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去的酒局是傅津远攒的，严格来说是为了给卫斯丽践行的酒局。
喻明亮出国之后，酒吧转手给了店里长相标致的酒保小哥，这个酒保嘴够严实，察言观色的本领也强，通常调完酒人就恨不得溜到几公里开外，待到再要酒水时又会不动声色地再度出现，因此周皓和傅津远的小团体根据地没再重新物色地方。
周皓到了酒吧屁股没坐热就拿出手机点开直播间，也不管人是在酒吧里震天响，完全听不见陆文音说啥，“唰唰”刷了几个法拉利和游艇，排面给足了。
傅津远依然戴着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左手边是刚上的尼格罗尼，中指处一枚订婚戒指瞩目。
“你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此言一出，周遭气氛骤然降到冰点以下，周皓的笑容冷在嘴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交替轻叩，他有些不耐烦，“我这恋爱刚谈半个月，现在提结婚你觉得人能答应么？”
傅津远喝了口酒，“时机你自己拿捏，不过只是为了‘出师有名’的话，动作还是越快越好，我看你装傻小子、愣头青装久了自己都要信了，以为自己有多情深意重，特意来提醒你一下。”
“有劳，”周皓抿着嘴笑了一下，但眉头紧锁，看起来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恼意，不过他很快把话题带过去，“回回喝尼格罗尼，你不嫌苦么。”
傅津远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没过多久，卫斯丽来了。
傅津远和周皓变脸变得很快，立马摆出一副兄恭弟谦、感情甚笃的模样，彭登怀看了都要向他二人学习。
另一边，陆文音的直播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找了部电影出来看，《魂断威尼斯》，讲的是一个中年丧女的作曲家阿森巴赫到威尼斯散心，偶遇美少年塔奇奥，后来又恰逢威尼斯瘟疫肆虐的故事。
故事里的少年美得让人失魂落魄，尽管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叫人心碎，造梦的电影反而使得那一场清日神谕被击溃，但如果我们活在当时当刻，便还可以高呼赞叹，还可以落泪。
电影的情节推进非常缓慢，导演仿佛完全放弃叙事的意图，在谈论哲学的命题，看到一半的地方，周皓回来了，洗了把脸出来坐在沙发上加入观影的行列。
结束后陆文音问周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说“街头音乐家唱歌那一段吧，感觉卖艺好累，扯着嗓子唱到声嘶力竭，又要时时刻刻赔着笑。”
陆文音觉得有点好笑，“你的点怎么这么奇怪？”
周皓：“我也只能讲这个，说实话我觉得音乐家跟欲望的斗争很奇怪，有一点作茧自缚的感觉。”
陆文音：“他‘信奉’的艺术可能对创造艺术的人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吧，致使他用清教徒般的意识约束自己，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就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
“嗯。”
“你哪里不舒服吗？”陆文音问，“你的手一直在冒汗诶。”
周皓闻言低头去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拉住了陆文音的手，眼下松开，手心确实汗涔涔的。
“可能喝了点酒，有点头晕吧。”周皓靠近些，又抱住她，埋头在她脖颈间，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什么想说，也没有能说的了。
陆文音拍拍他叫他去洗澡，半开玩笑地“威胁”他不洗澡今天就睡地板，周皓缓了一会，起身老实去了。
陆文音拿出电脑，一边回忆刚才看电影的情节，一边记录下一些感想：抱着见最后一面的想法，阿森巴赫去理发店拾掇了一下自己，可是墨汁从帽子里流出一条黑线、脸上的妆容被冲刷干净、嫣红的嘴唇滑稽可笑，我不是很懂那个时代的审美，但这个妆有些像入殓妆，入土为安之前把脸上、身体上的伤痕缝缝补补，倒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或许他做好了准备要用生命做了警示作用，结局沉静的海潮、流金般的阳光铺洒、雕塑似的身体剪影，他的一生可能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
第二天上午周皓早起去公司忙，陆文音有点不明白他一天到晚在忙个什么劲，天天加班，资本家除了压迫打工人，原来也爱压迫自己吗？
她一觉睡到正午，起来点了个外卖，午饭吃到一半，有个中年男人大包小包提着一些礼品按门铃来找周皓。
陆文音很明白年关将至那些必须要走的人情往来，她请他进门，倒了杯水。
男人看起来有点局促，一口乡音浓重，“我，我是来谢谢周先生的。”
他又从大口袋里拿出来一张卡片，“这是我儿子做的卡片，谢谢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这么重的词，陆文音听到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了。她打开卡片，里头画了几棵树，满地的草，一个金黄的太阳，还有一个叉腰的男人，旁边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周皓叔叔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童趣十足，陆文音嘴角也情不自禁上扬。
中年男人可能很想找人倾诉，也可能是想要跟周皓女朋友夸赞他有多善心，总之眼睛一红，开始讲他跟周皓的渊源。
“我那娃儿，小小年纪得了白血病，乡里的人都说是绝症，治不好了，娃儿他妈嫌他是个累赘，也嫌我没用，没什么钱，早早跑了，我不信这个邪，带他到大城市碰碰运气，在医院排队挂号的时候遇见了周先生，他人真好，我跟我娃儿没有保险，他帮忙出了全部的医药费，医院今天来消息说找到合适的骨髓了，我就想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娃儿有救了！有救了！”
中年男人说到后面开始痛哭流涕，陆文音见状也是心一软，拿过来纸巾安慰他。
男人的衣服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孩子不到十岁，他却已经两鬓斑白，一看就吃了很多苦。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陆文音捕捉到他话中的另一个关键点，“您刚才说是在医院见到周皓的？他去医院是哪里生病了吗？”
中年男人擦了擦眼泪，“他，他说是陪别人来的，还说那个人卸磨杀驴，自己好心送她来医院，走了也不说一声。”
陆文音皱了皱眉头，“您还记得是哪天吗？”
男人报出来一个日期。
好家伙，正是陆文音跟他第一次见面，去医院拿阻断药的日期，合着卸磨杀驴是在骂自己？！
陆文音皮笑肉不笑，中年男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信件，“这个是周先生之前给我娃儿看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娃儿可宝贵了，一点都没弄皱，弄破，麻烦你等他回来还给他。”
陆文音应承下来。
中年男人又坐了一会，说娃儿午睡差不多醒了，要回去陪他，便道了别，陆文音留了他的电话，说有空跟周皓一起去看看孩子，祝他早日康复。
陆文音把中年男人带过来的礼物和卡片一一拍照发给周皓，也告知找到合适骨髓配型的事，夸他做好事不留名。然后又另外把一沓信件拍照发给去，说自己很好奇，能不能拆开来看。
消息很快回过来，可以。
信封是最简单的牛皮纸，没有贴邮票，第一封封面上面写着：给八岁的周皓，然后每隔两年一封，一共有十封，落款只有两个字——妈妈。
陆文音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拿毛巾擦干净，才坐到书桌前，打开那些信，寻着信纸上的字字句句，描摹一个母亲的半生。
第一封。
你好，周皓。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你识了多少字，是不是能够完整的把这封信读下来，我尽量写些简单的字，方便你能看懂。
我幼儿园的时候生过一场病，休息了很长时间，因此比同龄的小孩晚一年上小学，个子不够高，身体羸弱（羸字被圈掉，改成瘦，又圈掉，把整个短句改成身体不好），班上有些高个子的男孩子便会欺负我，拿虫子吓我，或者把我的作业本藏起来看我着急，我为此掉了很多眼泪。
我去问过我的父亲，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事，他们却要欺负我，父亲说“可能是他们喜欢你，故意要引起你的注意。”
你在这个年纪，如果有玩得好的小女生，或许也会做类似的事，你在你父亲处能得到的答案大抵同外公给出的类似，但我要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如果喜欢她，想跟她做朋友，就要对她好，要保护她，而不是让她流眼泪。
第二封。
你好，周皓。
十岁的你长了多少个子呢？量身高的刻度有在保持记录吗？记得要多喝牛奶，多吃鸡蛋，不要挑食。
虽然说这个年纪是长个子的好时候，但是不是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生长进程，有的孩子长得快些，有的慢些，有的很小的年纪就很高，有的一直到十五六岁才开始冒尖，当然也有可能有的孩子一直一直长不高，可这些都不是错处，你要学会接受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并且学着善待。
对了，在这个年纪我学了绘画、舞蹈、音乐，试过很多错，最后绘画这件事作为爱好陪伴了我一生，希望你也能在尝试中找到能吸引你长久注意力的东西。当然暂时找不到也没关系，人生很长，有很多时间，你爱爬树、到河边摸鱼、在泥堆里打滚、做些无伤大雅的捣蛋事也可以，快乐就好，脏兮兮也不要紧，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费了很大的劲把你生下来，生命很珍贵，好好爱惜自己。
第三封。
你好，周皓。
这么快就到了十二岁，小朋友快要升初中了。
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很爱看琼瑶，班上的男孩子爱读金庸古龙，当然这些是大部分，也有一些女孩子喜欢读武侠小说，男孩子爱看浪漫的爱情故事，这都很正常。
但总有人认为不正常，我们班上有个温柔的小男生因为爱跟女生扎堆聊琼瑶，被嘲笑了很长时间“娘娘腔”，我想他一定很难过，当时我很想帮他，想反击那些人，却没能伸出手。
如果有天你也碰到类似的情况，如果你也有像我一样的挣扎和犹豫，请勇敢一点，大胆地站出来。
有些事情，当下你不做，以后漫长的人生都会陷入无尽的后悔中。
第四封。
你好，周皓。
初中生啦小伙子。
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后座有个男生手欠总是弹我的内衣带子，我很生气去报告老师，老师在班上开展主题班会，教育男孩子们要尊重女生，不能做逾矩的事，会让女孩子感到不适的行为都是骚扰。
希望你能有清晰的性别意识，学会尊重别人。
第五封。
你好，周皓。
十六岁应该是高中了，不知道你的成绩怎么样，是按部就班上了公立学校考大学，还是出国在异国他乡受另外的教育。
如果你还在国内念书，希望你在繁重的课业中，能偶尔抽出一些时间找找自己喜欢的事，能试着对人生做一做规划，找找清晰的目标，作为母亲不希望你走很多弯路，但如果你更希望跌跌撞撞摸索，也可以，怎么样都是人生，没有关系的。
希望你有自立的本领，不是变成一个只会伸手要钱，豪掷千金的人。对了，如果你在国外，我更希望在不够成熟的年纪你也能有抵制诱惑的能力，不要贪图一时的快乐，去尝试一些不好的东西，伤害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第六封。
你好，周皓。
成年了，是个大人了。
这个时候的你或许交了第一个女朋友，会发生关系。记住一定要带安全套，要认真学习性知识。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是在写信，却仿佛已经置身于你十八岁成年礼的现场，不管你想不想要我都希望你能收到一束花，希望你能好好成长为一个大人。
陆文音把信拆到这里，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了，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在干什么呢？高三生还在念书，她凌晨爬墙溜去网吧打了一晚上游戏，天光乍现时踩着铃声回学校上早自习，说起来搞笑，同天隔壁班有个同学一样溜出去打游戏，却因为面相不善，被错认成通缉犯直接逮进去了。
陆文音套了件大衣出门，拐角处就有一家花店，她以前夏夜里常常溜达到此处散步，离得很远看一看店里懒得动弹的小胖猫。
老板胖乎乎的很爱笑，动作麻利给她包了一束：向日葵、白荔枝玫瑰搭配香槟翠菊、黄色多头玫瑰、白桔梗、尤加利叶。用了心包得很漂亮，但陆文音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又把包装给拆了，花束插在花瓶，心想：周皓要是不主动问我就不主动提。
她坐在书桌前接着读剩下来的信。
第七封。
你好，周皓。
恭喜你迈入二字头，我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你父亲，跟他纠纠缠缠半生，现在回想起来全是不值得。
希望你不要学他，不要辜负真心，真心很可贵，错过一次，下次再碰到不知道要等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了。
二十岁的我开始做小生意，有一些收益，虽然不是大项目，但也给了我很多信心，我出生的时候背靠王家，起点不比你低，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有的事都要一点一点来，卸下所有的光环，你能抵达哪里，那儿才是你的高度。
第八封。
你好，周皓。
二十二岁的你，应该已经遇到过一些挫折了吧，人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的，但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体悟到“重新站起来”这件事能带给自己多大的能量。
希望你能明白。
第九封。
你好，周皓。
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了吧。祝贺你又走到一个人生新阶段。
我在这个年纪，直接空降在王家工作，好的出生是人生的助力，我虽然劝你要脚踏实地，但跟充分利用所拥有的资源实现利益最大化这件事，并不相悖。希望你不要因为太想证明而跟自己过不去。
我在王家学到的东西，对我后来创业有很大的帮助，这些东西我没办法言传身教教你了，但我相信在好的企业工作，凭你的聪明才智能很快消化掉并且融会贯通。
第十封。
你好，周皓。
二十六岁了，不知道你在工作之余，情感生活怎么样？爱过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受过伤或者伤害过别人呢？
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跟你父亲结婚，并且开始创办周氏了。
你看我明明姓王，可是周氏却没有我的名字。
很抱歉发这样的牢骚，我也是活到再靠后一点的年纪，才恍然大悟自己从前的愚笨，被相爱时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头脑。
想要提醒你的是，永远理智，永远保持清醒。
当然你是男孩儿，可能体会不到我遇到的困境。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但如果你在二十六岁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个放弃一切跟你白手起家的人，希望你能用点真心，不要把算计都留给她。
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周皓母亲没有再写，还是两年一封，一定是按时交付。
陆文音的眼睛很酸，周皓有一个很好的母亲，以至于显得她之前脱口而出的话很龌龊，难怪他要生气。
她趴在桌子上出神。
天色已经渐晚，冬日浅浅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偶有一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初中生经过，大抵是补习完功课回家，陆文音很想把他们叫停，然后塞一把糖过去。
可是她自己也不是常常能得到糖果的人。
她有些困了。
过了很久，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熄灭，周皓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他没有说“我回来了”的习惯，一进屋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准备去洗澡，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
卧室没有、卫生间没有，噢在书房。
陆文音把长发盘起，穿了很轻薄的灰色吊带衫，露出很漂亮的蝴蝶骨，双腿支在椅子上，枕着右手睡着。
周皓靠近一下，在她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睡梦中的人眼皮动了动，吸吸鼻子。
周皓伸出手抱她回卧室，谁知还没走出书房，人就醒了。
“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是熏醒了，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周皓继续往屋里走，“地暖烧得不是很热，以后多穿一点，不要着凉。”
“好。”陆文音伸出手搂住周皓，“生日快乐。”
周皓的脚步停下来。
“我是看到你妈妈的信，上面寄信的日期都是今天。”
“不是，”周皓把陆文音放下来，“是她的忌日，她托了相熟的朋友，算准了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寄到我这里。”
周皓看起来有些黯然。
“我看信里面的语气每一封都是在为你新长了一岁高兴，虽然只是妄加猜测，但我觉得她最初提笔的时候是为了祝愿你生日，后来改了日期或许是希望这些来信能冲淡每年这个时候你的伤心。”
周皓从兜里拿出来一封新的，“要一起看吗？”
喻明亮出国之后，酒吧转手给了店里长相标致的酒保小哥，这个酒保嘴够严实，察言观色的本领也强，通常调完酒人就恨不得溜到几公里开外，待到再要酒水时又会不动声色地再度出现，因此周皓和傅津远的小团体根据地没再重新物色地方。
周皓到了酒吧屁股没坐热就拿出手机点开直播间，也不管人是在酒吧里震天响，完全听不见陆文音说啥，“唰唰”刷了几个法拉利和游艇，排面给足了。
傅津远依然戴着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左手边是刚上的尼格罗尼，中指处一枚订婚戒指瞩目。
“你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此言一出，周遭气氛骤然降到冰点以下，周皓的笑容冷在嘴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交替轻叩，他有些不耐烦，“我这恋爱刚谈半个月，现在提结婚你觉得人能答应么？”
傅津远喝了口酒，“时机你自己拿捏，不过只是为了‘出师有名’的话，动作还是越快越好，我看你装傻小子、愣头青装久了自己都要信了，以为自己有多情深意重，特意来提醒你一下。”
“有劳，”周皓抿着嘴笑了一下，但眉头紧锁，看起来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恼意，不过他很快把话题带过去，“回回喝尼格罗尼，你不嫌苦么。”
傅津远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没过多久，卫斯丽来了。
傅津远和周皓变脸变得很快，立马摆出一副兄恭弟谦、感情甚笃的模样，彭登怀看了都要向他二人学习。
另一边，陆文音的直播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找了部电影出来看，《魂断威尼斯》，讲的是一个中年丧女的作曲家阿森巴赫到威尼斯散心，偶遇美少年塔奇奥，后来又恰逢威尼斯瘟疫肆虐的故事。
故事里的少年美得让人失魂落魄，尽管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叫人心碎，造梦的电影反而使得那一场清日神谕被击溃，但如果我们活在当时当刻，便还可以高呼赞叹，还可以落泪。
电影的情节推进非常缓慢，导演仿佛完全放弃叙事的意图，在谈论哲学的命题，看到一半的地方，周皓回来了，洗了把脸出来坐在沙发上加入观影的行列。
结束后陆文音问周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说“街头音乐家唱歌那一段吧，感觉卖艺好累，扯着嗓子唱到声嘶力竭，又要时时刻刻赔着笑。”
陆文音觉得有点好笑，“你的点怎么这么奇怪？”
周皓：“我也只能讲这个，说实话我觉得音乐家跟欲望的斗争很奇怪，有一点作茧自缚的感觉。”
陆文音：“他‘信奉’的艺术可能对创造艺术的人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吧，致使他用清教徒般的意识约束自己，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就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
“嗯。”
“你哪里不舒服吗？”陆文音问，“你的手一直在冒汗诶。”
周皓闻言低头去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拉住了陆文音的手，眼下松开，手心确实汗涔涔的。
“可能喝了点酒，有点头晕吧。”周皓靠近些，又抱住她，埋头在她脖颈间，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什么想说，也没有能说的了。
陆文音拍拍他叫他去洗澡，半开玩笑地“威胁”他不洗澡今天就睡地板，周皓缓了一会，起身老实去了。
陆文音拿出电脑，一边回忆刚才看电影的情节，一边记录下一些感想：抱着见最后一面的想法，阿森巴赫去理发店拾掇了一下自己，可是墨汁从帽子里流出一条黑线、脸上的妆容被冲刷干净、嫣红的嘴唇滑稽可笑，我不是很懂那个时代的审美，但这个妆有些像入殓妆，入土为安之前把脸上、身体上的伤痕缝缝补补，倒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或许他做好了准备要用生命做了警示作用，结局沉静的海潮、流金般的阳光铺洒、雕塑似的身体剪影，他的一生可能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
第二天上午周皓早起去公司忙，陆文音有点不明白他一天到晚在忙个什么劲，天天加班，资本家除了压迫打工人，原来也爱压迫自己吗？
她一觉睡到正午，起来点了个外卖，午饭吃到一半，有个中年男人大包小包提着一些礼品按门铃来找周皓。
陆文音很明白年关将至那些必须要走的人情往来，她请他进门，倒了杯水。
男人看起来有点局促，一口乡音浓重，“我，我是来谢谢周先生的。”
他又从大口袋里拿出来一张卡片，“这是我儿子做的卡片，谢谢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这么重的词，陆文音听到不由得有些肃然起敬了。她打开卡片，里头画了几棵树，满地的草，一个金黄的太阳，还有一个叉腰的男人，旁边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周皓叔叔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童趣十足，陆文音嘴角也情不自禁上扬。
中年男人可能很想找人倾诉，也可能是想要跟周皓女朋友夸赞他有多善心，总之眼睛一红，开始讲他跟周皓的渊源。
“我那娃儿，小小年纪得了白血病，乡里的人都说是绝症，治不好了，娃儿他妈嫌他是个累赘，也嫌我没用，没什么钱，早早跑了，我不信这个邪，带他到大城市碰碰运气，在医院排队挂号的时候遇见了周先生，他人真好，我跟我娃儿没有保险，他帮忙出了全部的医药费，医院今天来消息说找到合适的骨髓了，我就想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娃儿有救了！有救了！”
中年男人说到后面开始痛哭流涕，陆文音见状也是心一软，拿过来纸巾安慰他。
男人的衣服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孩子不到十岁，他却已经两鬓斑白，一看就吃了很多苦。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陆文音捕捉到他话中的另一个关键点，“您刚才说是在医院见到周皓的？他去医院是哪里生病了吗？”
中年男人擦了擦眼泪，“他，他说是陪别人来的，还说那个人卸磨杀驴，自己好心送她来医院，走了也不说一声。”
陆文音皱了皱眉头，“您还记得是哪天吗？”
男人报出来一个日期。
好家伙，正是陆文音跟他第一次见面，去医院拿阻断药的日期，合着卸磨杀驴是在骂自己？！
陆文音皮笑肉不笑，中年男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信件，“这个是周先生之前给我娃儿看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娃儿可宝贵了，一点都没弄皱，弄破，麻烦你等他回来还给他。”
陆文音应承下来。
中年男人又坐了一会，说娃儿午睡差不多醒了，要回去陪他，便道了别，陆文音留了他的电话，说有空跟周皓一起去看看孩子，祝他早日康复。
陆文音把中年男人带过来的礼物和卡片一一拍照发给周皓，也告知找到合适骨髓配型的事，夸他做好事不留名。然后又另外把一沓信件拍照发给去，说自己很好奇，能不能拆开来看。
消息很快回过来，可以。
信封是最简单的牛皮纸，没有贴邮票，第一封封面上面写着：给八岁的周皓，然后每隔两年一封，一共有十封，落款只有两个字——妈妈。
陆文音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拿毛巾擦干净，才坐到书桌前，打开那些信，寻着信纸上的字字句句，描摹一个母亲的半生。
第一封。
你好，周皓。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你识了多少字，是不是能够完整的把这封信读下来，我尽量写些简单的字，方便你能看懂。
我幼儿园的时候生过一场病，休息了很长时间，因此比同龄的小孩晚一年上小学，个子不够高，身体羸弱（羸字被圈掉，改成瘦，又圈掉，把整个短句改成身体不好），班上有些高个子的男孩子便会欺负我，拿虫子吓我，或者把我的作业本藏起来看我着急，我为此掉了很多眼泪。
我去问过我的父亲，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事，他们却要欺负我，父亲说“可能是他们喜欢你，故意要引起你的注意。”
你在这个年纪，如果有玩得好的小女生，或许也会做类似的事，你在你父亲处能得到的答案大抵同外公给出的类似，但我要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如果喜欢她，想跟她做朋友，就要对她好，要保护她，而不是让她流眼泪。
第二封。
你好，周皓。
十岁的你长了多少个子呢？量身高的刻度有在保持记录吗？记得要多喝牛奶，多吃鸡蛋，不要挑食。
虽然说这个年纪是长个子的好时候，但是不是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生长进程，有的孩子长得快些，有的慢些，有的很小的年纪就很高，有的一直到十五六岁才开始冒尖，当然也有可能有的孩子一直一直长不高，可这些都不是错处，你要学会接受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并且学着善待。
对了，在这个年纪我学了绘画、舞蹈、音乐，试过很多错，最后绘画这件事作为爱好陪伴了我一生，希望你也能在尝试中找到能吸引你长久注意力的东西。当然暂时找不到也没关系，人生很长，有很多时间，你爱爬树、到河边摸鱼、在泥堆里打滚、做些无伤大雅的捣蛋事也可以，快乐就好，脏兮兮也不要紧，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费了很大的劲把你生下来，生命很珍贵，好好爱惜自己。
第三封。
你好，周皓。
这么快就到了十二岁，小朋友快要升初中了。
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很爱看琼瑶，班上的男孩子爱读金庸古龙，当然这些是大部分，也有一些女孩子喜欢读武侠小说，男孩子爱看浪漫的爱情故事，这都很正常。
但总有人认为不正常，我们班上有个温柔的小男生因为爱跟女生扎堆聊琼瑶，被嘲笑了很长时间“娘娘腔”，我想他一定很难过，当时我很想帮他，想反击那些人，却没能伸出手。
如果有天你也碰到类似的情况，如果你也有像我一样的挣扎和犹豫，请勇敢一点，大胆地站出来。
有些事情，当下你不做，以后漫长的人生都会陷入无尽的后悔中。
第四封。
你好，周皓。
初中生啦小伙子。
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后座有个男生手欠总是弹我的内衣带子，我很生气去报告老师，老师在班上开展主题班会，教育男孩子们要尊重女生，不能做逾矩的事，会让女孩子感到不适的行为都是骚扰。
希望你能有清晰的性别意识，学会尊重别人。
第五封。
你好，周皓。
十六岁应该是高中了，不知道你的成绩怎么样，是按部就班上了公立学校考大学，还是出国在异国他乡受另外的教育。
如果你还在国内念书，希望你在繁重的课业中，能偶尔抽出一些时间找找自己喜欢的事，能试着对人生做一做规划，找找清晰的目标，作为母亲不希望你走很多弯路，但如果你更希望跌跌撞撞摸索，也可以，怎么样都是人生，没有关系的。
希望你有自立的本领，不是变成一个只会伸手要钱，豪掷千金的人。对了，如果你在国外，我更希望在不够成熟的年纪你也能有抵制诱惑的能力，不要贪图一时的快乐，去尝试一些不好的东西，伤害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第六封。
你好，周皓。
成年了，是个大人了。
这个时候的你或许交了第一个女朋友，会发生关系。记住一定要带安全套，要认真学习性知识。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是在写信，却仿佛已经置身于你十八岁成年礼的现场，不管你想不想要我都希望你能收到一束花，希望你能好好成长为一个大人。
陆文音把信拆到这里，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了，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在干什么呢？高三生还在念书，她凌晨爬墙溜去网吧打了一晚上游戏，天光乍现时踩着铃声回学校上早自习，说起来搞笑，同天隔壁班有个同学一样溜出去打游戏，却因为面相不善，被错认成通缉犯直接逮进去了。
陆文音套了件大衣出门，拐角处就有一家花店，她以前夏夜里常常溜达到此处散步，离得很远看一看店里懒得动弹的小胖猫。
老板胖乎乎的很爱笑，动作麻利给她包了一束：向日葵、白荔枝玫瑰搭配香槟翠菊、黄色多头玫瑰、白桔梗、尤加利叶。用了心包得很漂亮，但陆文音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又把包装给拆了，花束插在花瓶，心想：周皓要是不主动问我就不主动提。
她坐在书桌前接着读剩下来的信。
第七封。
你好，周皓。
恭喜你迈入二字头，我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你父亲，跟他纠纠缠缠半生，现在回想起来全是不值得。
希望你不要学他，不要辜负真心，真心很可贵，错过一次，下次再碰到不知道要等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了。
二十岁的我开始做小生意，有一些收益，虽然不是大项目，但也给了我很多信心，我出生的时候背靠王家，起点不比你低，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有的事都要一点一点来，卸下所有的光环，你能抵达哪里，那儿才是你的高度。
第八封。
你好，周皓。
二十二岁的你，应该已经遇到过一些挫折了吧，人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的，但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体悟到“重新站起来”这件事能带给自己多大的能量。
希望你能明白。
第九封。
你好，周皓。
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了吧。祝贺你又走到一个人生新阶段。
我在这个年纪，直接空降在王家工作，好的出生是人生的助力，我虽然劝你要脚踏实地，但跟充分利用所拥有的资源实现利益最大化这件事，并不相悖。希望你不要因为太想证明而跟自己过不去。
我在王家学到的东西，对我后来创业有很大的帮助，这些东西我没办法言传身教教你了，但我相信在好的企业工作，凭你的聪明才智能很快消化掉并且融会贯通。
第十封。
你好，周皓。
二十六岁了，不知道你在工作之余，情感生活怎么样？爱过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受过伤或者伤害过别人呢？
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跟你父亲结婚，并且开始创办周氏了。
你看我明明姓王，可是周氏却没有我的名字。
很抱歉发这样的牢骚，我也是活到再靠后一点的年纪，才恍然大悟自己从前的愚笨，被相爱时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头脑。
想要提醒你的是，永远理智，永远保持清醒。
当然你是男孩儿，可能体会不到我遇到的困境。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但如果你在二十六岁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个放弃一切跟你白手起家的人，希望你能用点真心，不要把算计都留给她。
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周皓母亲没有再写，还是两年一封，一定是按时交付。
陆文音的眼睛很酸，周皓有一个很好的母亲，以至于显得她之前脱口而出的话很龌龊，难怪他要生气。
她趴在桌子上出神。
天色已经渐晚，冬日浅浅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偶有一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初中生经过，大抵是补习完功课回家，陆文音很想把他们叫停，然后塞一把糖过去。
可是她自己也不是常常能得到糖果的人。
她有些困了。
过了很久，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熄灭，周皓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他没有说“我回来了”的习惯，一进屋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准备去洗澡，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
卧室没有、卫生间没有，噢在书房。
陆文音把长发盘起，穿了很轻薄的灰色吊带衫，露出很漂亮的蝴蝶骨，双腿支在椅子上，枕着右手睡着。
周皓靠近一下，在她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睡梦中的人眼皮动了动，吸吸鼻子。
周皓伸出手抱她回卧室，谁知还没走出书房，人就醒了。
“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是熏醒了，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周皓继续往屋里走，“地暖烧得不是很热，以后多穿一点，不要着凉。”
“好。”陆文音伸出手搂住周皓，“生日快乐。”
周皓的脚步停下来。
“我是看到你妈妈的信，上面寄信的日期都是今天。”
“不是，”周皓把陆文音放下来，“是她的忌日，她托了相熟的朋友，算准了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寄到我这里。”
周皓看起来有些黯然。
“我看信里面的语气每一封都是在为你新长了一岁高兴，虽然只是妄加猜测，但我觉得她最初提笔的时候是为了祝愿你生日，后来改了日期或许是希望这些来信能冲淡每年这个时候你的伤心。”
周皓从兜里拿出来一封新的，“要一起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