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小酒馆里挤满了人。

    不止是本村和戈德里克山谷的巫师家庭,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周边居民,普丽姆甚至看到了不少在学校的熟面孔。但不论是谁,他们进门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看那台“魔法电视”的模样,在满足了好奇之后才会去吧台点一杯酒水。

    巫师们对麻瓜科技进行二次创作已不是什么新鲜事,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就是最成功的一个例子,但每次引入新产品的时候还是会掀起一阵潮流,电视就是今年的新宠。

    “叙利亚还是马达加斯加?”詹姆拿出自己的小钱袋掂了掂,目光望向酒吧墙壁上的一块幕布,上面的魔法数字在实时更新赔率。

    “马达加斯加!”西里斯随手丢出十枚金加隆,白板就自动在左侧的球队下记下了他的名字。

    “那我就选叙利亚。”詹姆说着就把整个钱袋扔了出去。

    万幸尤菲米娅女士对魁地奇没什么兴趣,所以今晚带他们来的人只有弗利蒙先生,而他此刻正在和大人们谈天说地,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在干嘛。

    “你们来吗?”詹姆又问。

    普丽姆鄙夷地看着他,“没钱,不赌。”

    “我借给你怎么样?”詹姆冲她挑眉,“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半分。”

    “很诱人的提议,但我拒绝。”

    “真冷漠。”

    “理解一下吧,詹姆。”西里斯靠在了沙发上,“有些人就是不能承担风险。”

    面对他的讥讽,此刻的普丽姆倒没心情生气了,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下,“那我等着看你赢个痛快。”

    西里斯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他打量着她的神色,想找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只是赌钱有些无聊了。”西里斯厌倦地看向了周围那些嘈杂的人群。

    “你还想赌什么?”莱姆斯问。

    “不知道。”西里斯思索着,看到了吧台后面的老板,随手一指,“要不然谁输了谁就去摸一下那个老板的光头,怎么样?”

    “老板的光头怎么惹你了?”莱姆斯皱眉。

    “看起来手感很好。”

    他们正聊着,从吧台回来的彼得端着银盘坐了下来,大家一一接过自己点的那杯酒。

    “怎么有六杯?”莱姆斯问。

    彼得慢吞吞地坐下,把多余的那杯鸡尾酒推给普丽姆,“这个是吧台那边的一个男生送的。”

    桌上一下安静了,西里斯察觉到他的三个好伙计同时看向了自己,但他没有抬眼,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杯壁。

    “送我的?”普丽姆问。

    彼得点头。

    “哪一个男生?”

    “金色头发的那个。”

    彼得指了指吧台,大家顺着这个方向看了过去,一个有些面熟的男孩朝这边笑了下。

    普丽姆清了清嗓子,然后拿起那杯酒站了起来。

    “让一下,彼得,我要把它退回去。”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对面的吧台。西里斯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只留下一抹不明显的蓝,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她拒绝得还真痛快啊。”彼得感叹道。

    詹姆轻松地耸肩,“可这是好事,不是吗?”

    “但总有下一个。”莱姆斯插话,“谁也说不准她会不会答应下一个。”

    “你这话是特地说给我听的吗?”西里斯问。

    莱姆斯举起杯子,“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嘿!别聊了!比赛开始了!”

    詹姆兴奋地拍了拍桌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电视机上,伴随着高昂的乐曲,酒馆内升腾起欢呼和喝彩,哨响之后,所有人的神经一同紧绷了起来,他们为各自支持的队伍呐喊,期待更多的进球。

    赔率表一刻不停地更新数据,不知从哪一刻起,西里斯不再看那个花花绿绿的屏幕了,他只是盯着墙上那些黑色的,方方正正的数字,在心里估计他今晚的输赢。

    根据以往的比赛表现,叙利亚队才是更加保险的选择,但他依然把钱押在了马达加斯加队上。除了英国的代表队伍,西里斯对于世界杯的其他球队没有任何偏好,他会选马达加斯加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念头。

    如果赢面大一些球队在今晚败了,他将会收获更多的金子。

    虽然他有很大几率输个干净,但他习惯看赢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让他忘记风险带来的损害。

    但在这个夏天,西里斯没有赢下任何一场赌注。

    身边的沙发突然陷进去了,西里斯看向右下方,视线捕捉到了熟悉的蓝色裙边。

    今晚是他第一次见普丽姆罗丝穿这条蓝裙子。

    尤菲米娅虽然给普丽姆裁剪了很多鲜艳漂亮的夏装,暖杏色,浅绿色,桃粉色,但他唯一能在脑海里清楚地重现出来的,只有这一种蓝,很像她眼睛的颜色。

    “你可能要输了。”

    她指着屏幕上的得分说,胳膊抬起来的时候,轻轻蹭过了他的肩膀。

    “输就输了。”

    “你为什么喜欢打赌?找刺激吗?”

    “因为风险越大回报越多。”

    “输得也越惨。”

    “我说了,我不在乎,输就输了。”西里斯笑着,他伸展开手臂,胳膊自然地放在了普丽姆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你把酒退回去了?”他问。

    普丽姆点点头,“尴尬死了。”

    “怎么说?”

    “我说我不喜欢这种酒,他说抱歉,还想再给我点一杯,我就直接说我对他没兴趣——”

    西里斯嗤笑一声,“你这样很容易伤到男孩的自尊心,冷血的女巫。”

    他承认,有一瞬间他竟然想看到她做出拒绝之外的事,看她究竟会不会给予某个男生一些青睐,好奇那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他必定会痛恨那副场景,可这总也好过在这里欣赏她的冷静,她此刻死气沉沉的,她并不开心。

    他也不开心,他讨厌看她这幅样子。

    普丽姆并不在意他的讥讽,“或许会伤到他吧,但他接受得挺好的,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名字,叫巴格曼,是拉文克劳的击球手,你有印象吗?”

    “没有。”

    “实力强劲的对手,马琳说他有当专业球员的潜能。”

    “听起来他给你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魁地奇方面吗?的确不错,但是人就不好说了,我不了解他。”

    “没关系。”西里斯喝了一口酒,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停留片刻才拿回来,“总会有下一个,说不定下一个你就喜欢了。”

    “我不认为我会喜欢谁。”

    她这样说,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依旧冷静。

    这让西里斯恼火,因为他难以捉摸这份冷静之后藏着什么。这是不是她装模作样后的表现?是不是她努力维持的某种假象?还是说她很纯粹,冷静就只是冷静,因为她不在乎。

    他开始看不懂罗茜。

    “总会有下一个的。”

    他还是这句话,但比刚才多了一份烦躁,似乎不想继续讨论,带有些强硬的态度。

    普丽姆小声叹息,“或许吧。”

    或许吧。她说,或许吧。于是西里斯又开始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他预感到普丽姆已经看透了他全部的心思,就在今天下午,在那个被蝉鸣充斥着的房间,他差点失去了理智。

    西里斯玩了一个小把戏。

    开始只是像平常那样轻松,他只是逗弄她,想惹她生气,看她表演他所期望的种种情绪,可他的习惯害了他。他习惯用玩笑的态度对待很多事,每当有人告诉他应该认真起来时,他总是告诉自己,再等等,等到该认真的时候再说,再等等。

    这种态度蒙蔽了他,所以那些本该消失的情愫又开始在暗处自然生长了,在他一次次的恶作剧中不停地生长,直到他再也不能对其视而不见。

    一定是因为太近了。

    他们住在了一栋房子里,上下的距离,走几节楼梯就可以见面,做什么事都在一起,而夏天又很热,人们容易糊涂。

    他祈祷罗茜也可以一直糊涂着,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什么,也不要说出来,她可以继续保持冷静,像他一样无视他们之间的变化。

    再等等,西里斯自私地想,他真不希望夏天过去。

    比赛进入后半程时,某个队长突然喊了暂停,弗利蒙抽空来检查孩子们是否规矩。

    他或许是喝多了,竟然开始发表一些关于青春岁月的感慨,他说他很高兴看到詹姆能拥有美好的朋友,含着酒气的双目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西里斯和这位长辈对视,回想起他前段时间说过的有关“责任”的话题。弗利蒙让他们这些孩子去理解,但西里斯却对此没什么兴趣。他从前倒是对普丽姆罗丝有过微妙的责任感,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同病相怜,他自然地关照她,就像在补偿自己。

    不过他们都长大了,罗茜长得最快。不止是身体上的变化,还有她看待一切事物的态度,她的冷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西里斯看不懂,不单是他,他们四个男孩全都看不懂。

    男孩似乎永远在过夏天,而女孩早就走完了一整个四季。

    所以他还能对谁负责呢?他们没到成为丈夫和父亲的年纪,也没有任何牵挂,他们有的只是大把的时间,随意挥霍,用来做赌注或者就这么浪费掉也不会觉得心疼,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通病。

    “好好玩,孩子们。”弗利蒙扒着詹姆的肩膀说,“你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先不要管外面的事情,趁还有时间,玩个痛快!”

    “这话讲给乖孩子听吧。”西里斯开玩笑,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莱姆斯和身旁的普丽姆,暗讽他们两个不愿赌球的行为。

    “我们只是习惯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莱姆斯和普丽姆碰杯,两人都显得很自满。

    弗利蒙醉醺醺地说,“但要记得把握当下,是吧,儿子,把握当下,你做到了吗?”

    “是的,老爸——唉!你少喝点吧。”詹姆敷衍地回应,顺手拿走了弗利蒙手里的酒杯。

    “听着,儿子,我相信你能追到那个女孩,不管是莉莉还是莉拉,你喜欢她,那你就去吧!”

    “是莉莉!”詹姆捂着耳朵,“你不要在我朋友面前让我难堪行吗?”

    弗利蒙哈哈大笑,一手又揽过西里斯的肩膀,“这里又没有外人了,是吧?西里斯·波特。”

    “当然了,老爸。”西里斯大咧咧地笑着。

    “你还真不客气。”詹姆说。

    “我热烈欢迎你,孩子,如果你想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弗利蒙说着又指向其他人,“你们也是!如果惹爸妈生气了,随时来找波特叔叔!”

    “对不起,伙计们。”詹姆一边给弗利蒙顺气一边无奈地说,“我老爸喝多了。”

    莱姆斯笑说,“大人可不能骗小孩,我还打算常来做客呢。”

    “就会说好话,明天要回家的不还是你吗?还有你,彼得,你也这么着急,离开学还有一周呢。”詹姆说。

    彼得困得打了个哈欠,“总得为开学做准备,我老妈可不允许我把所有的工作都放在最后一天。”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了。”普丽姆轻声接话,“我明天也要走了。”

    西里斯以为自己听岔了,他错愕地看向普丽姆。

    “什么!”詹姆惊呼。

    “怎么了?”弗利蒙突然清醒过来。

    “她明天要走了!”

    弗利蒙问,“这么突然吗?孩子。”

    她用手掌摩擦着冰凉的杯子,心虚地说,“是我妹妹找我有些事情,抱歉没有早些说,信件今天下午才到。”

    她在撒谎,西里斯肯定地想。

    “这太可惜了。”弗利蒙对詹姆说,“你妈妈会伤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西里斯感到弗利蒙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捏了一下,他看了过去,弗利蒙又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像在安慰着什么。

    “我已经待很久了,总要回去的。”普丽姆微微一笑,“我会给您和波特太太写信的,希望您不会觉得烦。”

    “来烦我们吧,最好在圣诞节的时候亲自来烦我们。”弗利蒙拍了拍桌子,突然起身牵过普丽姆的小手,把她带了起来,“来吧,好姑娘,带我去跳支舞,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和女儿跳舞了。”

    “我的荣幸,先生。”

    身边的位置空了下来,西里斯的手逐渐滑落,他的手背感受到了皮质沙发上的温度在慢慢流逝,与此同时,胸腔内却燃起了一团火气。

    “你知道这事儿吗?”詹姆问。

    “不知道。”西里斯冷淡地回答,目光又移到了赔率表上。

    几首曲子结束后,比赛接着继续。弗利蒙没有回到这张桌子,普丽姆罗丝就站在他旁边。她靠着吧台仰头看向电视,认真地和弗利蒙讨论着什么,西里斯可以从她歪着的站姿判断出她现在一定累了。

    这时,他们迎来了赛点。在所有人都起立朝电视机看去的时候,西里斯扔掉了手里的酒杯,他走向普丽姆,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后撤了几步。

    “根本没有信。”他压低的声音隐约藏着怒火,“我下午和你待在一起,你桌上没有信。”

    普丽姆目光闪躲,“是你走后才来的。”

    “你敢给我看看吗?你的‘信’。”

    他不依不饶地紧盯着她,片刻之后,电视机里传出宣告比赛结束的哨声,酒馆内的装饰立刻变幻成叙利亚队的色彩,周围的人欢呼起来,那些赢钱的人喊得最大声。

    “你又输了。”普丽姆说。

    西里斯不喜欢她转移话题的行为,手掌慢慢开始用力。普丽姆感到了他的急躁,于是投降般地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她握住他的手背,想让他放开。

    “等回家再说吧。”

    弗利蒙在门口呼唤他们,詹姆抱着钱袋跑了过去,他冲这边招手,揽过喝醉的彼得。莱姆斯经过这边,拍了拍西里斯的后背,示意他该走了。

    “我们走吧。”普丽姆轻声提醒,拨开他的手,慢悠悠地跟了出去。

    他们按原路返回,西里斯走在最后,他踩过普丽姆踩过的石砖,跟着她绕过街角,走过蜿蜒的小路。凌晨的夜晚是如此安静,但他却在心里演习了很多场战争。

    等到他们回到宅子,普丽姆在客厅和大家道了晚安,回到了一楼的房间。

    此时的西里斯依然无法摆脱心里的怒火,他庆幸詹姆一路都沉浸在赢钱的喜悦里,莱姆斯在照顾醉得不行的彼得,所以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反常。

    “你不上来吗?西里斯。”詹姆在楼梯口问。

    “饿了,我要去厨房吃些东西。”

    “好吧,哥们儿,那我先睡了。”詹姆摆摆手,哈欠连天地上楼去。

    弗利蒙在客厅内收拾着一张羊毛毯,西里斯打算等他也离开后再去走廊,因为波特先生是个体面的绅士,他不会允许自己在半夜敲女孩的房门。

    他理好杂物,笑着走了过来。西里斯不常见他露出这种可靠的,令人心安的笑容,弗利蒙大多数时候更像一个玩伴型的父亲,很少像现在这样表现出大人的模样。

    他又拍了拍西里斯的肩膀,像刚才在酒馆那样,然后看向了走廊所在的方向。

    他竟然全都知道了。

    “我也没有好建议给你。”弗利蒙低声叹气,直视西里斯的眼睛,“但尽量不要让自己后悔,你们还小,有些事太强烈了,会带来伤害。”

    “但您也说要把握当下,不是吗?”

    “把握当下,是的,但这不代表要牺牲未来——”弗利蒙突然停住,轻松地笑了下,“不说了,这只是无聊的建议,做你想做的吧,反正你们这些孩子也不会听大人的话。”

    西里斯不知道弗利蒙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的,或许大人懂的事情确实很多,或许他们真的能看清孩子一切的心理活动,但可悲的是,他们真的帮不上忙,至少现在是这样。

    因为西里斯此刻的思维太杂,根本无法理解任何词句背后的意思。

    弗利蒙慈爱地摸了下西里斯的头,然后缓步走上楼梯,楼上传来的关门声消失之后,客厅静得可怕。

    西里斯双手撑着楼梯扶手,低垂着脑袋,仔细听着房子里的一切动静。他的脚在左右踌躇,在两个方向之间,一会儿点一下阶梯,一会儿转向走廊。

    不去找她又怎样?就这样让她走吧,随便她,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不去管她突然的离开代表着什么,反正一周后他们还会在车站相见。

    西里斯这样想着,但双脚已经动了起来。

    他清楚自己,当他心里有什么念头时,他便只想着这个了。他并不知道要去找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但他想去见她,这是他知道的。

    于是他拐进了走廊,踩着步子靠近那扇门,手指划过墙壁,最终碰到了门框。

    门是虚掩着的,闪着一道缝隙,西里斯知道她在等自己。他听到里面传来非常轻的脚步声,然后侧身滑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没有任何灯光。

    普丽姆站在桌边,背对着房门,借着一些从窗外进来的月色整理着桌上的书本和羊皮纸。

    她听到了房门被扣上的声音,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回头看了一眼。

    “在找你的信?”西里斯背靠房门问。

    “你知道没有信。”

    普丽姆把一本书扔进了床边打开的行李箱,那里已经放好了衣物。

    她继续收拾东西,身影在床边和桌子间来回走动,西里斯的眼睛跟着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他直接抢过她手里的一叠羊皮纸,阻止她将更多的东西放进行李箱。

    “好了,我道歉。”西里斯生硬地说,“你生气了是吗?你认为我冒犯到你了?”

    她低垂着眼睛,并未作答。

    “罗茜,别大惊小怪的,这其实没什么——”

    “没什么?”她反问,“你认为这没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是这么轻浮的人呢。”

    西里斯顿了顿,耐着性子解释,“好吧,我承认这确实有点不合适,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了,我给你道歉,但你真的没必要离开,你也说了男生都是白痴,那只是荷尔蒙作祟而已——”

    “我做不到……”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很累。

    “什么?”

    “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他疑惑地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有些颤抖。

    紧绷的气氛在这一瞬间裂开,黑暗中,某些潜藏的汹涌情绪倾泻而出,在他们的目光中翻滚。

    普丽姆抬头看向他,痛苦又无措,好像喘不过来气。

    “我真的……”她长叹一声,缓缓摇头,“我忘不了那件事,我做不到,对不起,西里斯,但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你快把我逼疯了。”

    “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

    “撒谎,你明明知道。”

    西里斯紧握手里的纸张,力气大得快把它揉烂。

    “但你一直很冷静,我想你或许不在乎。”

    “冷静?”普丽姆无奈地笑了,“我之所以冷静是因为我相信你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件事,但现在看来你明显搞砸了。”

    西里斯不悦地问,“搞砸了?我搞砸什么了?”

    “一切!”普丽姆急切地说“我们以前明明很好的!你为什么非要,非要——”

    “我从不认为我喜欢你这件事是搞砸了什么,这不是错的!我心甘情愿!”西里斯恼怒地打断她。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呢?”

    普丽姆大声说,然后开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焦躁又紧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真的不想知道。西里斯,我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你别告诉我你不清楚人的记忆力是怎么运作的,我又不能真的给自己施加一忘皆空,你指望我有多好的心态面对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

    西里斯怔了怔,然后发出一声尖锐又短促的冷笑。

    “所以这才是重点,你感到烦心了。”他看向了地上的行李箱,又甩了甩手里的羊皮纸,“然后你就准备这么一走了之?真典型!”

    普丽姆停了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西里斯讥讽道,“我说错了吗?这不是你一贯的做法吗?你一碰到烦心事就只会躲起来,总想着逃避,上次就这样!这次呢?你打算接着不理我是吗?”

    “我才没有躲!”她说,“我要是真的想逃走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聊这些了!我继续让你一个人消化不就行了吗?”

    “我又不需要你和我聊这些!我好得很!”

    “别和我来这套!西里斯·布莱克!”普丽姆气恼地说,“你敢在床上撩拨我为什么不敢承认你自己现在一团糟?”

    西里斯厌烦地仰头长叹,似乎不想多说什么,他摆摆手,朝房门走去。

    “我错了,我就不该来找你,随便你走吧,我不管了行吗?”

    “现在是谁在躲了!你给我回来!”她抓住西里斯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

    西里斯并没有推开她,只是冷淡地看向了窗外,还是那副不听劝的模样。这让普丽姆感到胸口发堵,于是她缓了缓,尽量让自己平和一些。

    “和我聊聊吧,西里斯,说些什么。”

    “你想我说什么?”他冷声问。

    普丽姆被他问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西里斯。”她柔声说,“但你变得太快了,总是一会儿一个想法,你之前还说让我忘掉这些事,但你看看我们现在——”

    西里斯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从她面前走开。

    “我当时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你总不能让我收回那些话——”

    “是啊,你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后果。”

    面对她的指责,西里斯说不出反驳的话,于是他背过身去,径直走到窗边,看向了杏树枝上的黄果子,它们大多已经烂熟,摇摇欲坠。

    算了吧,他想,他们聊不出来任何结果,让她走吧,让夏天结束好了,他同样厌倦了自己的恶作剧,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为这种事吵架太蠢了,不值得。”

    西里斯转过来,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手里的羊皮纸,抬眼看了看她。

    “别这么严肃,罗茜,你知道你仍然可以像从前那样看待我,为什么自寻烦恼呢?”

    “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普丽姆苦恼地皱眉,“我是说,你明显不擅长应付这些事,你把自己搞得很不开心——”

    “我说了我好得很,你别管那么多不就行了?”西里斯烦躁地说。

    普丽姆愣了一下,随后眼中添上了怒火。

    “我可不是你!我不能说忘就忘,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你可以随便打赌,输几百次也没关系,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在乎打在自己身上的咒语——”

    “怎么又来了!”西里斯怨愤地叹气,“你怎么老提这个?这和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有一点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得学着认真起来!因为有些事不是你开个玩笑就能糊弄过去的!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很显然你也没有忘了那件事!”

    “我再说一遍,我很好。”西里斯的目光透露着冷霜般的锐利,一字一句地强调着,“我还要再说多少遍你才会信?你才会放过这个话题?你非要看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才满意是吗?”

    他露出了獠牙和尖刺,抗拒一切。

    普丽姆熟悉他的这种状态,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要尽快抽身,以免造成更难以挽回的局面,理智在她的脑海里劝说着她,快点让西里斯走吧,你不想再继续今晚的争吵了。

    但她明天就要走了,她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不过不是这样离开。

    她真的不清楚他们现在的状况,也不明白该怎么做,而那些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句子竟然派不上任何用场,她现在有的只是直觉和冲动,她必须做些什么来逼迫西里斯。

    她突然想到了珍妮说过的话,于是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你真的没事?”普丽姆平静地问。

    “没事。”

    “意思是你不喜欢我了?”

    “不喜欢了。”

    西里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固执地移开了目光。

    “很好。”

    她点点头,扯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然后轻飘飘地发问,声音像笼罩着一层雾气。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不会躲开?”

    黑暗中,心口传来一声清晰的震动,西里斯下意识地抬眼,看到她走了过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但她却走得极慢,一点点地靠近,越来越清楚,被月光注满的蓝眸闪烁着慌张,两只伸来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肩膀,手掌冰冷,不安地摩挲着衣料,似乎想要逃开,但挣扎之后还是凑了上来。

    她没有穿鞋,脚趾踩到了他的鞋面,故意压得很重,好像在提醒他什么。

    普丽姆仰起脸,仔细观察着西里斯的表情,她感受到了他逐渐急促的呼吸,还有他眼里的翻滚着的剧烈情绪,她惊恐地发现,西里斯没有要动的意思。

    可他们已经离得这么近,她不能再近了。

    求你了,普丽姆几乎要脱口而出,求你了,西里斯,躲开吧,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证明你真的不在乎这些了,躲开吧,西里斯。

    但西里斯没有躲开,而她也不敢接着靠近,就在她停下的那一刻,西里斯替她走完了最后一步。

    他低下头,吻了上来。

    西里斯手里的羊皮纸纷纷落地,被风吹开,被踩在脚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闭上了眼睛,手指蜷缩,紧紧攥着西里斯的衣服,贴合的唇分开了片刻,又再次覆盖住她的呼吸。刚才一两秒的触碰似乎是试探,西里斯很快用更复杂的纠缠含住了她的唇,生涩的撕咬,吮吸,带着不顾一切的劲头,然后打开了她的牙齿,舌尖探入,凭借本能去寻找她的,交叠时有温热的触感,潮湿又干燥。他的双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攀上了她后背和腰,以一种逐渐加深的力度圈住了她,阻断了她的退路。

    于是她贴上了他的胸膛,再没有了任何距离。

    这种陌生的接触让普丽姆胆怯,她想要退缩,但唇瓣还未真的分离,西里斯又依依不舍地追了上来。他生气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唇,换来了一声闷哼,然后是几下安抚性的轻啄,像是在道歉,渐渐地,简单的触碰再次沦为更深的亲吻,直至最后彻底舍弃了风度。

    普丽姆喉咙紧缩,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流过微弱的喘息,呼应着西里斯更为激烈的动作。她失去了力气,只能依附着他,就像他也攀缠着她的身体,肌肤之下升腾起火苗般的暖流,无孔不入,剥夺人的思考,只剩下感官上的刺激。

    她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这是西里斯刚才喝的果酒,舌尖掠过她的唇齿时,夹杂着淡淡的酸。风涌入了打开的窗,带来了杏子和草木的香,扬起的黄色窗帘裹挟着难消的暑气,让他们热出了汗。蝉和蟋蟀叫个不停,但夜晚依旧安静,吵闹的只有他们,耳边好像有阵阵轰鸣,不过那不是轰鸣,只是西里斯的心跳。

    西里斯吻得用力又缓慢,像在认真地诉说他的行为并非一场冲动。他有无数的间隙可以选择收回,但依旧继续吻了下去。越来越多的欲望倾泻而出,淹没了理智和情感,只剩身体的本能,只剩下欲望。

    只要这个就行了,西里斯想,他早该知道的,他一直想要的只有这个。他不要什么结果也不想考虑这会给谁带来伤害,管那些做什么?有这些触碰就足够了,他抱着她,亲吻她,鼻尖是她身上的味道,哪怕明天他们的友谊彻底毁了他也不在乎,毁了吧,他不要了……

    他久久不愿结束,突然感受到覆盖在自己肩膀上的两只手开始逐渐用力,他被轻轻推了一下,柔软和温暖就同时离开了他的唇。新鲜的空气闯入他们之间,普丽姆拼命地呼吸,好像刚刚浮出水面。

    “够了,够了……”她无力地说,声音颤抖。

    她从西里斯的怀里逃了出来,慌乱地退到墙角,两只手捂住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心跳如雷。

    她都做了什么啊?普丽姆绝望地想,感到脸颊滚烫,她不想睁开眼面对现实,不想看西里斯,她的嘴唇还是湿润的,还留着那该死的果酒的甜味。

    “罗——”

    “你先别说话!”普丽姆伸出一只手想阻止他过来。

    “是你要亲我的……”

    “我只是想逼你承认!我又没让你真的亲上来!”

    “哪有人用这种办法的!”西里斯恼怒地低吼。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你别说了!”

    见她这副要反悔的样子,西里斯浑身的热气开始慢慢消散,他摸了摸嘴巴,似乎心有不甘。

    “好了,你逼我承认了,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他低沉地问。

    周围的逐渐静了下来,普丽姆的呼吸总算有所缓和,轻柔的风吹走了西里斯留在她身上的温度,让她的大脑得以再次运转。

    普丽姆揉了揉脸,懊恼地看向了西里斯,发现他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倒是显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颓色。

    这刺痛了普丽姆。

    不应该是这样,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

    她抱着自己的胳膊,靠着墙壁仰头叹气,愧疚又难受。

    “我就不该来这里……或许让你不见我两个月就好了。”

    西里斯轻笑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不见就好了。”

    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就这么听着窗外的声音,收拾心里的躁动,没有人愿意说话,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停止,谁也不用再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还是普丽姆先开口了。

    “西里斯,我不想看你这个样子。”她难过地皱眉,“你对我的喜欢只能让你产生烦恼,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讨厌你因为我变得失落,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烦恼——”

    “你怕不是要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冷硬地问。

    “当然不是,我,老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太难了……”

    普丽姆把手插进头发里,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西里斯见她这幅样子,竟然笑了出来,他用鞋尖碰了碰普丽姆的脚趾。

    “你说,我们俩试试怎么样?”

    “试什么?”

    他没有说话,月光打在身上,一半的脸藏在阴影里,目光中逐渐显露出坦诚的渴望,然后慢慢凑了过来,再次圈住了普丽姆。

    西里斯拿过普丽姆的手,手指蹭过她的掌心,手臂,来到了肩膀上,指尖在她的肩头打转,然后低头留下一个吻。他拨开那些散在颈窝的头发,呼吸走过那根蓝色的吊带,然后继续亲吻她的脖颈。他的吻里全是潮湿的气息,带起普丽姆肌肤上的战栗。

    她知道西里斯在用这种方式诉说他的方法,在告诉她“试试”的意思。

    他的吻一路向上,在普丽姆的耳畔停留片刻,然后蹭过脸颊,又回到了他们刚才分离的地方。但他没有吻她,只是用嘴唇蹭过她的嘴唇,来回游移,然后吐露请求。

    “别走了,罗茜。”他轻声说,像是在蛊惑她,“留下,留下,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他没有说清楚,故意勾起了她的心思。

    普丽姆迷失在他轻柔的话语和炽热的眼眸中,她感受到嘴唇上若即若离的触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一股震颤攫住了她的思维。

    在这个瞬间,她竟然想要回吻他,回应他一切的诉求。

    她的手缓缓来到西里斯的胸前,似乎想抱住他,但这个动作打乱了他身上这件本就半敞开的蓝衬衫。

    普丽姆看到了他胸口上还未痊愈的淤青,心里一沉。

    “我不能……”她闭上眼睛,模糊地拒绝。

    西里斯后撤一些,眼神逐渐褪去了刚才的热烈,回归波澜不惊的冷静。

    “你不喜欢我。”

    他平淡地说,不像问句也不像肯定句。

    普丽姆抬眼,认真地直视他。

    “我很爱你,西里斯。”

    他一下笑了,冷漠又无奈,带着尖刻的讥讽。

    “那可太不巧了,我不需要你爱我。”

    西里斯放开了她,回到桌子边靠着,月光洒在他的后背上,像一层落寞的白霜。

    普丽姆犹豫地走了过去,把手掌覆盖在西里斯的后背上来回摩挲,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慰他。

    “你不应该让我吻你,很显然,你也不擅长对付这些事。”西里斯嘲弄道。

    “我也没说我擅长,很显然,我也搞砸了。”

    他低头轻笑,舌尖舔过下唇,“我问你一件事。”

    “嗯。”

    “我刚才吻你的时候,你有感觉吗?”

    普丽姆突然停住,她收回了在西里斯后背上的手。

    没有感觉吗?她同时在心里质问自己,可却答不上来。

    她不能说“不”,那就是谎话了。在某一个瞬间,她真切地想回应西里斯,她同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明白她其实是想留下的。可普丽姆分不清这是不是青春期的悸动,是不是一种错觉。因为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被任何人吻过,她太无知了,不明白吻的意义,以至于轻薄了自己,也愚弄了西里斯。

    普丽姆庆幸她能悬崖勒马,可还是止不住地感到惊恐和慌张。因为她知道她其实并不坦荡。

    “只是荷尔蒙作祟……”她失神地呢喃。

    西里斯转过头看了看她,灰色的眼睛黯淡,他思索片刻,了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罗茜,做你想做的吧,这次我听你的。”

    普丽姆攥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

    “我建议,我们暂时不要再单独待在一起了,等,等你没事了以后再说……我们有共同的朋友,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西里斯沉默了几秒,还是答应了。

    “好。”

    他本想就这么直接离开,但走出几步还是转了回来。普丽姆低着头,倚靠在桌角,两只脚不安分地互相踩来踩去,西里斯见她这幅样子,感觉心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舍不得我?”他问。

    她点点头。

    “要抱一个吗?”

    普丽姆当然想抱他,比任何时候都想,但她也怕自己会不想放手。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西里斯低头去瞧她的表情,装腔作态地威胁。

    “最后的机会,普丽姆罗丝,你想清楚了?外面都是喜欢我的姑娘,你确定不要这个完美的男朋友?”

    普丽姆果然被逗乐了,忍不住伸手捶了下西里斯的肩膀。

    “那你快点去祸害别人吧!”

    “梅林,你可真不识货,我白白把初吻送出去了。”西里斯哀怨地说。

    “我才是被占便宜的那一个!”

    “嗯,这倒是真的。”西里斯不正经地说,“对了,以后和别人提起我的时候记得加上一条说明——西里斯·布莱克是个接吻高手。”

    “我给你立个横幅好了。”普丽姆揶揄道。

    “好主意。”

    西里斯注视着她,倒退至门边,他不急不忙地打开了门,在退出去之前稍做停留,熟悉的骄傲回到了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点。

    “我不觉得后悔,也不会道歉。”他坦荡地说,“你也不要后悔,做了就是做了,这不是错的。”

    普丽姆感觉西里斯或许在劝说自己,好让她心里少些愧疚。

    “那是对的吗?”她问。

    “谁知道呢?”西里斯耸耸肩,释然地扯了下嘴角,“晚安,罗茜,一周后见。”

    “晚安,西里斯。”

    他的身影消失了,门被带上,关上了今晚的一切。

    普丽姆凝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看到窗帘被风吹得一上一下,看到散落一地的羊皮纸,还有窗边和墙角的那处空白,刚才他们就站在那儿,在充盈着甜杏气味的晚风里亲吻。

    一切都变了,他们都搞砸了,但普丽姆却不能责备任何一个人。

    要怪就怪夏天,是的,她也不算清白,但是还是怪夏天吧,太热了,人们容易做傻事。

    怪罪夏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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