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酪
男人高挑的身姿颇为显眼，径直走到人群最前，师生见礼后，便若无其事地开始讲学。陈如愿感觉到血脉砰砰地跳，嗓子有些哑意，偏李时深面上一副太子太傅高深莫测的模样，似乎与她全然不认识。
陈如愿闷闷地埋下头，在纸上胡乱勾画着。先信手画了身旁一张桌案坐着的叶元枫的侧像，再胡乱涂着，不知不觉画了李时深的侧影。抬起头时，却正和李时深的视线撞上。李时深的眸子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唇角却并没有牵起弧度。似乎是在定定地望着陈如愿，又似乎是随意看着座下诸位学生。
陈如愿感到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地说不上来。
以往跟着李时深读书，都觉得心领神会、如同豁然开朗，几乎每一刻都能紧紧跟着他的思路。可如今，李时深仍然端坐于众人桌案最前，仍然是温和的语调讲着书中内容，甚至，因为当众授课的缘故，李时深用的是四书五经，并不是给陈如愿开小灶的那套家传史书，难度不高，陈如愿就是无法听清他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能听见，心里却像有说不出来的杂草疯狂生长，无法去想每一个字连起来那句话的含义。
是因为，如今他不再只属于自己？
陈如愿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心里吃了一惊。这种念头很像小孩子抢夺心爱的玩具，明明之前信手拈来之时，觉得玩具可有可无，可一旦要与别人分享，一下子就视若珍宝，不允许别人哪怕碰一下。
陈如愿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吃惊，更为荒唐的自己吃惊。
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想要完完全全占有某个人，而不再是小心翼翼地生存？
陈如愿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去听李时深讲的每一句话，只是简单地当成知识来学习，不再为他的语调和眼神而心乱。
半晌，那个如同小孩子一般任性妄为的自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周到、小心翼翼谋生存的、聪慧沉默的少女。
一堂课讲授完毕，日近正午。陈如愿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她明白李时深不能堂而皇之地与她见面，后宫与前朝壁垒森严，更何况，自己住在李府的那些时日，不过是景炎帝制衡谣言的权宜之策，不能在更多人面前提起。
陈如愿低着头，快速收拾好布包，正要和寻月回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对话的人声，忍不住减慢了手下的动作。
是李时深的声音。
而另一个声音，是一个明媚如同朝阳的女孩子的声音。
陈如愿愣了愣，悄悄回头，原来是叶元嘉向李时深请教问题。想必没什么吧，不过是课后答疑。况且，叶元嘉这样事事争先的性格，再正常不过。可是少女的敏锐让她瞄到叶元嘉耳后的红晕，以及声音里面的一丝颤抖。
没来由地，陈如愿觉得心里很烦闷，而这缕烦闷在瞄到李时深前倾着身子认真说话的神情时，达到了极点。
他难道看不出来，叶元嘉分明不是问问题，而是对他有些仰慕？那他还要任由叶元嘉发问，还要如此认真地解答？
看来李时深也逃不过攀附权贵、奉承公主的俗套。
陈如愿气呼呼转过身，拎着布包就走，寻月不明所以，还以为好不容易再见到大人，多少要聊一聊，没想到小姐走得如此干脆利落，也只得加紧脚步跟上。
两人如同一阵风般下了檀音阁的楼梯，脚步几乎踏起了阶上尘埃。待到走上宽阔的宫道，寻月才小声问道：“小姐，我还以为今日见了大人，小姐会很欢喜呢，没想到咱们走这么快，都不和大人说几句话吗……”
陈如愿还有些烦闷：“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不在府中而是在宫中，一言一行没准都有人听得见，要更谨慎些才行呢。”
寻月恍然：“确实！小姐想得真周到。”
寻月心里琢磨着为何陈如愿看着有些闷闷不乐，半晌也没想到理由，于是便想说些她平日喜欢的让她开心：“小姐，今天中午芸妃娘娘的小厨房做了红豆酪，咱们下学回宫正好吃。”
“哦？”陈如愿弯了弯眉眼。知道寻月在找让自己开心的话题，陈如愿便也顺她的心意，开心地露出一个笑来。寻月瞥见，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走着，初秋的风卷起宫内的落叶，在白玉道上打转。
陈如愿心里似乎已经渐渐放下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意气用事，不能依赖任何一个人，必须一步一步小心谨慎，才能带着给娘报仇的心愿活下去。叶元嘉是当今圣宠最盛的周贵妃的长女，对她而言，太子叶渊是与她从小一起成长的兄长，周贵妃是她的母亲，叶长景是她的父亲，她的十九岁，是多么美好而肆意的年纪。可自己呢？母亲在雷雨夜死于马车颠簸，至死都带着毒药遗留的痛苦。叶长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那又怎样？他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是自己此生不共戴天的仇人。
宫墙深深，多少人一辈子都想要进来，进来便有锦衣玉食、荣宠盛名。
可对陈如愿而言，她宁可什么都不要，也想娘活着，即便每天三顿清粥小菜，也想和娘在溪州好好地过日子。
想到溪州，想到娘，陈如愿只觉得心脏疼痛，像有无数宿命般的苦涩挤压着心脏，呼吸困难。而深深吸进胸腔的空气，是没有娘的、冰冷的宫墙内的空气。
两人在宫道上走着，彼此都沉默着，难得没有叽叽喳喳聊天。祥秀宫较之其他宫殿偏远，陈如愿又没有坐轿辇的习惯，这条路越走越漫长，仿佛走了很久，但似乎连主干道还未走出去。
陈如愿有种感觉，仿佛背后有一束目光，她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如此敏感像个怪胎，却还是控制不住轻轻偏过头。
深褐色高大的檀音阁下，男人身穿妥帖的玄衣，站在宫道门口。陈如愿心下奇怪，马车不是已经在等待了吗？为何他还站着？
李时深遥遥望着陈如愿站着的方向，那是白玉道的尽头，亦是他身为人臣所不能到达的地方。白玉道宽阔无垠，空气中却有一层无形的高墙，标记着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禁锢。
今日陈如愿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并且尽收眼底。他知晓她的紧张，她的期待，她的闷闷不乐。他昨日让阿水去品澜阁买了她最爱吃的红豆酪，今日本想带给她，可散学后皇帝的长公主忽然来请教，等到自己赶出去，他们之间已然隔着宽阔的宫道。
车夫催促了第四遍：“首辅大人，请吧。接下来还有别宫的差事。”
李时深收回那束驻足在女孩身边的目光，坐进马车。
自己为了保护她免受其他皇子非议，尽量忍住没有在人前交谈。对于她而言，无依无靠，只有低调沉默才能保全自己。可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男人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仿佛心里也有一捧杂草飞快地生长出来，心底泛起淡淡的疼痛。
陈如愿闷闷地埋下头，在纸上胡乱勾画着。先信手画了身旁一张桌案坐着的叶元枫的侧像，再胡乱涂着，不知不觉画了李时深的侧影。抬起头时，却正和李时深的视线撞上。李时深的眸子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唇角却并没有牵起弧度。似乎是在定定地望着陈如愿，又似乎是随意看着座下诸位学生。
陈如愿感到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地说不上来。
以往跟着李时深读书，都觉得心领神会、如同豁然开朗，几乎每一刻都能紧紧跟着他的思路。可如今，李时深仍然端坐于众人桌案最前，仍然是温和的语调讲着书中内容，甚至，因为当众授课的缘故，李时深用的是四书五经，并不是给陈如愿开小灶的那套家传史书，难度不高，陈如愿就是无法听清他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能听见，心里却像有说不出来的杂草疯狂生长，无法去想每一个字连起来那句话的含义。
是因为，如今他不再只属于自己？
陈如愿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心里吃了一惊。这种念头很像小孩子抢夺心爱的玩具，明明之前信手拈来之时，觉得玩具可有可无，可一旦要与别人分享，一下子就视若珍宝，不允许别人哪怕碰一下。
陈如愿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吃惊，更为荒唐的自己吃惊。
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想要完完全全占有某个人，而不再是小心翼翼地生存？
陈如愿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去听李时深讲的每一句话，只是简单地当成知识来学习，不再为他的语调和眼神而心乱。
半晌，那个如同小孩子一般任性妄为的自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周到、小心翼翼谋生存的、聪慧沉默的少女。
一堂课讲授完毕，日近正午。陈如愿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她明白李时深不能堂而皇之地与她见面，后宫与前朝壁垒森严，更何况，自己住在李府的那些时日，不过是景炎帝制衡谣言的权宜之策，不能在更多人面前提起。
陈如愿低着头，快速收拾好布包，正要和寻月回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对话的人声，忍不住减慢了手下的动作。
是李时深的声音。
而另一个声音，是一个明媚如同朝阳的女孩子的声音。
陈如愿愣了愣，悄悄回头，原来是叶元嘉向李时深请教问题。想必没什么吧，不过是课后答疑。况且，叶元嘉这样事事争先的性格，再正常不过。可是少女的敏锐让她瞄到叶元嘉耳后的红晕，以及声音里面的一丝颤抖。
没来由地，陈如愿觉得心里很烦闷，而这缕烦闷在瞄到李时深前倾着身子认真说话的神情时，达到了极点。
他难道看不出来，叶元嘉分明不是问问题，而是对他有些仰慕？那他还要任由叶元嘉发问，还要如此认真地解答？
看来李时深也逃不过攀附权贵、奉承公主的俗套。
陈如愿气呼呼转过身，拎着布包就走，寻月不明所以，还以为好不容易再见到大人，多少要聊一聊，没想到小姐走得如此干脆利落，也只得加紧脚步跟上。
两人如同一阵风般下了檀音阁的楼梯，脚步几乎踏起了阶上尘埃。待到走上宽阔的宫道，寻月才小声问道：“小姐，我还以为今日见了大人，小姐会很欢喜呢，没想到咱们走这么快，都不和大人说几句话吗……”
陈如愿还有些烦闷：“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不在府中而是在宫中，一言一行没准都有人听得见，要更谨慎些才行呢。”
寻月恍然：“确实！小姐想得真周到。”
寻月心里琢磨着为何陈如愿看着有些闷闷不乐，半晌也没想到理由，于是便想说些她平日喜欢的让她开心：“小姐，今天中午芸妃娘娘的小厨房做了红豆酪，咱们下学回宫正好吃。”
“哦？”陈如愿弯了弯眉眼。知道寻月在找让自己开心的话题，陈如愿便也顺她的心意，开心地露出一个笑来。寻月瞥见，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并肩走着，初秋的风卷起宫内的落叶，在白玉道上打转。
陈如愿心里似乎已经渐渐放下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意气用事，不能依赖任何一个人，必须一步一步小心谨慎，才能带着给娘报仇的心愿活下去。叶元嘉是当今圣宠最盛的周贵妃的长女，对她而言，太子叶渊是与她从小一起成长的兄长，周贵妃是她的母亲，叶长景是她的父亲，她的十九岁，是多么美好而肆意的年纪。可自己呢？母亲在雷雨夜死于马车颠簸，至死都带着毒药遗留的痛苦。叶长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那又怎样？他是害死母亲的凶手，是自己此生不共戴天的仇人。
宫墙深深，多少人一辈子都想要进来，进来便有锦衣玉食、荣宠盛名。
可对陈如愿而言，她宁可什么都不要，也想娘活着，即便每天三顿清粥小菜，也想和娘在溪州好好地过日子。
想到溪州，想到娘，陈如愿只觉得心脏疼痛，像有无数宿命般的苦涩挤压着心脏，呼吸困难。而深深吸进胸腔的空气，是没有娘的、冰冷的宫墙内的空气。
两人在宫道上走着，彼此都沉默着，难得没有叽叽喳喳聊天。祥秀宫较之其他宫殿偏远，陈如愿又没有坐轿辇的习惯，这条路越走越漫长，仿佛走了很久，但似乎连主干道还未走出去。
陈如愿有种感觉，仿佛背后有一束目光，她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如此敏感像个怪胎，却还是控制不住轻轻偏过头。
深褐色高大的檀音阁下，男人身穿妥帖的玄衣，站在宫道门口。陈如愿心下奇怪，马车不是已经在等待了吗？为何他还站着？
李时深遥遥望着陈如愿站着的方向，那是白玉道的尽头，亦是他身为人臣所不能到达的地方。白玉道宽阔无垠，空气中却有一层无形的高墙，标记着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禁锢。
今日陈如愿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并且尽收眼底。他知晓她的紧张，她的期待，她的闷闷不乐。他昨日让阿水去品澜阁买了她最爱吃的红豆酪，今日本想带给她，可散学后皇帝的长公主忽然来请教，等到自己赶出去，他们之间已然隔着宽阔的宫道。
车夫催促了第四遍：“首辅大人，请吧。接下来还有别宫的差事。”
李时深收回那束驻足在女孩身边的目光，坐进马车。
自己为了保护她免受其他皇子非议，尽量忍住没有在人前交谈。对于她而言，无依无靠，只有低调沉默才能保全自己。可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男人修长的手指按着眉心，仿佛心里也有一捧杂草飞快地生长出来，心底泛起淡淡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