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繁对这具身体的生母崔氏自觉理亏,向来是装的乖巧懂事的。

    崔氏这个做母亲的发了话,长辈们不论愿不愿意都不好驳斥她的脸面,季繁便从善如流,退了宴席,一路游耍着回自己的清风楼。

    阿簪亦步亦趋地跟着,忍不住道:“女郎不要怨怪六太太,六太太心里也很苦的。”

    说完她自觉多言,吐了吐舌头。

    季繁自然不会怪崔氏,实际上她知道崔氏心里在想什么。

    她作为一个母亲,是不愿意认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着自己心肝肉一般的女儿的身子等到家族长辈的疼爱,她没办法,又不肯低头,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忘记了她的女儿?她心中过不去。

    季繁敲了敲阿簪的脑袋,故意唬着脸吓她:“非议主家,胆子挺大呀。”

    小丫头总角年纪,半点心事儿藏不住,立刻诚惶诚恐地伏地不起。

    哎,又是个痴的。

    不过聪明伶俐的应该也不能被安排来伺候她。

    只能慢慢调教了。

    季繁心里有盘算,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在我身边说说也就是了,左右没有旁人,若有其他人在偷偷告诉母亲,我不能替你做主。”

    她院子里的事情还不能自己做主,身边的仆从如果不能谨言慎行,吃亏的总是自己。

    而且今天的事情也可以看出来,至少季紫不怎么喜欢她。

    今日只是一个季紫,往后还不知道会面临多少这样的事情。

    “你和阿玉多学着些,起来吧。”

    季繁深深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阿玉,心里知道这是个万事不干己事不开口的,两个丫鬟一个太聪明,一个太木讷,连用人都不顺手。

    这边季繁正调教自己身边的小丫鬟,那边竹林里钻出个少年,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翠绿色圆领袍,领口别了一小盅迎春花,唇红齿白一小生,正是方才宴会上打过照面的,季笙的次子郭楼。

    郭楼看见季繁,并没有避一避的意思,而是径直走过来,展颜一笑,问:“繁妹妹如今大好了,我是你楼表兄,还认得吗?”

    这般无礼,来者不善啊。

    看得季繁直皱眉。

    此时身边只有阿玉阿簪两个丫鬟,一个尚未及笈,一个总角之年。

    若是上一世她自幼习武的身体,还能游刃有余,如今季繁这豆芽菜一样的小身板,冲突起来只有吃亏的份儿。

    打定了主意,季繁说话愈加从容:“楼表兄。”

    郭楼见季繁怯生生的,心里撇撇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来勾引一个正反面都不分的黄毛丫头。

    可他向来惧怕母亲,知道母亲要替他求取季繁,心中诸多怨怼也不敢不从,只好不情不愿地哄季繁:“我方才出恭走的急,跟在身边的小厮没跟上,我又不大认得路,能不能请表妹的丫鬟帮忙找找。”

    他说完又施一礼,一派世家子弟的作风。

    季繁朝阿玉点点头,示意她去找人。

    丫鬟阿玉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季繁一眼,然后转身去寻郭楼的小厮。

    待阿玉走远些,郭楼立刻原形毕露,说话也轻浮起来:“好妹妹,我方才伤了脚,能不能借方帕子给我暂且用用。”

    这下子季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这郭楼是冲她来的啊。将帕子给了他,污蔑她钦慕他,再顺势求娶,一个刚刚好转的痴女,得了九章侯家的次子做夫婿,就算季家不同意也得同意。

    季繁搞清楚了对方的目的,语气都轻快起来:“姑母果然更喜欢榭表兄呢。”

    郭楼果然闻之变色,连说话都有些阴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繁不怒反笑,嘻嘻道:“不然姑母为何要使楼表兄与我结亲?楼表兄的妻子,不说像世子夫人一样精挑细选,至少也该是世家出身温柔贤淑。阿繁出身虽高,却不如三姐姐是长房嫡出,不过是因着祖父高义公得陛下器重,父亲为官实权正柄,可阿繁大病初愈,是否良配尚不可知,姑母急着让楼表兄出面,不也是为了榭表兄的前程吗?”

    她看着郭楼铁青的脸色,尤嫌不过瘾,一脸天真道:“若姑母真心求取,也该请官媒上门与父亲母亲相谈才是正理,如今请楼表兄出面,多半是两家长辈们都不看好。楼表兄私下里爱慕阿繁使阿繁做了表兄的妻子,如若成了,祖父与父亲一时迫于无奈帮衬世子表兄,事后的怒火却要做了季家女婿的楼表兄来承担,如若不成就更简单了,一句小儿无耻就能遮掩过去,可楼表兄的名声却毁了,再无良缘可寻。但不论成与不成,于世子表兄却无碍,姑母这不是更喜欢榭表兄是什么?”

    郭楼自小就觉得母亲不疼他,人人都说父母疼幺儿,可他却明白,母亲从来都是更看重哥哥的。

    虽然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母亲都紧着他,但母亲真正倚重的是做世子的哥哥,她总是对自己耳提面命,句句说要兄弟齐心,实际上就是要求他事事处处以哥哥为先,连娶妻也不能例外。

    他们从来没问一句他愿不愿意,愿意过怎样的生活,想娶怎样的妻子,他们甚至根本不在乎。

    幻想被季繁戳破,郭楼索性摊牌了,他点点头:“我的确不想娶你做妻子,繁表妹看来的确是大好了。”

    这话方才见面他已经说过一回,这回却不再是敷衍她的话。

    “母命难违,所以烦请繁表妹自己将帕子交予我,日后我也会善待表妹不与表妹为难,如若不肯,那便恕为兄冒犯了。”

    说罢郭楼阴沉着脸就要上手抢季繁的手帕。

    阿簪小脸绷得紧紧的,再也不是傻乎乎盯着季繁,而是站在她面前张开双臂,喝斥郭楼:“表公子你莫要胡来!”

    大约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她声音都打着颤。

    “楼表兄此言差矣,没有什么母命难违,若是表兄不肯,自有九章侯为楼表兄做主。”

    “要破此局不过一个能字,楼表兄与榭表兄一母同胞,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唯一的不同便是没有世子之位。可如今九章侯五世而终,世子将来只能承伯爵,交还平阳郡管辖权,做一闲散贵族,没有实权,贵族没落也是早晚的事情。可这不正是楼表兄的机会吗?若是楼表兄能依仗妻族帮衬有机会建功立业,自立门户,便能像季家两房一样,花开并蒂,各表一支。”

    季繁循循善诱:“季家已经是楼表兄与世子表兄的母族,并不是楼表兄最好的妻族人选,云滇的苏氏女,清河的崔氏女,庐州的范氏女,一家有兵权,一家有郡望,一家有盐税,端看表兄如何取舍了,阿繁言尽于此。”

    季繁提的这三家,的确是郭楼妻子人选的上上策,他虽是次子,却是嫡出,求取一个旁枝还是有可能的,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出仕的身份。

    大晁一向是推举制优先于科举制,能得老牌世家的推举他前途明朗。

    这样一来,季家就不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明白是一回事儿,放下面子又是另一回事。

    季繁索性大方给了对方一个台阶:“阿繁今日没见过楼表兄,我的丫鬟回去帮我取汤婆子的路上偶遇了楼表兄的小厮,顺便帮小厮指了路,表兄要谢便谢谢我阿爷吧。”

    这就是要为郭楼引荐季笺的意思,如此既不失礼数,又全了情谊,郭楼还不得不承季繁的情。

    郭楼看着眼前的女郎,似乎瘦弱的身躯逐渐生出血肉,变得神采奕奕,他忍不住道:“你真的是季繁吗?”

    季繁莞尔一笑,像前世一般露出几分玩世不恭,反问:“你猜?”

    话音刚落,阿玉便带了两个粗使婆子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两人还站在廊下说话,并无逾矩之处,她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上前两步给季繁和郭楼行了礼:“表公子,刚刚遇到您的小厮误闯了内院,奴婢已经引他在前面的忘忧亭等候,您随陈嬷嬷前往即可。”

    季繁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看来这个阿玉,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循规蹈矩啊。

    本是晚宴,表兄妹在抄手回廊里讲了半天话,季繁听着席上阵阵丝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这小身板还是不行啊。

    她昏昏欲睡,几乎是整个人靠在阿玉身上,哪里还有刚才唬郭楼的气势,娇娇软软道:“阿郁,你背孤回去吧。”

    一时间竟是分不清是前世还是此生了。

    她头痛欲裂,感觉意识已经飘出身体很远,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很远以后,她似乎又落回从前的纪繁的身体里。

    她的随侍官阿郁,好像正在朝她招手。

    可是阿郁不是死在上京了吗?

    她惦记着像姊姊般照顾她起居的阿郁,竟趴在阿玉的背上呜呜哭起来。

    等到有泪水在阿玉的衣衫上氤氲开,她已经哭湿了一大片。

    阿玉骇了一跳,连声音都比平日里低了几度,温声道:“女郎别怕,这两个嬷嬷是我干娘和她的姊妹,今日的事不毁传出去的,等君侯和六老爷知道了肯定会教训那个郭楼。”

    她轻抚着季繁的背,像照顾年幼的小孩似的,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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