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夏
临近四更天，寒风瑟瑟，一行人快步而过，带起的尘忽而浮起又缓缓飘落。
“头儿，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呐！就这么放他们走？”手下一个壮汉一路上越想越不解，越不理解越气不过，终于在人影彻底消失的一刻忍不住开了口。
站在最前面的人闻言停下了将要上马的动作，烦躁地抓了一把遮住半边脸的头发，扯了扯胸前明显精心打理过的衣襟，压着火开口：“什么人？管他娘的是什么人，只要头上顶着程家的名，不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吗！”
转身对上下头人仍然清澈迷茫的眼神，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动动你那脖子上顶着的东西，想想咱今天晚上是去干什么的！”说罢径自蹬上了马，调转马头，片刻消失在道路尽头。
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程未潜彻底放下心来。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慢慢缓过神，松开一直下意识撑住墙的手，朝他试探性地走了半步。
他这才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女孩跟着自己走。
长街上，万家灯火皆隐匿在深夜之中，唯有皎洁的月洒下片片清晖，映照着两人一高一低的影。
似是余悸未消，加上体力消耗，女孩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程未潜也不催，这一夜经历的事、照面的人在此刻尘埃落定之时一股脑的卷上来。
他边思边行，直到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近。一人捧着个有些分量的包袱跑到跟前，还是那位名唤自语的掌灯小厮。人正弯着腰喘着粗气，一抬眼对上了女孩略带不安的视线。
“公子！她怎么在这？你摆平了？那你还让我跑这一趟！”他直起身，又倒了两口气，抖抖捧在胸前的包袱，“我还怕赶不及，直接端着就走，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你之前给我的可全在这了！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慢下脚步，我……我可太不容易了我！”
“行了，别嚎了，算记你一功。”程未潜语气中带了点笑意，“要真动起手来，我可就不一定能顾得上你了啊，不得想个借口给你支开呀。”
“嘿嘿，我就知道公子你心疼我。”
几句玩笑话冲淡了这一夜的种种，后半程的路途不多时便走完了。
一座宅院立于前方，顶上立一匾，上书“宿寒”二字。有值夜的仆役手脚麻利地推开稍显厚重的院门，门后的洞天现于人前。
那是个不算气派，却分外雅致的院落。亭榭居间，流水环绕。月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宁静。
行走于其中，女孩这一夜的胆战心惊都跟着潺潺的流水烟消云散了。
后知后觉，她才意识到自己应当对身旁那人表示些什么。然而当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程未潜的神色却显得格外疲惫。他对着一同跟进来的自语吩咐了几句，便径自离开了。
女孩略带茫然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出了一丝孤独和失落。
“哎，别发呆了，公子让我带你先安顿下来，熟悉熟悉这的环境。”
女孩暂时收了神，边跟着走边暗自打量起这位名唤自语的小哥。
他年纪不大，约莫有个虚十岁，跟自己相当。为人倒是真诚，没什么架子。唯独这说起话来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
“我叫于自语，跟在公子身边得有个三年了吧，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行。”
“怎么样，这儿的环境不错吧？哎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环境好，远离闹市，也清净。”
“从前大人在这住的时候，得比现在大一圈呢。如今公子自己住，不喜铺张，便缩减了不少。”
“咱家公子人可好了，平日也用不着我们侍候什么，待我们也宽厚。只要不惹事生非，本本分分地在这府里做好自己该做的，这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听到这，女孩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最后的那个背影，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自语的衣角。
对上他疑问的眼神，女孩思量了一瞬，回身指了指程未潜消失的方向，然后冲面前的人向下扯了扯嘴角。
“噢，你是想问公子刚刚为什么不太高兴吧。”自语露出了然的神色，“放心放心，肯定不是因为你了。只是……”他显得有些迟疑，似是在考虑该不该透露这其中的内情。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些事府上的人多少都知晓。其实，今日四月十四，是公子的生辰。”看着女孩更加疑惑的神情，自语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公子心里最深的一道伤了吧。程家的夫人，也就是公子的母亲，去年这个时候过世了。那之后不久，大人移居别处，这就成了公子府，宿寒二字也是公子亲口题名。”
再不平静的夜晚也总会迎来朝阳。
阳光刺破纱帘的缝隙，落在女孩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下一刻，女孩睁开了毫无睡意的眼。
这一夜本就不平，何况她还存着心事。
昨夜自语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既有感激之意，她想着或许可以从此处出发来做些什么。
打开房门，女孩状似漫无目的地在院中走动。
白天的景致愈发清晰可见。流水蜿蜒而过，两侧的花草一瞧便知名贵，须得专人精心养护。
女孩小心翼翼地避开，转了个弯往后院走。
这一路不见人影，只有一阵不知何处传来的清香。大抵府上本就不多侍候的人，此刻方才辰时，估摸着都在哪躲懒。
女孩正想着，冷不丁一道阴影从正面压过来，登时刹住了脚步。她抬眼一看，竟是棵粗树干，再往前一步便要撞个眼冒金花。
女孩连着后撤了几步，仰头看了个究竟。
这是一株参天的洋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今正值孟夏，洋槐花期，串串洋槐花挂满枝头，芳华胜雪，动人心魄。
闻着醉人的花香，女孩忽得有了主意。
“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后厨这种地方是你能随便进的吗？要是公子的膳食出点什么问题，你想让我们这些人都跟着你遭殃不成？”
对着眼前这位面色不善、来势汹汹的阿婆，女孩又急又委屈，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指着怀里兜着的槐花，比划着表示她只是想借用后厨的器具做点吃食，并没有恶意。
“咿咿呀呀地说什么呢！咱这没接到公子的吩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进去！快走快走，别在这碍眼！真是，也不看看今儿个什么日子！”
女孩被推搡地踉跄了几步，生怕怀中拿衣襟兜着的槐花洒出，无奈之下只得快步离去。
她折腾了大半个晌午，好容易才摘得这些个新鲜的槐花，想着能找昨儿的自语小哥帮忙，借后厨的炉火一用，做些槐花饼当作给那位程家公子的谢礼。
可不成想，四处找了半天，都不见自语小哥的踪影。她只能硬着头皮来一试，果不其然，被赶出来了。
她在那棵大槐树下不知坐了多久，看着高悬的日头一点一点西沉，她踩着落日的余晖站起了身，向前院走去。
自语一天都在屋内陪着程未潜，他知道这一日公子心里难受。
程未潜自回府后就把自己泡在公务里，强迫自己不去想些什么，免得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母亲走后，为避开忌日，府中定下提前一日为自己操办生辰。但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昨夜宴席的由头罢了，如今还有谁能真心给他庆贺一个简单的生辰呢。
“公子，歇会吧，您都坐了一天了。”自语不知是第几次进来添提神茶，忍不住开口。见公子不答，他只得说，“那我让厨房做点吃食给公子垫垫，公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未潜心念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自语离开后不久，程未潜抬头稍稍活动酸胀的脖颈。他透过窗看向天边西沉的斜阳，不禁升起一种“这一日终于熬过去了”的念头。
他起身走向窗边，越发觉得今日的府宅格外冷清。他心里明镜似的，今日府上的众人定是明了自己情绪不佳，能避则避，免得触了霉头。
不经意间，一阵风过，拂起零星几片白色的花瓣，送来淡淡的清香。
未及细辨，程未潜直觉有几分异样。他推开尘封一整日的房门，不曾想竟见到了令他惊诧的一幕。
几片白色槐花瓣在房门打开掀起的气流中浮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缓缓落下。
程未潜的目光顺着这几瓣向下，平铺于地面上的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它们被人精心排布，一瓣压着一瓣，共同汇成四个字——
喜乐安宁
这一刻，程未潜心中激荡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已经做好了下沉的准备，却忽然得到了一股新鲜的空气。或许这仅仅是短暂的喘息，无法改变沉没的结局，但至少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从不远处走来的女孩。只见女孩先露出几分诧异，接着走近几步，面朝自己行了个谢礼。
“你……我也要感谢你。”程未潜顿了顿，“昨日未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轻轻地摇摇头。
程未潜略作沉思，望着天边一抹绚丽的云霞，复而开口：“孟夏时分，你我相遇。今后，你不必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不如，就叫尚时夏，如何？”
看着女孩笑着点了点头，程未潜心中升腾起一股热意。
“是的，新的开始。”
“头儿，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呐！就这么放他们走？”手下一个壮汉一路上越想越不解，越不理解越气不过，终于在人影彻底消失的一刻忍不住开了口。
站在最前面的人闻言停下了将要上马的动作，烦躁地抓了一把遮住半边脸的头发，扯了扯胸前明显精心打理过的衣襟，压着火开口：“什么人？管他娘的是什么人，只要头上顶着程家的名，不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吗！”
转身对上下头人仍然清澈迷茫的眼神，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动动你那脖子上顶着的东西，想想咱今天晚上是去干什么的！”说罢径自蹬上了马，调转马头，片刻消失在道路尽头。
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程未潜彻底放下心来。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慢慢缓过神，松开一直下意识撑住墙的手，朝他试探性地走了半步。
他这才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女孩跟着自己走。
长街上，万家灯火皆隐匿在深夜之中，唯有皎洁的月洒下片片清晖，映照着两人一高一低的影。
似是余悸未消，加上体力消耗，女孩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程未潜也不催，这一夜经历的事、照面的人在此刻尘埃落定之时一股脑的卷上来。
他边思边行，直到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近。一人捧着个有些分量的包袱跑到跟前，还是那位名唤自语的掌灯小厮。人正弯着腰喘着粗气，一抬眼对上了女孩略带不安的视线。
“公子！她怎么在这？你摆平了？那你还让我跑这一趟！”他直起身，又倒了两口气，抖抖捧在胸前的包袱，“我还怕赶不及，直接端着就走，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你之前给我的可全在这了！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慢下脚步，我……我可太不容易了我！”
“行了，别嚎了，算记你一功。”程未潜语气中带了点笑意，“要真动起手来，我可就不一定能顾得上你了啊，不得想个借口给你支开呀。”
“嘿嘿，我就知道公子你心疼我。”
几句玩笑话冲淡了这一夜的种种，后半程的路途不多时便走完了。
一座宅院立于前方，顶上立一匾，上书“宿寒”二字。有值夜的仆役手脚麻利地推开稍显厚重的院门，门后的洞天现于人前。
那是个不算气派，却分外雅致的院落。亭榭居间，流水环绕。月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宁静。
行走于其中，女孩这一夜的胆战心惊都跟着潺潺的流水烟消云散了。
后知后觉，她才意识到自己应当对身旁那人表示些什么。然而当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程未潜的神色却显得格外疲惫。他对着一同跟进来的自语吩咐了几句，便径自离开了。
女孩略带茫然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出了一丝孤独和失落。
“哎，别发呆了，公子让我带你先安顿下来，熟悉熟悉这的环境。”
女孩暂时收了神，边跟着走边暗自打量起这位名唤自语的小哥。
他年纪不大，约莫有个虚十岁，跟自己相当。为人倒是真诚，没什么架子。唯独这说起话来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
“我叫于自语，跟在公子身边得有个三年了吧，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行。”
“怎么样，这儿的环境不错吧？哎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环境好，远离闹市，也清净。”
“从前大人在这住的时候，得比现在大一圈呢。如今公子自己住，不喜铺张，便缩减了不少。”
“咱家公子人可好了，平日也用不着我们侍候什么，待我们也宽厚。只要不惹事生非，本本分分地在这府里做好自己该做的，这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听到这，女孩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最后的那个背影，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自语的衣角。
对上他疑问的眼神，女孩思量了一瞬，回身指了指程未潜消失的方向，然后冲面前的人向下扯了扯嘴角。
“噢，你是想问公子刚刚为什么不太高兴吧。”自语露出了然的神色，“放心放心，肯定不是因为你了。只是……”他显得有些迟疑，似是在考虑该不该透露这其中的内情。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些事府上的人多少都知晓。其实，今日四月十四，是公子的生辰。”看着女孩更加疑惑的神情，自语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公子心里最深的一道伤了吧。程家的夫人，也就是公子的母亲，去年这个时候过世了。那之后不久，大人移居别处，这就成了公子府，宿寒二字也是公子亲口题名。”
再不平静的夜晚也总会迎来朝阳。
阳光刺破纱帘的缝隙，落在女孩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下一刻，女孩睁开了毫无睡意的眼。
这一夜本就不平，何况她还存着心事。
昨夜自语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既有感激之意，她想着或许可以从此处出发来做些什么。
打开房门，女孩状似漫无目的地在院中走动。
白天的景致愈发清晰可见。流水蜿蜒而过，两侧的花草一瞧便知名贵，须得专人精心养护。
女孩小心翼翼地避开，转了个弯往后院走。
这一路不见人影，只有一阵不知何处传来的清香。大抵府上本就不多侍候的人，此刻方才辰时，估摸着都在哪躲懒。
女孩正想着，冷不丁一道阴影从正面压过来，登时刹住了脚步。她抬眼一看，竟是棵粗树干，再往前一步便要撞个眼冒金花。
女孩连着后撤了几步，仰头看了个究竟。
这是一株参天的洋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今正值孟夏，洋槐花期，串串洋槐花挂满枝头，芳华胜雪，动人心魄。
闻着醉人的花香，女孩忽得有了主意。
“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后厨这种地方是你能随便进的吗？要是公子的膳食出点什么问题，你想让我们这些人都跟着你遭殃不成？”
对着眼前这位面色不善、来势汹汹的阿婆，女孩又急又委屈，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指着怀里兜着的槐花，比划着表示她只是想借用后厨的器具做点吃食，并没有恶意。
“咿咿呀呀地说什么呢！咱这没接到公子的吩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进去！快走快走，别在这碍眼！真是，也不看看今儿个什么日子！”
女孩被推搡地踉跄了几步，生怕怀中拿衣襟兜着的槐花洒出，无奈之下只得快步离去。
她折腾了大半个晌午，好容易才摘得这些个新鲜的槐花，想着能找昨儿的自语小哥帮忙，借后厨的炉火一用，做些槐花饼当作给那位程家公子的谢礼。
可不成想，四处找了半天，都不见自语小哥的踪影。她只能硬着头皮来一试，果不其然，被赶出来了。
她在那棵大槐树下不知坐了多久，看着高悬的日头一点一点西沉，她踩着落日的余晖站起了身，向前院走去。
自语一天都在屋内陪着程未潜，他知道这一日公子心里难受。
程未潜自回府后就把自己泡在公务里，强迫自己不去想些什么，免得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母亲走后，为避开忌日，府中定下提前一日为自己操办生辰。但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昨夜宴席的由头罢了，如今还有谁能真心给他庆贺一个简单的生辰呢。
“公子，歇会吧，您都坐了一天了。”自语不知是第几次进来添提神茶，忍不住开口。见公子不答，他只得说，“那我让厨房做点吃食给公子垫垫，公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未潜心念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自语离开后不久，程未潜抬头稍稍活动酸胀的脖颈。他透过窗看向天边西沉的斜阳，不禁升起一种“这一日终于熬过去了”的念头。
他起身走向窗边，越发觉得今日的府宅格外冷清。他心里明镜似的，今日府上的众人定是明了自己情绪不佳，能避则避，免得触了霉头。
不经意间，一阵风过，拂起零星几片白色的花瓣，送来淡淡的清香。
未及细辨，程未潜直觉有几分异样。他推开尘封一整日的房门，不曾想竟见到了令他惊诧的一幕。
几片白色槐花瓣在房门打开掀起的气流中浮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缓缓落下。
程未潜的目光顺着这几瓣向下，平铺于地面上的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它们被人精心排布，一瓣压着一瓣，共同汇成四个字——
喜乐安宁
这一刻，程未潜心中激荡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已经做好了下沉的准备，却忽然得到了一股新鲜的空气。或许这仅仅是短暂的喘息，无法改变沉没的结局，但至少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从不远处走来的女孩。只见女孩先露出几分诧异，接着走近几步，面朝自己行了个谢礼。
“你……我也要感谢你。”程未潜顿了顿，“昨日未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轻轻地摇摇头。
程未潜略作沉思，望着天边一抹绚丽的云霞，复而开口：“孟夏时分，你我相遇。今后，你不必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不如，就叫尚时夏，如何？”
看着女孩笑着点了点头，程未潜心中升腾起一股热意。
“是的，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