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月
定化年间，同城。
孟夏时节的夜晚仍残存着一丝凉爽。临近十五，明月高悬，渐趋满轮。只可惜今夜的云层浓得有些不是时候，让人无法赏得皎洁的满月，只得透过缝隙窥见一抹如水的亮色。
不甚明朗的夜色中走出两人，一人在前，一人稍稍落后半步，掌着一盏灯笼照明。待近前来，方能看出两人在服饰上的大不相同。掌灯人的衣衫已看得出细心装点，却仍不及前面那人身着华服，不必细看便知轻重。华冠束发，衣裳光鲜，然更显疲惫神色攀上眉眼间。
“公子可是为今夜的宴会烦忧？”见对面人不答，掌灯人也不畏，自顾自地说，“咱那位二公子不过是新官上任，仗着自己新得了几个能人，狐假虎威抖抖威风罢了。论在程家的根基，还得看公子。”
听到此，这位程公子不禁扯了扯嘴角，意有所指地开口：“狐假虎威，那也得看背后的虎是谁。”
掌灯人撇撇嘴，不是滋味地说：“好歹您也是程家的大公子，大人的亲儿子，一个外来的，怎么就那么得大人喜欢呢！”
“呵，哪有什么外来一说，到底不都是亲生的吗？”
“要不是夫人……”似是一时情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掌灯人一下子滞了声，悄悄打量起自家公子的脸色。
他面上不显，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幕幕，时而是一块简单的槐花饼、一支恬淡的箜篌曲，时而是一片绿地、三抹人影，如过眼云烟，恍若隔世。
曾经那些简单的快乐，早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曾经日日在耳畔回响的一声声“潜儿”，也终究成为了记忆深处的留恋与温存。
程未潜每每念及此，一抹暗淡便不自觉地笼上眼眸。
“站住！你个小崽子，还想跑！”
粗粝的一声撕破这夜色的宁静，格外刺耳，让程未潜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渐行渐近，来人的身形也越发清晰可见。
惹程未潜注目的是跑在最前头的，小小一只，被身后三两个成年壮汉追着，脚步急促却不显慌乱。
见一行人愈近，程未潜示意掌灯人掩灯，两人退至路侧的阴暗处，默默观视。
待到眼前，程未潜才发现最前头的是个小女孩，只留着齐耳短发，似是经历了百般摸爬滚打，倒是与一身的褴褛装扮相互映衬，不显违和。
女孩个头不高，身形瘦削，一眼瞧上去年仅七八，不过说不准是发育未足所致。
程未潜思忖片刻，心中对女孩与其身后紧追不舍之人的身份大抵明了了几分。
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身处这不平之世，有太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程未潜深知，这是常态，也是无奈。这样的世道当然需要被改变，但却难以通过救助一人一时，而是需要付之秩序，为长远计。
因而，每每念及此，程未潜都会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同情与怜悯，戴上冷酷无情的假面。
旁人的眼光他并不在意，误解也好，冷嘲也罢，只要自己始终如一。
继续看下去也无法改变这场实力悬殊的追捕的结局，程未潜抬手示意掌灯的小厮不动声色地离开。
正在此时，局面似乎出现了一丝波澜。女孩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中，至少是几个追捕人的视野中。
“邪门了！这小崽子刚不过离我一臂……最多再多半臂！这一眨眼怎么就不见了？”
“一个小崽子能躲哪去！就在这附近，搜！仔细搜！这少个人，咱们可亏大了！”
一瞬间四散开来的人影带起了几股冷风，微微晃动的树影下露出程未潜略显错愕的神色。
“真是奇怪啊，公子，这刚不还在咱眼皮子底下吗？”掌灯小厮忍不住小声惊叹。
程未潜目光逡巡片刻，在周围这一带的隐秘小路、转弯岔路寻觅，慢慢锁定到一片阴影笼罩的胡同。
其实这一带乍一看并无稀奇，不过是道路窄些，拐角多些，说是利于摆脱追踪，但也只是满足了一些基本的条件。对于有经验的追捕者来说，这反而成为首先防范和追踪的目标。
几个壮汉显然也是经验颇丰的老手，不会犯错漏大意的低级错误，很快便向这一带逼近。
但当他们真正走进胡同，便会觉察出一丝蹊跷。
狭长幽深的小径鲜有人迹，两侧丛生的杂草已向路中蚕食占据，再加上这一带植被多为高大的灌木，遮蔽了原本就不甚明朗的月色。
率先冲进来的壮汉猝不及防跟丛生的枝叶撞了个满怀，想必已是破了相，骂骂咧咧地抽出腰间的砍刀，毫无章法地出气般劈着，霎时间在寂静的夜里激起一阵响动。
“照他们这么闹，万一那丫头躲在灌木丛里，必是个死路。要现在另寻出路呢，声音也会暴露自身的位置。”掌灯小厮又忍不住低声感慨道，“往这种地方躲，不是自找麻烦吗？”
“未必。”程未潜勾了勾嘴角，目光灼灼，一改最初的冷然旁观，“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杀人于无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关键看这执刀人功夫如何了。”他顿了顿，“当然，能选择这样一把利刃，本身就有几分胆色。”
小厮心道：“公子这话似对这丫头颇为赞赏，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莫非是想……”
“自语，你回府一趟。”
小厮顿时回神，侧耳听吩咐。
一来一去这片刻间，那一行壮汉已扫开三丈之远，随劈随行，行动愈发迅速。
有时候转机就在一瞬之间。就在几人一门心思向前开拔的同时，胡同入口处一棵高大的灌木顶上，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个人影，落地便不带丝毫迟疑地溜边急转，消失在胡同口。
凭借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小丫头算是暂时躲出了那波人的视线。她稍稍松了口气，朝来时路的反向溜边前行，边走边小心地左右环顾，努力在寂寥的夜压低脚步。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巡夜更夫的打更声，一声一声的梆子仿佛敲在了女孩的心头。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三更的夜仿佛更冷了，风也起来了，吹得头顶的满月都亮了几分。女孩顺着洒下的月光，无意中低头看到了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
不对！这影子！
仿佛是一阵风吹过，女孩打心底生出一丝寒意，像是浑身冻僵了般一下一下转过头，心顿时跌向了谷底。
“臭丫头！叫你个崽子给咱几个爷们儿耍得晕头转向，这回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抓个小崽子费这么些人手，四面埋伏才不至于跟丢。呸！带回去，先让她长长记性！”
女孩脸色刷白，背靠着墙壁，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不让自己跌坐下去。
“几位都是生意人，不如开个价，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几个壮汉闻声转身，见到一个少年负手站在不远处。神情样貌尚不可明见，只辨得出身量未足，年纪尚轻，但站定便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场。这绝非能一时强装来的，必得是经年累月浸泡出的结果。
领头人心中掂量了片刻，下意识握了握手中的刀柄，沉声开口：“我瞧着公子不像那莽撞逞英雄的人，何必为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蹚这浑水。哥儿几个也是拿钱办事，上头有不能得罪的人，想必公子也不愿多生事端吧。”
“逞英雄吗？算是吧，谁儿时还没个英雄梦呢？不过，我这算是深思熟虑后的逞英雄。”程未潜轻笑着走近几步，一下一下地颠着手心的钱袋，在钱袋浮空的某一瞬间猛地攥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上头的得罪不起，程家的人就得罪得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凉风习习，领头人顿时觉得汗毛直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未潜却在此时挂上了彬彬有礼的笑意，仿佛刚刚的一瞬杀意只是错觉。“几位不必紧张，我今儿个刚过十二生辰，年纪尚轻，在程家不过一边缘人。”他顿了顿，笑意不达眼底，“但诸位放心，这赎金我还是交得起的，已经让底下人回去取了。生意人讲求诚信，这金额必得足数才行啊。”
“公子哪里话，咱家也是受过程家许多些恩惠的，怎好跟公子开口。公子想要什么人，尽管领走便是。”领头人边陪笑道，边摆手示意底下人速速撤离。
云层散尽，一轮满月高悬，照得人的脸庞愈发清晰。
程未潜走近，见女孩仍保持着背靠墙壁站立的姿势，脸色却是回温了些许，但仍留有一丝惊惧和警惕。
女孩矮自己一头之多，程未潜在距离其一步的位置蹲下身，轻声开口：“放心，坏人都被赶走了。”
女孩的眼睛微微颤抖，却大着胆子直视着他，里头清澈可见，如一汪清泉，不染分毫杂质。
对上这样澄澈的一双眼，他似是被灼了一瞬，不自觉偏了视线。
孟夏时节的夜晚仍残存着一丝凉爽。临近十五，明月高悬，渐趋满轮。只可惜今夜的云层浓得有些不是时候，让人无法赏得皎洁的满月，只得透过缝隙窥见一抹如水的亮色。
不甚明朗的夜色中走出两人，一人在前，一人稍稍落后半步，掌着一盏灯笼照明。待近前来，方能看出两人在服饰上的大不相同。掌灯人的衣衫已看得出细心装点，却仍不及前面那人身着华服，不必细看便知轻重。华冠束发，衣裳光鲜，然更显疲惫神色攀上眉眼间。
“公子可是为今夜的宴会烦忧？”见对面人不答，掌灯人也不畏，自顾自地说，“咱那位二公子不过是新官上任，仗着自己新得了几个能人，狐假虎威抖抖威风罢了。论在程家的根基，还得看公子。”
听到此，这位程公子不禁扯了扯嘴角，意有所指地开口：“狐假虎威，那也得看背后的虎是谁。”
掌灯人撇撇嘴，不是滋味地说：“好歹您也是程家的大公子，大人的亲儿子，一个外来的，怎么就那么得大人喜欢呢！”
“呵，哪有什么外来一说，到底不都是亲生的吗？”
“要不是夫人……”似是一时情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掌灯人一下子滞了声，悄悄打量起自家公子的脸色。
他面上不显，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幕幕，时而是一块简单的槐花饼、一支恬淡的箜篌曲，时而是一片绿地、三抹人影，如过眼云烟，恍若隔世。
曾经那些简单的快乐，早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曾经日日在耳畔回响的一声声“潜儿”，也终究成为了记忆深处的留恋与温存。
程未潜每每念及此，一抹暗淡便不自觉地笼上眼眸。
“站住！你个小崽子，还想跑！”
粗粝的一声撕破这夜色的宁静，格外刺耳，让程未潜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渐行渐近，来人的身形也越发清晰可见。
惹程未潜注目的是跑在最前头的，小小一只，被身后三两个成年壮汉追着，脚步急促却不显慌乱。
见一行人愈近，程未潜示意掌灯人掩灯，两人退至路侧的阴暗处，默默观视。
待到眼前，程未潜才发现最前头的是个小女孩，只留着齐耳短发，似是经历了百般摸爬滚打，倒是与一身的褴褛装扮相互映衬，不显违和。
女孩个头不高，身形瘦削，一眼瞧上去年仅七八，不过说不准是发育未足所致。
程未潜思忖片刻，心中对女孩与其身后紧追不舍之人的身份大抵明了了几分。
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身处这不平之世，有太多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程未潜深知，这是常态，也是无奈。这样的世道当然需要被改变，但却难以通过救助一人一时，而是需要付之秩序，为长远计。
因而，每每念及此，程未潜都会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同情与怜悯，戴上冷酷无情的假面。
旁人的眼光他并不在意，误解也好，冷嘲也罢，只要自己始终如一。
继续看下去也无法改变这场实力悬殊的追捕的结局，程未潜抬手示意掌灯的小厮不动声色地离开。
正在此时，局面似乎出现了一丝波澜。女孩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中，至少是几个追捕人的视野中。
“邪门了！这小崽子刚不过离我一臂……最多再多半臂！这一眨眼怎么就不见了？”
“一个小崽子能躲哪去！就在这附近，搜！仔细搜！这少个人，咱们可亏大了！”
一瞬间四散开来的人影带起了几股冷风，微微晃动的树影下露出程未潜略显错愕的神色。
“真是奇怪啊，公子，这刚不还在咱眼皮子底下吗？”掌灯小厮忍不住小声惊叹。
程未潜目光逡巡片刻，在周围这一带的隐秘小路、转弯岔路寻觅，慢慢锁定到一片阴影笼罩的胡同。
其实这一带乍一看并无稀奇，不过是道路窄些，拐角多些，说是利于摆脱追踪，但也只是满足了一些基本的条件。对于有经验的追捕者来说，这反而成为首先防范和追踪的目标。
几个壮汉显然也是经验颇丰的老手，不会犯错漏大意的低级错误，很快便向这一带逼近。
但当他们真正走进胡同，便会觉察出一丝蹊跷。
狭长幽深的小径鲜有人迹，两侧丛生的杂草已向路中蚕食占据，再加上这一带植被多为高大的灌木，遮蔽了原本就不甚明朗的月色。
率先冲进来的壮汉猝不及防跟丛生的枝叶撞了个满怀，想必已是破了相，骂骂咧咧地抽出腰间的砍刀，毫无章法地出气般劈着，霎时间在寂静的夜里激起一阵响动。
“照他们这么闹，万一那丫头躲在灌木丛里，必是个死路。要现在另寻出路呢，声音也会暴露自身的位置。”掌灯小厮又忍不住低声感慨道，“往这种地方躲，不是自找麻烦吗？”
“未必。”程未潜勾了勾嘴角，目光灼灼，一改最初的冷然旁观，“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杀人于无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关键看这执刀人功夫如何了。”他顿了顿，“当然，能选择这样一把利刃，本身就有几分胆色。”
小厮心道：“公子这话似对这丫头颇为赞赏，眼下又是用人之际，莫非是想……”
“自语，你回府一趟。”
小厮顿时回神，侧耳听吩咐。
一来一去这片刻间，那一行壮汉已扫开三丈之远，随劈随行，行动愈发迅速。
有时候转机就在一瞬之间。就在几人一门心思向前开拔的同时，胡同入口处一棵高大的灌木顶上，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个人影，落地便不带丝毫迟疑地溜边急转，消失在胡同口。
凭借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小丫头算是暂时躲出了那波人的视线。她稍稍松了口气，朝来时路的反向溜边前行，边走边小心地左右环顾，努力在寂寥的夜压低脚步。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巡夜更夫的打更声，一声一声的梆子仿佛敲在了女孩的心头。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三更的夜仿佛更冷了，风也起来了，吹得头顶的满月都亮了几分。女孩顺着洒下的月光，无意中低头看到了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
不对！这影子！
仿佛是一阵风吹过，女孩打心底生出一丝寒意，像是浑身冻僵了般一下一下转过头，心顿时跌向了谷底。
“臭丫头！叫你个崽子给咱几个爷们儿耍得晕头转向，这回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抓个小崽子费这么些人手，四面埋伏才不至于跟丢。呸！带回去，先让她长长记性！”
女孩脸色刷白，背靠着墙壁，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不让自己跌坐下去。
“几位都是生意人，不如开个价，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几个壮汉闻声转身，见到一个少年负手站在不远处。神情样貌尚不可明见，只辨得出身量未足，年纪尚轻，但站定便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场。这绝非能一时强装来的，必得是经年累月浸泡出的结果。
领头人心中掂量了片刻，下意识握了握手中的刀柄，沉声开口：“我瞧着公子不像那莽撞逞英雄的人，何必为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蹚这浑水。哥儿几个也是拿钱办事，上头有不能得罪的人，想必公子也不愿多生事端吧。”
“逞英雄吗？算是吧，谁儿时还没个英雄梦呢？不过，我这算是深思熟虑后的逞英雄。”程未潜轻笑着走近几步，一下一下地颠着手心的钱袋，在钱袋浮空的某一瞬间猛地攥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上头的得罪不起，程家的人就得罪得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凉风习习，领头人顿时觉得汗毛直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未潜却在此时挂上了彬彬有礼的笑意，仿佛刚刚的一瞬杀意只是错觉。“几位不必紧张，我今儿个刚过十二生辰，年纪尚轻，在程家不过一边缘人。”他顿了顿，笑意不达眼底，“但诸位放心，这赎金我还是交得起的，已经让底下人回去取了。生意人讲求诚信，这金额必得足数才行啊。”
“公子哪里话，咱家也是受过程家许多些恩惠的，怎好跟公子开口。公子想要什么人，尽管领走便是。”领头人边陪笑道，边摆手示意底下人速速撤离。
云层散尽，一轮满月高悬，照得人的脸庞愈发清晰。
程未潜走近，见女孩仍保持着背靠墙壁站立的姿势，脸色却是回温了些许，但仍留有一丝惊惧和警惕。
女孩矮自己一头之多，程未潜在距离其一步的位置蹲下身，轻声开口：“放心，坏人都被赶走了。”
女孩的眼睛微微颤抖，却大着胆子直视着他，里头清澈可见，如一汪清泉，不染分毫杂质。
对上这样澄澈的一双眼，他似是被灼了一瞬，不自觉偏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