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阿繁,还不赖。

    许是婴儿时期母亲不在身边的缘故,她幼年曾惧黑。平昭王发现后,勒令整个平昭王府酉时后不得点灯。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人可以依靠,乳母鲜氏死于战乱,母亲平昭王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严师。

    父亲……更是敬她如主君,不提也罢。

    可季家却知晓季氏阿繁胆小如鼠,夜宴更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秾华,来这边坐。”

    上首的老人含笑冲季繁点点头,指了自己下首的小座,正是高义公季广郗。

    一屋子人各执一桌,季氏的三小姐季紫正倚着她的母亲撒娇。

    她听见季繁的小字,立刻坐直了身子,矜骄地点了点下颌,嘴角微翘,冲季繁道:“阿繁。”

    傲慢之意全无遮掩,只差高声呐喊了。

    她的母亲是季家的长媳,对这个隔房的侄女向来是瞧她不起的,却没想到被自己的小女儿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还是羞得涨红了脸。

    “大伯娘,三姊。”

    季繁点点头,也学着季紫微微扬了扬下颌,并未行礼。

    大夫人秦氏顿时面皮一紧,方才还通红的脸瞬间铁青。

    “四妹,你怎不多穿些。”

    不待大夫人发作,季紫的亲姊姊季絮两步上前,将自己的袖衫披在季繁身上,又柔胰轻抚,将季繁的发丝藏到耳后,温温柔柔地继续道:“如今大好了,阿姊也替你高兴。”

    季絮不过十四五,许是女肖父,生的不大像大夫人,反而同其祖父,季家家主季广祁生的有四五分的相似。她穿着件湖蓝色素纱衫衣,浅灰色的褥裙上绣了两支粉嫩清荷,鬓间簪了朵白玉兰,举手投足庄重大方,很有嫡长女的风范。

    季繁抬起头直视许久也不叫她尴尬,心道此女颇有胆气,遂敛了性子,盈盈一拜,叫了一声“阿姊。”

    高堂之上,季广祁尴尬的笑了笑,对高义公道:“秾华如今大好,连周礼也甚熟,通明也阖该放心才是。”通明是季广郗的字,可以看得出来兄弟二人关系亲密。

    他又问季繁:“周礼繁缛,难为你记得清,可是屋里嬷嬷教导?”

    是啊,如今已经不是陈国了,大晁不奉周礼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世上怕只有她这个老怪物还秉奉周礼。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厅堂顿时变得悄然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季繁。

    说实话,一个傻子突然作出《高川赋》这样足以传世的文章,谅谁都是心里打鼓的。

    这样的奇遇,谁也不敢说是鬼上身,可谁心里都在想怪力神乱。

    “回郎主,儿自就家来,常读书卷,识得二三。”

    季广祁闻言哈哈大笑:“不必叫郎主,喊阿翁即可。”

    这就是很亲近的祖孙间的叫法了,季繁从善如流,朗声道了声:“大翁。”

    声音朗脆有力,让人听见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孩子。

    季广祁闻言哈哈大笑,对季广郗道:“天一道人果真有神通,小儿果然就活泼起来。”

    季广郗再坐不住了,忙招了季繁去他膝下就座。

    季繁对季广郗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她出生时,正是她祖母的周年忌。

    季广郗年轻时曾广纳姬妾,对作为正室夫人的表妹卞夫人不闻不问。直到卞夫人去世,才痛哭流涕地说出这些年来的遗憾。

    他少年意气,却被娶表妹为妻。实在不能接受兄妹变夫妻的事实,以至于有了长子后就一直游学在外。后来又在朝为官一时显赫,身边诸多姬妾,更是多年不曾回敖鹿。

    直到他的长子成亲这才返乡,可是已经晚了。妻子缠绵病榻多年,又对他心生怨怼,儿子成婚不过月余便溘然长逝。

    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愧疚,即使不是夫妻,他终究是拿她当幼年时期最好的玩伴,自己的妹妹。

    但季繁的到来似乎让季广郗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地方。这个孙女,长得和妻子有三分相似。虽然是个痴儿,可只要他靠近就会蹙眉。

    他觉得这是妻子的转世,因他而伤了心,托生到他的身边来拖累他。

    可他不怕拖累,哪怕是个痴儿,他也会尽自己所能为她排忧解难,让她一世无忧。

    “君侯。”

    季繁摇了摇头:“儿随诸姊就座,从末才是。”

    季紫却是神色慌张。

    她母亲是季家嫡长媳,是上座,重要的是,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她想看的那个人。

    “阿爷,儿来迟了。”

    人随声入,一个长眉入鬓,口若朱丹的美妇人携其两子捐款而来。

    正是季家唯一的姑太太季笙。

    她的夫家是如今平阳郡的主人,三公六候之一——九章侯。

    大晁建国后,不敢再随陈俗行分封诸侯制。尽管九州十六郡尤有各路节度使辖制,但其只有治下之责而无自理之权。而节度使也不再世袭,依照大晁律法五世而终。

    如今的九章候郭庄乃第五世孙,如果不能再获帝宠,他的儿子就只封九章伯了。

    季笙嫁他,也算不上高攀。

    何况郭家打着攀附季家再承龙恩的盘算,自巴不得季笙多和娘家来往,此时听闻季笙的内侄女大好了,那是无论如何也会叫季笙回季家捧场的。

    季繁知道的道理,季广祁自然也知道。

    他抚了抚美须,不露声色地敲打:“原是家宴,可你母亲想你,也叫你过来叫你母亲看一眼,因此没请端省,你该晓得的。”

    端省是郭庄的字。

    季笙神色一僵。

    当年她执意嫁与郭庄,父亲就言明不会再帮她。时候他一心扑在郭庄身上丝毫不懂父母的苦心,可她真的做了郭家妇才知道父亲的深谋远虑。

    郭庄就是披着漂亮皮囊的蠢货,三番五次惹恼父亲,父亲已经厌烦了她,如何会为她的儿子谋划。

    思及此,她又想到临就家前郭庄的交代,不由得看向族弟季笺。

    “阿弟。”

    季笙一双丹凤含笑,冲着季笺颔首。

    季笺是二叔高义公唯一的儿子,也是季家最软心肠的人。季家曾有祖训言,女亦为嗣子,应善待之。她求助于季笺这个堂弟,他定是会帮忙的。

    季笙这么想着,果然季笺就赶忙起身拱手施礼道:“姊姊。”

    季笙是竹字辈唯一的女子,若不是出嫁时和家里闹得有些难看,一众季家子是最宠爱她的。如今她主动示了好,又将往日里地情分抬出来,季笺一向是个洒脱性子,很快就接过话茬和季笙亲热起来。

    季繁看了上首的便宜老爹一眼,暗暗摇头,心想:我这个才来了月余的外来人都知道,季家不过是郭家想借力的跳板,而季笙就是那个递板子的人。

    如若郭家能大大方方地明言,纵使皇帝不肯延续郭家的荣耀,季家也会看在亲戚的情分上替郭庄谋一份实差。可郭家呢?取了一个季氏女,接着又给次子迎娶了高家女。

    扬州高氏和敖鹿季氏是政敌,速来不睦,郭家这么做,就是打季家的脸。

    可季笙做了什么?她居然主动帮自己的小叔子操持起婚礼来,将娘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让季家在贵族圈子里丢尽了脸面。

    要季繁说,这样拎不清的蠢货,回了娘家就该吃点排宣。

    可偏她爹被一句“阿弟”冲昏了头,站到了季家的对立面去。

    她顾不得仪态,一手攥着前襟,瞧着弱质女郎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像打狗的石头,硬邦邦的叫人听见都替季笙疼得慌。

    她道:“郭夫人安。”

    好!

    高义公在心里喝了声彩!

    季笙原本是季家女,家族没指望她延续家族的荣耀,对她也是千般宠爱,但她自己嫁了人就站到了郭家那一头,如今却还来指望季家怕是不能够了。

    只是这话长辈不好名言。

    季繁这一句郭夫人,显然是与她两家人了。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下来。

    季紫的脸上也变得很难看。

    她盯着季繁,急忙替姑姑季笙解释:“四妹妹大约不知道,家中常聚,向来是以家礼相待的。姑姑与阿榭表兄都不是外人,你身边的嬷嬷怕是没有同你讲明白。”

    她话还未尽,便看见季繁十分优雅地翻了大白眼,悠悠道:“郭夫人不是外人?三姐敢认我可不敢,我不知道季家什么时候改姓高了,不然怎的眼巴巴帮高氏做面子。”

    好嘛,原本还粉饰太平的面子被撕了精光。

    谁知道季繁由未过瘾,含沙射影继续道:“我这几日听了几个画本子,有句俗语叫:丢石入巷,犬吠者中。三姐不如教教我,郭夫人乃正一品诰命夫人,妹妹依国礼称一声郭夫人,大翁和君侯还未说话,怎么三姐就一定要教训我。”

    她看着季紫,又瞧了一眼季笙的两个儿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妹妹竟然不知道,三姐姐已经与郭世子定亲了。”

    季紫的确喜欢郭榭,但她此时还是个未及笈的小姑娘,被戳破小心思,她面子上哪里还挂的住,于是恼羞成怒,抓起桌案上的茶盅就往季繁身上丢。

    她是长房幺女,素来得家人宠爱,脾气很大。

    更何况她也没把季繁当作妹妹,一个傻子如何配得。

    正冲突,那便听有一少妇轻喝:“阿繁,休要胡说,污你姐姐名节如何使得,还不回你自己屋去。”

    这便是很严重的呵斥了。

    季繁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顿时也没有刚才的颐指气使了,而是乖巧地称了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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