛绒斗篷被风被微微吹开,淡黄的衣料腰间系有香囊,囊面无叶腊梅镌绣其中,芰荷二字清晰刺及在旁。

    裴楒将伞收好,放靠在外门旁的苔墙。

    这是庆桓见她个子还小,撑不起那样大的伞,专门给她做的漂亮小伞。

    她双丫髻上的红绳嵌挂铃铛,声声悠澈,同脚步稳稳地跨过门槛。

    红蓼见了她这般模样,调侃道:“小梅花精来了。”

    裴楒腼腆着脸,笑了笑: “阿娘辛苦了。”

    裴椿之笑靥纯温,抚着裴楒微凉的脸庞:“这么大雨,芰荷怎么过来了,受了寒怎么办。”

    这时有声女音道:“小裴楒,你这会儿不在灶房打帮手,怎地挂念起娘来了。”

    “芰荷来告知一声,大伙可以吃饭了。”

    众人听说,纷纷停工要回去吃饭,红蓼第一个起来拍揉着屁股:“我就说,我的肚子从来没有错过。你这小娃娃,如何不早说,这地没人性,凉的我屁股发慌。”

    她扭着腰,到外面从七倒八歪的伞里拎起一把,很快在雨里远去,一套下来惹得后边的人抚掌大笑而去。

    “裴姐姐,芰荷,赶紧的!”

    一道身影掠过,回首冲她们母女俩一笑,月牙般的双目焕亮有神。这是茴,比裴楒高一截身子。她本来生的桃颐夭唇,模样娇俏,行事天真。可如今一身青色的粗麻冬服配麻屦,和这样的天色相较显得违和,全身便只剩性子蕴发的灵气了。

    裴楒也向她笑了笑,牵着阿娘的手一同离去。

    万里纺后院的灶房里边,粥香沿着灶台飞满整个屋子。

    裴楒踩过门槛,看见庆桓比原先多套了件灰黑的纸裘,正哆嗦着两条裤脚被裤脚带扎得紧实的腿。

    他在灶台旁搅和着滚烫的粥。

    裴楒暗想:阿兄舍得添衣了。

    母女俩坐在桌边,各自拿起桌上的湿布擦手。

    茴凑向木桌,看着圆木桌上的腌蕨菜。闻了闻,只觉得香。

    庆桓走到连着灶台的长形石台上,拿出一个木罐子。转身看到裴椿之和裴楒,捻出一根秦椒:“呦,都回来了。芰荷,你怎么不喊醒阿兄,外边还下着雨呢。”

    “天冷了,加点火暖暖胃。”

    他把木罐放桌上,将腌蕨菜分一半出来,放木碗里,又去拿油壶和石臼过来,将两个秦椒放石臼里,再倒一些菜籽油捣鼓一番。

    不一会,便将捣碎的秦椒倒入木碗的腌蕨菜里,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庆桓阿兄不仅会做好看的伞,在灶房也是一流的熟练。

    裴楒这样想着,就已经闻到一缕缕香味,是菜籽油混着火辣的椒味,甜甜的。再一闻,鼻腔里是腌咸腌咸的辣呛味。

    庆桓弯腰,放一盆腥红的炭火在茴的双屦旁,拿一个木墩坐在一边。

    茴垂着头看火热的红碳,挪了挪穿着麻屦的双足,很久才抬头。

    她“扑哧”一声笑了:“这还不得烘干了小芰荷的胃。”

    裴楒紧紧地看着她,茴那双月牙一般的眼睛里面,分明闪着泪光。

    裴椿之抚摸着裴楒的脑袋,笑道:“她倒是不曾敢吃。”

    裴楒看着又被吹开的门口,像是在迎接着谁。坊主今日倒是不曾见过,这个时候按她平日里,应是在午憩。

    这扇门,原来是在等候着,另外两个不曾归来的人。

    茫然间,她听到湿湿嗒嗒的脚步声,混着风雨正在靠近门槛。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看见了那个一袭蓑衣的男子,他拖去蓑衣,将雨水抖到外边,摘下斗笠,一齐挂在门后的一根木杆上。

    黑色布带束发,高瘦冷峻的背影,很是熟悉。

    他转身走来,横眉似钩,笑涡如画。

    原来是万逢阿兄。

    裴楒松了一口气。

    先前坊主总是跟她说,风大雨大的时候,屋子里最容易跑进疯子。

    她想透了脑袋也不知道坊主口中的疯子是什么,只能顺着她的话来感受疯子的可怕。

    万逢放一袋包袱在圆桌上,道一句:  “外边还不算太冷,可我看,待过些时日,便要冻人了。茴,看阿兄给你和芰荷带什么回来了。”

    茴激动得要去打开,庆桓佯装生气道:  “你也知道回来啊。”

    “这是!帽子!还有还有……豆糖!”

    他们看着茴胡乱叫起来,拿出包袱里的雪帽戴上,满屋子欢叫乱窜,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瞧瞧这丫头,没出息。”

    庆桓抚掌大笑,和茴的欢叫混打在一起,裴楒理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听到茴重复又重复的一句“太好了”。

    万逢笑得眼都要睁不开了,仔仔细细地道:

    “这天太冻人了,我寻思着,茴和芰荷年纪还小,抗冻到底是不比我们。芰荷又身子骨弱,更是容易受寒。所以前些天,我便去街上让铺里的大娘给做了这两顶帽子。今日想来,应该做好了,便上了一趟街。”

    裴椿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一顶雪帽,问道:“这得花很多钱吧?阿姐……”

    裴楒之咬牙,当下……她没有钱可以付这个帽子。

    “椿之姐,我没花钱。”

    庆桓拉过茴,一下按住,敲了一下她的脑壳。茴笑嘻嘻地止声,吐了吐舌头:“多谢万逢阿兄。”

    万逢看了一眼,摇摇头,又道:“姐姐这是忘了。那个瘸子卢,一到天冷就犯腿毛病。前些日子实在是受不住了,叫我去给他渡船。巧了不是,有个没长眼的商货被绊河里了。给我连人带脸地捞了上来,一激动赏了我两只兔子。”

    “我看皮毛还算好,便拿去铺里了。”

    万逢微微一笑,将雪帽给裴楒戴上:  “可惜阿兄没有做帽子的钱,索性用兔肉抵去了。不然,还可以让大伙吃上一回爆炒兔肉。”

    这是一顶翻檐的雪帽,里边藏着一层毛布,外面裹一层雪白的皮绒,舒暖滑软,很舒服,裴楒心头一热,冲万逢粲然一笑。

    “阿兄,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茴睁着一对水眸看着万逢,轻声道。

    裴椿之一时不自在,通红的手指头无意识地磨搓着旧旧的毛布裙。

    裴楒知道,阿娘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面,溢出的是难以言喻的感激。

    “阿兄~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庆桓学着茴的话,连着变了好几个调,扯出一副好笑的神情,过头了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个没忍住冁然而笑。

    “可真有你的,你该去街上说书。”茴捂着红扑扑的脸蛋,眨巴着眼睛,道:“鸳鸯呢?鸳鸯去哪啦?”

    “你们也不知道吗?方才进来都没见着鸳鸯的影,我也在想她去哪了。”

    万逢看着桌上腾着热气的腌咸菜,游神无主的。他只要一提到鸳鸯,就是这副模样。

    坊主说,他这是犯了痴病。

    裴楒每次只要一想到坊主说出那句话的神态,便要忍不住地想笑。

    大伙用腌咸菜就着黍米粥,茴拿起一个高粱馍馍,夹一根拌辣腌蕨菜塞进嘴里,立刻咬一口馍馍。不一会便面红直瞪着眼,连着咬了好几口馍馍才松气。

    裴楒见状,“咝”了一声,道:“茴姐姐,慢点儿。”

    屋里顿时哄笑起来,庆桓道:“谁跟你抢啊?可别麻坏了。”

    茴把通红的舌头晾在外面,一听到他说的话,便缩回去抿住嘴,瞪着庆桓:“我热身。”

    万逢道:“你倒不如去外边被雨追着跑,热热身子。”

    裴椿之道:“在屋里跑,貌似也不错。”

    万逢和裴椿之笑着笑着,一搭一唱。惹得茴羞了脸,低头只顾咬馍馍。

    裴椿之起身去给她盛了一碗黍米粥:“裴姐姐错了。这会嘴里的火应是降了,热粥配馍馍,也好暖身。”

    茴接过,啜一口,满足地笑嘻嘻道:“谢过裴姐姐。”看向万逢和庆桓,又嘟嘟囔囔:“你们倒是该多吃些椒,净浇人冷水。”

    “臭丫头,还真别说,你不爱吃,但是我和鸳鸯爱吃呀。”

    庆桓嚼着辣蕨菜回应。

    鸳鸯姐姐。裴楒心想:鸳鸯姐姐最爱在冬日里吃些椒味,这碗蕨菜,左右都是有着落的。可是她还没回来呢。

    万逢拿过茴方才拆开的那包豆糖,往嘴里递了一块道:“来,吃块豆糖,就不那么辣了,还暖身。”

    茴用木箸夹过一块,舍不得一口吞掉,只是小心地咬一口。傻笑着看向万逢,又看向裴椿之。

    万逢笑的两边颊的涡更深了:“芰荷也吃。”

    裴楒看着他手里用叶子包着的豆糖,用木箸夹过一块。一口放嘴里,只是含着。

    也许是因为,这样,能甜得久一些。

    万逢给他们各分了糖,看着叶里裹着的最后一块:纺主最不喜欢吃糖,正好可以留着给鸳鸯。

    日光渐渐地虚弱,大伙已经吃完午饭。裴楒不肯和阿娘回睡房,倒是茴,蹦蹦跶跶地走在前面出了灶房,要回睡房里去休憩。

    裴椿之没奈何,便嘱咐女儿当心受凉,追上茴一同离开。

    裴楒看着门口,静悄悄的,雨貌似停了。于是走向前想看看昏日落山了没有。

    她看见了还没有落山的昏日,还有那个一直没有回来的人。

    那个人月白色的冬衣,浸在风声里。呼哧呼哧,好像风在抽打月光。

    她拿着收起的纸伞,挎着一个包袱,踩过许多雨哭过的泪坑上,错落有致地向灶房走来。

    “芰荷,你站门边做什么,谁给你做的雪帽呀。”

    是鸳鸯姐姐。

    鸳鸯气派绝尘,睛似鸳鸯月中戏,貌若玉兰水中堕,肤比香雪净三分。

    裴楒跑回屋子喊道:“鸳鸯,鸳鸯。”

    万逢正烤着碳火,眼睛蓦地一亮。谁知他刚想张开的口被一阵惊叫给堵上了。

    “谁冤!谁冤!”

    趴着灶台边,睡得正香的庆桓乍起身子,朦胧着眼转头看见屋里的鸳鸯,莫名地笑了一声:“哦,鸳鸯啊。我还以为……”

    万逢忍着笑意:“庆桓你真是睡猛了。”

    鸳鸯走了过来,坐到裴楒旁边,放下包袱。

    “鸳鸯还没吃饭呢吧,给你留了热粥、馍馍和豆糖,还有你爱吃的秦椒……”

    “我不饿。”万逢刚想去灶台弄吃食,就被鸳鸯一把打断。

    万逢红着脸问:“你出去这么久,是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鸳鸯眼里空空荡荡的,看着万逢,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拆开包袱,拿出一袋黍米,一双毛布手套,和一件暗红的毛布斗篷:

    “庆桓,我好几日前就见你的受冻出了痕,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又多,风寒贴的又紧,这副手套,你先拿去。”

    “还有,过几日就要祈生节了,你拿这袋米去磨成粉,咱们做汤圆子吃。”

    “鸳鸯姐,真是给我的!”

    庆桓错愕又欣喜,起身走去。他接过手套,攥在手心里,眼圈灼烧,哑语凝噎。目光清晰了又模糊,心底抽出滚烫,一分接着一分。烫到周围的气息好似卷着心尖的热泪,脆落地软化,烘衍他的面颊,一抹红澜就这样悄悄地被抚开。

    “鸳鸯姐……这是……给我的……”

    “当然了。我们这几个里呀,属你最怕冷不是。”鸳鸯笑着应他。

    他抿嘴寻思着,当下分明没有先前要冷,心头更是热的。齿间积了许多的话,怎么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庆桓垂着眉坐下,又抬了抬头看鸳鸯,不知道是不是裴楒看错了,那双眼睛,闪着跟茴姐姐一样的泪光,一样的。

    屋里哈着热气,噤若寒蝉。

    鸳鸯的四瓣花圈髻有些凌乱,捻着水痕,侧边垂肩一条青颜辫子。水珠也坠在额前,两眉相蹙,如青烟胧雨。

    她攥着那件暗红斗篷,食指的粉尖轻轻划着木桌,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鸳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万逢和庆桓异口同声。

    鸳鸯压声道:“不过是心疼茴,有那样一个吸血的娘,去年好歹还有一件厚点的冬衣。瞧瞧这样冷的天,她穿的是什么。准是工钱不够给家里边,拿去当了。”

    她吸了吸鼻,微微哽咽又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勾当,如此作践自己的女儿。”

    万逢的声音挤进散漫流逝的沉默里,脑子里是茴刚来万里坊时,蹲灶房前从天明哭到天黑的模样。

    如今过了三年,她也才比芰荷大了五岁。

    庆桓叹了一口气,心尖的滋味又怜又怒:“住在这里,也是难熬,工钱全给她那留着一样血的娘给卷了去。她那个家里边,哪个管她在这边的死活?”

    “芰荷,我们回去罢。”

    鸳鸯不愿再听,将桌上的豆糖吃了,把斗篷挂在肘内。裴楒点了点头,让鸳鸯牵着一路走向睡房,不曾拖泥带水。

    当夜高升,睡房的门接待起了黑暗的零散的月光。裴楒钻入娘亲的怀里睡的正香。

    茴因为鸳鸯给她买的斗篷而睡不着觉,坐床上玩弄着散发的梢。心绪千丝万缕变作一只钳子,扭皱了她的娟眉。

    茴推了推右边的背过身的鸳鸯:

    “鸳鸯,你待我真好。可是,这得花很多钱,是你多少年存下的钱换来的呢?你自个都没有这样的斗篷,我舍不得收下。”

    鸳鸯闭着眼应道: “我好歹也没像你那样,跟献祭冬天似的。放心,我穿得暖。等你日后多念些书,出息了再买一件给我就是了。我还有一双布鞋,是在你那般年纪时留下的,我舍不得扔。你明日起便穿上,早些睡罢,本来就丑了。”

    茴郁结着泪珠打趣道:“我就知道,你又要养颜。想想原先那些快要踏平万里坊求亲的男人们,腆着个大肚的,柴着张驴脸的,求完亲后被妻追着闹的……什么人都有,真是吓人。”

    “幸亏坊主知道你不情愿后给拦了去,不然姐姐这等姿色,不是嫁了个委屈么。”

    鸳鸯叹了一口气,翻过身仰眼看着月辉里的茴:“还姿色呢,要是够有姿色,怎会只能引来那等人求娶?”

    茴无言,继续缠弄她的发梢。

    “我娘说,女子要有足够的姿色,才能嫁得能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女子,要时刻守着自己的容貌,不然,便要像她那般,倍受抛弃。”

    茴顿神,撇撇嘴,有些不悦:“鸳鸯姐,你又这般说词,难道女子的容貌只能为男人所欢?你这等姿色,已经是上品了,为何总要挑自己的不好?”

    “外边的男子……难道不是只在乎女子的容貌么?”鸳鸯凝眉。

    “你娘骗你的。”

    茴侧身躺下,抚上鸳鸯微凉的肩:“我倒是觉得,这个世上,不只有一味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女子要维护自己的容貌,也不能是为了讨男子的欢心。”

    “那我爹为何娶了我娘,又要嫌她容貌日渐不如从前,就抛弃她,甚至连我也不要?”

    鸳鸯说到她的娘,便要开始愁眉不展,她泪光点点,轻声又道:“在这个世上,惟有舍弃二字最是伤人。”

    裴椿之阖眼养神,听到此处越发心悸。  她不愿再去想些什么,只能紧紧地拥着熟睡的裴楒。茴一时没话说,支支吾吾,想了一会,蓦地笑了:“你还不明白,这不是你爹骗你娘!你娘骗你!”

    发觉自己声儿过大,思来身旁的母女俩应是入梦了,茴捂住嘴,贴着鸳鸯的后背小声道:“你骗你自己么……”

    鸳鸯轻哼了一声:这个小丫头,才多大年纪,怎么每日都顶着一副要将人看穿了的模样。她心底里涌出一股不明之味,好生难说,好生奇怪。

    转念又在心底里胡思自己,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世间的真假混乱、荒唐,人人避之不及。

    真时她入混沌,假时她信荒唐,她到底还是将自己困了进去。

    沉默片刻,鸳鸯翻了个身,温掌抚上茴的脸:“什么话,准是又从哪个先生的嘴里学来的罢。”

    “我不与姐姐说了。”

    茴翻了个身就要睡觉,鸳鸯如梗在喉,无声地蹙眉闭上了眼。

    裴椿之左右睡不着觉,睁着空洞的横目。无尽的心思沿着五年前的记忆,拔出一根血肉里的刺。

    她这个柳春阁的艺女,识人无计,怎么在二八年纪信了那嘴乖的殿试人。才有了身孕出了阁外,又怎么信了那个牙婆口里的安身之处,差点害了性命。

    想到这里,裴椿之不禁后背一凉。

    当初被牙婆卖去关禁在房,打开窗,底下分明是高险无尽的一片林子。不留神竟现出了一条幽径。

    小径直纵而下,似在紧挨的树身里的一丝罅隙。明晃晃,幻悠悠,像是在无言地为她指路。她攥着心尖,纵身一跃,循着幽径步履。发现此径似坡而非陡非险,踏上并未滑足。

    难不成是老天有眼,赐来神仙慈道给她。

    长径的尽头是一条河,河水在夜色下泛着月影。她冒着胆入水中,发现水并不深,待越过小溪,看见前方的屋舍人家,才心中一惊。

    这是……像是久年来的梦中故土,像是生她的地方,却不像是曾经饥荒遍布的户伶。

    裴椿之还记得自己没去柳春阁时,常来此河玩耍。

    她热泪婆娑,走近屋舍的烟火气息,一时竟昏厥在地,梦中她看见影影绰绰的火把向她走来。

    想来那时还是纺主将她带到万里纺,予她容身之处,告诉她这正是户伶。去找生身父母,却被告知当年饥荒害死了不少人。

    她的家人也不例外。早就饿病缠绕,不知辞在何处,陈年破旧的泥舍也逐渐沦为平地。哪里还有地方可去,便在万里纺住下做纺织,生下裴楒至今日已是五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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