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未卜
岂有蛟龙愁失水，自是鸳鸾合著行。——题记
“是什么人在这儿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声音不怒自威。来人拄着杖，缓缓地、缓缓地踱着步子，花白的长髯在饱含湿意的晚风里轻轻颤动。他辅一从楼上下来，门口刚刚还怒目而眙、捋袖揎拳的保全人员全都自然而迅速地排在两侧。作为白玉楼的大掌柜，这些年来，他什么阵仗没见过呢？这一次，也无非是些瘪三混混起刺儿罢了。
“爷叔，阿拉老服帖侬的呀，拿叫那个什么卢什么斯的洋赤佬滚出来，吾伲相安无事好不啦！”?
说话的应是闹事的头目。他对掌柜的态度还算和气，只是点名道姓地向白玉楼要一个洋人。
掌柜轻蔑笑道：“阁下说的'相安无事'又是怎么个'安'法呢？你们跑到我门口来大声叫嚷就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意，老朽还没与你计较这些，你反倒向我们要起人来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不管，但只要进了我白玉楼的门，就是我白玉楼的客人！要打要杀，等他从这个门出去了，你们自己解决......”
“阿礼叔。”小五哥从背后叫住掌柜，走上前去，饶有兴味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寻衅滋事的人，不如让他说说，这个卢卡斯到底是怎么招惹他们了？”
我看见白礼向小五哥躬身施了一礼，退到一侧。那头头上下打量五哥片刻，转而操了一口蹩脚的官话道：“二少爷是吧，您来得正好，您给评理。这个综桑?他不仅克扣我们工资，还打死我们工友！我们抗议，他们就叫来巡捕房的把我们的人抓去了！现在他在这躲起吃老酒做龟孙！洋鬼子不讲道理，我们宁可饿死，被打死，也不替他们做工，也要出这口恶气！”
小五哥闻言眉头紧锁，把阿礼叔叫到身侧，不知在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紧接着我便看见阿礼叔瞪大了一双昏浊的眼，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啊呀我的二少爷啊，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为了这么一群不相干的得罪英美烟公司？！到时候那就不只是咱白玉楼遭殃——而是整个白家啊！公开与洋人为敌，你让大爷怎么办？白家的其他，尤其烟馆，你让那些分号的兄弟们可怎么过活啊？！”
白礼叔紧紧地攥住小五哥的手，而小五哥的眉亦紧紧地皱了皱，把手从他手中挣脱了。小五哥一手抱臂，另一手习惯性地抵在下唇上，盯着门口造势的人群沉默了半晌，从牙缝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放人。”
“少爷？！”
“本店可不留杀人犯。”
阿礼叔垂下头来如丧考妣般地长长叹了口气，一双衰老的手重重地摔落回自己的腿上。他慢慢地转过身，回到堂厅里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影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苍凉。我轻扯了扯小五哥的衣角，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喂，小五哥，你当真要明着面跟洋人作对啊？”
“你可别跟我来这一套。”小五哥斜眄了我一眼，又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转而对那领头的说：“抓走你们人的是哪个巡捕房？抓了多少人？被打死的又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没有？”
那头头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有些不知所以，茫然答道：“英租界的巡捕房，抓了我们十个人呀！死的那个叫秦光，拎拎一个，有个老妈和长兄，都在老家齐齐哈尔——那里全是日本兵，侬晓得的呀，吾伲小老百姓，送不回去的，罪过罪过?。”
“你把这些人都遣散了吧。待会儿卢卡斯出来，你和他跟我一起去英巡捕房。至于秦光的骨灰，我来送。”小五哥环视了一圈，又轻拍了拍那头头的肩膀。
“怎么，你要抓我？！”那人登时警戒起来，粗眉倒竖，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什么跟什么呀！你若不和我一起，去做证人，怎么把那些工人放出来，又怎么把卢卡斯关进去！”小五哥没好气翻了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忽被人从身后叫住。
“白玉堂，”说话的是一直倚在门框边一言不发的展昭，“我和你一块儿去。”
“凭什么？”小五哥回过头来，眯弯了一双桃眼，呲着一口白花花的牙，笑得有点欠打，“你是我谁呀，非要跟着爷？”
“凭你是我'债主'，难道还不够么？”展昭微微侧歪过脑袋，菱唇上勾起了好看的笑意。
“好啊，那我现在就要你还！”小五哥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来指了指我，“你现在把月华妹子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华山路922号，丁府，一根头发也不许少她的——然后咱们两个就互不亏欠了。”
“不要！我不回去，我同你们一道去！”我突然插嘴抢白。不为什么，我只是讨厌这种感觉——在家里被摆布得规规矩矩，出来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不是我留下来的本意：“不管是巡捕房还是齐齐哈尔，我都跟定了！”
“混闹！这也是你随便白相?的？！”小五哥显然有点生气，竟急得说了土话，“我的小姑奶奶，你抛头露脸倒不打紧，可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你是丁家大小姐？你能替丁伯做得了主？”
“我......”
“你看到没，展昭？——赶紧趁卢卡斯没出来之前把她带回去！”见展昭不作反应，他急得脸都红到了颈根，“怎么，你还信不过我么？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白家在上海滩就白混了！”
“好，白玉堂，我答应你。”展昭定定地看着他抿了抿唇，便再不顾我挣扎，携过我的手腕，“至于'还债'的事情，再说。”
x x x x
??
后视镜里，我看到小五哥扭过那洋人的胳膊，带着领头的朝英租界的方向走去。我说不清此时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诶，展大哥，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么？”我试探着叫他。
“丁小姐请随意。”展昭目视前方，似乎正极专心地开着车，并没有为我回头。
??
“你和我小五哥是怎么认识的呀？”
沉默。
??
“你到底欠他什么呀？”
还是沉默。
??
我却不肯死心：“你一定会再去找他的，对不对？你会跟他一起去齐齐哈尔的，对不对？”
“不过是出于在下的职业敏感罢了。”他这样说着，一往无前的车子却忽然迟滞下来。
??
“哈，教我猜着了罢！”我莫名兴奋起来，一种疯狂的冲动迅速从我狂跳的心中破土而出、恣意生长，“我要同你们一道去！”
只要展昭肯应，叔父一定巴不得让我陪着，我就能有机会离开那座让我窒息的庄园——自由！我渴求已久的自由！它的呼吸是那么滚烫！它的胸怀是那么教我迷恋！此刻它离我那么近！触碰它、拥抱它，只是眼前这人点头之间的事情！
“不可以。”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
“对你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太危险了。”
“有你们两个在，我还怕什么呢？”
他绷着脸，不肯说话。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他的脸更硬还是心更硬。
“展昭，”我实在没有办法，死死地扒着车门把手，含着哭腔唤他名姓，“你若肯带我去，我就答应退婚！你若不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于是，三日后，我终于在车站的月台上重新见到了这两个人。
——————————————
注释：
1.爷叔：对年长男性地尊称；
阿拉老服帖侬的呀：我们很佩服您的；
?拿：你们；
?吾伲：我们
2.综桑：畜▏牲
3.拎拎：光棍；
罪过罪过：可怜可怜
4.白相：玩
5.英美烟公司：这里指当时国际烟草托拉斯于浦东陆家嘴开设的一家烟厂
“是什么人在这儿闹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声音不怒自威。来人拄着杖，缓缓地、缓缓地踱着步子，花白的长髯在饱含湿意的晚风里轻轻颤动。他辅一从楼上下来，门口刚刚还怒目而眙、捋袖揎拳的保全人员全都自然而迅速地排在两侧。作为白玉楼的大掌柜，这些年来，他什么阵仗没见过呢？这一次，也无非是些瘪三混混起刺儿罢了。
“爷叔，阿拉老服帖侬的呀，拿叫那个什么卢什么斯的洋赤佬滚出来，吾伲相安无事好不啦！”?
说话的应是闹事的头目。他对掌柜的态度还算和气，只是点名道姓地向白玉楼要一个洋人。
掌柜轻蔑笑道：“阁下说的'相安无事'又是怎么个'安'法呢？你们跑到我门口来大声叫嚷就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意，老朽还没与你计较这些，你反倒向我们要起人来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不管，但只要进了我白玉楼的门，就是我白玉楼的客人！要打要杀，等他从这个门出去了，你们自己解决......”
“阿礼叔。”小五哥从背后叫住掌柜，走上前去，饶有兴味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寻衅滋事的人，不如让他说说，这个卢卡斯到底是怎么招惹他们了？”
我看见白礼向小五哥躬身施了一礼，退到一侧。那头头上下打量五哥片刻，转而操了一口蹩脚的官话道：“二少爷是吧，您来得正好，您给评理。这个综桑?他不仅克扣我们工资，还打死我们工友！我们抗议，他们就叫来巡捕房的把我们的人抓去了！现在他在这躲起吃老酒做龟孙！洋鬼子不讲道理，我们宁可饿死，被打死，也不替他们做工，也要出这口恶气！”
小五哥闻言眉头紧锁，把阿礼叔叫到身侧，不知在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紧接着我便看见阿礼叔瞪大了一双昏浊的眼，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啊呀我的二少爷啊，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为了这么一群不相干的得罪英美烟公司？！到时候那就不只是咱白玉楼遭殃——而是整个白家啊！公开与洋人为敌，你让大爷怎么办？白家的其他，尤其烟馆，你让那些分号的兄弟们可怎么过活啊？！”
白礼叔紧紧地攥住小五哥的手，而小五哥的眉亦紧紧地皱了皱，把手从他手中挣脱了。小五哥一手抱臂，另一手习惯性地抵在下唇上，盯着门口造势的人群沉默了半晌，从牙缝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放人。”
“少爷？！”
“本店可不留杀人犯。”
阿礼叔垂下头来如丧考妣般地长长叹了口气，一双衰老的手重重地摔落回自己的腿上。他慢慢地转过身，回到堂厅里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影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苍凉。我轻扯了扯小五哥的衣角，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喂，小五哥，你当真要明着面跟洋人作对啊？”
“你可别跟我来这一套。”小五哥斜眄了我一眼，又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转而对那领头的说：“抓走你们人的是哪个巡捕房？抓了多少人？被打死的又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没有？”
那头头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有些不知所以，茫然答道：“英租界的巡捕房，抓了我们十个人呀！死的那个叫秦光，拎拎一个，有个老妈和长兄，都在老家齐齐哈尔——那里全是日本兵，侬晓得的呀，吾伲小老百姓，送不回去的，罪过罪过?。”
“你把这些人都遣散了吧。待会儿卢卡斯出来，你和他跟我一起去英巡捕房。至于秦光的骨灰，我来送。”小五哥环视了一圈，又轻拍了拍那头头的肩膀。
“怎么，你要抓我？！”那人登时警戒起来，粗眉倒竖，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什么跟什么呀！你若不和我一起，去做证人，怎么把那些工人放出来，又怎么把卢卡斯关进去！”小五哥没好气翻了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忽被人从身后叫住。
“白玉堂，”说话的是一直倚在门框边一言不发的展昭，“我和你一块儿去。”
“凭什么？”小五哥回过头来，眯弯了一双桃眼，呲着一口白花花的牙，笑得有点欠打，“你是我谁呀，非要跟着爷？”
“凭你是我'债主'，难道还不够么？”展昭微微侧歪过脑袋，菱唇上勾起了好看的笑意。
“好啊，那我现在就要你还！”小五哥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来指了指我，“你现在把月华妹子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华山路922号，丁府，一根头发也不许少她的——然后咱们两个就互不亏欠了。”
“不要！我不回去，我同你们一道去！”我突然插嘴抢白。不为什么，我只是讨厌这种感觉——在家里被摆布得规规矩矩，出来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不是我留下来的本意：“不管是巡捕房还是齐齐哈尔，我都跟定了！”
“混闹！这也是你随便白相?的？！”小五哥显然有点生气，竟急得说了土话，“我的小姑奶奶，你抛头露脸倒不打紧，可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你是丁家大小姐？你能替丁伯做得了主？”
“我......”
“你看到没，展昭？——赶紧趁卢卡斯没出来之前把她带回去！”见展昭不作反应，他急得脸都红到了颈根，“怎么，你还信不过我么？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白家在上海滩就白混了！”
“好，白玉堂，我答应你。”展昭定定地看着他抿了抿唇，便再不顾我挣扎，携过我的手腕，“至于'还债'的事情，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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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展大哥，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么？”我试探着叫他。
“丁小姐请随意。”展昭目视前方，似乎正极专心地开着车，并没有为我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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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小五哥是怎么认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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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欠他什么呀？”
还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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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不肯死心：“你一定会再去找他的，对不对？你会跟他一起去齐齐哈尔的，对不对？”
“不过是出于在下的职业敏感罢了。”他这样说着，一往无前的车子却忽然迟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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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教我猜着了罢！”我莫名兴奋起来，一种疯狂的冲动迅速从我狂跳的心中破土而出、恣意生长，“我要同你们一道去！”
只要展昭肯应，叔父一定巴不得让我陪着，我就能有机会离开那座让我窒息的庄园——自由！我渴求已久的自由！它的呼吸是那么滚烫！它的胸怀是那么教我迷恋！此刻它离我那么近！触碰它、拥抱它，只是眼前这人点头之间的事情！
“不可以。”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
“对你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太危险了。”
“有你们两个在，我还怕什么呢？”
他绷着脸，不肯说话。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他的脸更硬还是心更硬。
“展昭，”我实在没有办法，死死地扒着车门把手，含着哭腔唤他名姓，“你若肯带我去，我就答应退婚！你若不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于是，三日后，我终于在车站的月台上重新见到了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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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爷叔：对年长男性地尊称；
阿拉老服帖侬的呀：我们很佩服您的；
?拿：你们；
?吾伲：我们
2.综桑：畜▏牲
3.拎拎：光棍；
罪过罪过：可怜可怜
4.白相：玩
5.英美烟公司：这里指当时国际烟草托拉斯于浦东陆家嘴开设的一家烟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