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间还是在逝去。

    姜苡枝不再纠结犹豫,一门心思投身到任务完成当中去。

    她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快点离开这个世界。

    事不宜迟。

    于是在从宫女口中得知月清璃与宋无渡大吵一架的消息时,姜苡枝立时向摄政王府赶。

    可等到真正抵达现场,却只看见月清璃面色如常,一点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样子。

    托姜苡枝的福,月清璃已经习惯她的突然造访。

    可她却并不因此冷落姜苡枝,依然放下手中的事带她坐下。

    “姐姐,”姜苡枝试探地问,“我皇叔呢,他没在府里吗?”

    听到她提起宋无渡,月清璃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有事出去了。”

    临了,她又补充一句:“你是想找他借书吗?他提过了,你......”

    话还没说完,姜苡枝就匆忙打断她,一个劲地摇头。

    “不是不是,我不是来找他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姜苡枝努力让语气高扬,在心里默念接下来的话,以没空去想其他的事情。

    “姐姐,你觉得我皇叔人怎么样啊?”

    像是没料到姜苡枝会这样问,月清璃手上动作一顿:“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姜苡枝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随口问问。”

    “姐姐,你看我没有说错吧,他就是整日都叫我读书。”

    “虽然说她武功弱了一点,但是他聪明啊,科举还分文状元和武状元呢。”

    姜苡枝说上了头,甚至开始信口雌黄:“而且,而且他还特别善良,我前几天还看见蜗牛打伞了!”

    听到这,月清璃忍不住笑出声。

    先前在东铃,姜苡枝与她讲宋无渡,她总以为是让她前往浅凉和亲的暗示。

    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因为纵使他们二人如今已然成婚,姜苡枝却仍然如此。

    于是她摸摸姜苡枝的头:“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闻言,姜苡枝立马停止喋喋不休,低下头不看月清璃的眼睛。

    但只一会姜苡枝就抬起头,因为低头会不可避免地看见她自己鲜红的手。

    她尽可能忽视手上黏糊糊的感觉,支支吾吾:“啊,没有吧......”

    月清璃没说话,又或者是在她说话前侍女便先一步开口——

    “王爷。”

    是宋无渡回来了。

    姜苡枝在看见他的脸时心下一沉。

    完蛋,今天不背完策论是不能回去了。

    宋无渡进门先看向月清璃,二人互相点头,而后才注意到姜苡枝。

    “永嘉?你怎么在这。”

    月清璃替她回答:“苡枝有东西落在书房了,顺道过来取一趟。”

    她将视线转至姜苡枝的身上,“你方才不是还说有约再身吗,快去吧,莫叫他等急了。”

    “啊?哦,哦。”姜苡枝反应过来,与他们道别后匆匆离去。

    宋无渡并不阻拦,只目送着她离开。

    他取下斗篷,在与月清璃再一次视线重合是巧合似的相视一笑。

    仔细听来他的语气带着些无可奈何:

    “你便由着她罢。”

    **

    姜苡枝坐在湖边,心里暗下决心,再也不会乱听信宫女闲聊时的八卦。

    像是因为太过寒冷而索性失去知觉,姜苡枝将手浸泡在湖水中,表情都没变一下。

    她只沉默地看着湖面,湖面如明镜一般现出陌生的倒影。

    早晨闲来无事,姜苡枝数了数房间墙上密密麻麻的“正”字。

    也因此而恍然发现,今天已经是她成为姜苡枝的第一百八十一日。

    可时间的不断积累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仍然会在不经意看到这张脸时下意识一惊。

    血像是已经浸透进皮肤,湖水的冲刷起不到一点作用。

    她知道手上的鲜血一定依然存在。

    即使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坚定地表示看不见。

    姜苡枝透过倒影看着陆云晟不断走近,手并没有要取出来的意思。

    只在陆云晟在身旁站定时,她不太走心地吐出五个字——

    “好久不见啊。”

    兴许是不愿意一直与她像居高临下似的讲话,陆云晟没怎么思索便在她旁边的草地坐下。

    他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也平淡:

    “的确是好久不见,毕竟摄政王府都快成为长公主的第二个家了。”

    不同以往,今日的姜苡枝只是满不在乎地晃晃手,眼睛都不看他:“神经。”

    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陆云晟再次开口,语气松弛,却又能够听出试探的意味:

    “是安置难民的事还没有解决?”

    闻言,姜苡枝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说什么。

    明明这事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陆云晟。”姜苡枝终于把手抬起来,看着它们通红僵硬到握拳都困难。

    她转头看向陆云晟,面上牵扯出笑:“你觉得姜苡枝是什么样的人?”

    陆云晟神色一顿,像是没料到姜苡枝会问这个。

    他也的确这样说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手上的水只存在了短短一会,很快就因为流动的风而蒸发得一干二净。

    “我前几天在外面碰到一个人......”她一五一十地将前几天发生的事如数说给陆云晟听。

    语罢,姜苡枝低下头,只偷偷向旁边瞥,以观察陆云晟的反应。

    偏偏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措辞。

    “算了......”姜苡枝刚想告诉他不用说了,对方却恰好在同时开口。

    “我见过她杀人。”

    意料之中。

    手上黏腻的触感让姜苡枝忍不住摩挲,她回答:“我知道。”

    可陆云晟忽然转过头,改看向另一边的被围墙拦住的广阔天地。

    而后重新看回来,接着开口。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疑问句——

    “你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的,我与长公主有些渊源吗?”

    姜苡枝不明白他忽然这样说的目的,却依然点头。

    “那是我刚到春桑的日子了。”

    他的语气悠长,倒也符合眼下回忆往事的情形。

    “那时的冬日可比如今寒冷许多,我跟着大家抵达春桑,同如今的西熙难民一样,连一个安身之处都寻不到。”

    “大家是为了求生而来到春桑的,可即使到了春桑,我却看着越来越多人死在我面前,因为饥饿,因为严寒。”

    “甚至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是被在街头活活打死的。”

    “那时的浅凉仍叫春桑,先帝还是异姓王。”

    “长公主的父亲,姜梓国将军,仍就是一介平民。”

    陆云晟好像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无聊,譬如现在,他嘴上不停,手上还用方才随手摘的植物编花环。

    “我便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长公主,她正坐在门前吃饼。”

    那时天寒地冻,风声猎猎,陆云晟满脸污泥,自以为隐蔽地看她。

    视线终于被姜苡枝注意到,她抬眼睨他:“你想要?”

    濒死的饥饿促使他点头。

    白雪反射出银光,她笑得如同神明一般。

    她撕下半块饼递给陆云晟。

    陆云晟正感激地欲接过,姜苡枝却先一步将饼狠狠摔在地上。

    她依然是笑,却又与显得方才不太一样。

    脚印被毫不犹豫地印在饼上,雪水渗进去,使它最终呈现出漆黑而又湿漉漉的不堪入目的丑样。

    可这些陆云晟都并未同如今的姜苡枝讲。

    在这几日他见到姜苡枝的寥寥数眼中,她一直都在无意识地摩挲手。

    因此,陆云晟现下已经大致猜出她方才这样问的原因。

    她做了姜苡枝太久。

    以至于即使没有察觉,也已经潜意识将自己归为她。

    “饥寒交迫下,她予了我半张饼。”

    这话倒是没说错。

    “第二日我便遇到陆先生,才一步一步变为如今这般。”

    无论初心如何,无论过程如何,那时的姜苡枝救他于水火,这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纵使她再十恶不赦,纵使世间所有人都暗自唾弃她——

    受过恩惠的他也不能。

    花环雏形已成,陆云晟抬头看姜苡枝。

    可她不同。

    她不该承担姜苡枝从前的恶。

    姜苡枝静静看他,难得地不反驳。

    其实仔细想想就该知道的,姜苡枝作为纯粹的恶魂,几乎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可世界上总是有万一的。

    陆云晟猜的确实没错,她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证明姜苡枝还有善心,以至于可以证明她是个独立的人的理由。

    “况且,”陆云晟突然再次开口,说出的话云淡风轻,“你先前还救了陈尚书的女儿。”

    话题跳转得突然,可内心的思维活动却使姜苡枝没有察觉。

    她只是忽而睁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

    陆云晟像在说什么平常小事,“那日我有事来寻,白芷却只说你有要事出去了。”

    “好巧不巧,第二日她便于押送路中走失。”

    “何况,”陆云晟戳她脑门,“你每日都与我旁敲侧击打探她的消息。”

    姜苡枝尴尬笑笑,对方却忽然将花环放在一边,把手伸到湖水中。

    而后他抬头看向姜苡枝,用眼神示意她。

    尽管不明所以,姜苡枝仍然学着他的样子将手向下伸。

    几乎是触碰到湖水的同一瞬间,她看着手心的鲜红在水中散开。

    终于在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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