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音十六岁的时候,江华镇下了一场大雪,这在南方小城十年难得一遇。

    那年从京市转过来两个精雕玉琢的小男孩到他们班,一个叫喻明亮,一个叫周皓。

    喻明亮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老老实实穿了校服,站在讲台上写下自己名字,粉笔字端秀清新,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落落大方。

    旁边的男孩校服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小小的“对勾”印在正中偏上,双手插兜,跟在喻明亮后面迅速接了一句“我是周皓”,说得含糊不清,阳光下男孩的头发微微泛着蓝光。

    他们的到来使得班上的氛围变得莫名很多,同学们对他两的谈论有关于长相的、关于家世、关于人品的……青春期的孩子们本就充满悸动,很多时候聊着聊着,话题便跑偏了,陆文音偶尔也会出现在讨论之中,因为她是周皓的同桌。

    陆文音还记得班主任那天安排座位的时候,周皓指着自己大声道:“我要跟她坐。”陆文音眼皮一跳,老师也眼皮一跳。

    “好,陆文音是学习委员,你好好帮助一下新同学。”

    “不用帮助我!我是看她长得最漂亮!”

    同学们哄堂大笑,陆文音却涨红了脸,等到周皓把包往桌上一扔,在陆文音旁边稳稳坐下的时候,他笑眯眯说了一句:“美女你好~”

    那是他们两第一次见面。

    -

    陆文音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温柔女子的长相,眼眸含水,眉若远山。

    那时候小女孩绑头发,都用黑皮筋儿或者“电话线”绑高高的马尾,陆文音比较与众不同,用的红色丝带扎低马尾,引领过一段时间风潮。

    男孩坐在板凳上,凳脚向后别,抵在后桌桌沿上,眼神不住地往旁边瞟,右手偷偷摸摸地往上挪动,摸到带尾的时候心下一喜,用力一拉,蝴蝶结散开,发丝倾洒而下的同时,他也听到了数学老师带着怒气的声音:“周皓!你站起来!”

    周皓凳子一踢,无所谓地起身,旁边的女孩把长发别在耳朵后面,耳朵通红,低着头四处找发带。周皓摊开右手,红色丝带静静躺在他手里,女孩儿伸手去接,他又把手合上,攥紧红丝带。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底下的动作尽收眼底,她怒不可竭,“你两眼里还有没有我?!要谈恋爱出去谈!”

    班上哄堂大笑。

    陆文音完全属于被拖累的,但是还是和他一起被罚站到教室外面。

    抬眼是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在教学楼红墙的对照下格外动人,而回头是数学老师中气十足的骂人声,陆文音顿时觉得有点头痛。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了好久,总得有人从无声中破局。

    周皓喊了一声:“喂!”

    陆文音扭头,冷风把她的长发吹起,周皓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相机“咔嚓”一声。

    “你干什么?为什么拍我!?”

    “哇,你原来不是哑巴啊。”

    “你快删掉!”

    陆文音伸手去夺,周皓却把相机高高举过头顶,借助身高优势隔绝她与相机。

    “我调出来给你看看,挺漂亮的。”

    周皓举着胳膊操作了一番,把显示屏转到她视线所及之处,一个长发翩翩的女孩引入眼帘,清纯又迷茫。

    “那也不行!”陆文音掐了他一下腰,他痒得躬了一下身,陆文音眼疾手快去够低下来的手,但周皓反应也极快,又及时把相机拿开了。

    “嘿嘿!”周皓笑了两声,看起来很是得意。

    陆文音打算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锵锵”敲玻璃的声音,吓得人一激灵,两人齐齐转过头去,数学老师正黑着脸瞪他们两。

    窗户“嘎吱”一声打开,“你两还真谈上了是吧?!周皓,给我站那头去!你两隔远点!”

    数学老师骂骂咧咧的声音没停过。

    周皓依言挪过去,贴着墙站着,T恤加单薄的校服,陆文音实在是很想问问他冷不冷,会不会被冻死,但是没开得了口。

    周皓倒是能找话:“你说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杨老师今年才三十。”

    又是一阵沉默。

    陆文音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旁边伸出一只手。

    “干嘛?照片不可能删,我准备拿它参加个摄影比赛,你没意见吧,拿奖了奖金分你一半成么。”

    陆文音思考了一下,问:“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网站吧?”

    “你想什么呢,全国中学生摄影大赛。”

    “行。那你把发带还我。”

    陆文音的手还伸在那儿没放下来,周皓这才想起来这回事,从兜里掏出来,也伸手递过去,他胳膊生得长,两人离得又不十分远,红丝带稳稳当当落在女孩子的掌心。

    “你真的长得挺好看的,就是不爱说话,不然我就追你了。”周皓这么说道。

    -

    男孩子们的友谊建立起来很快,周皓和喻明亮很快就跟班上的同学混熟了,很快也跟学校里好看的姑娘混熟了。

    一部分是周皓自己搭讪,一部分是来搭讪周皓,没多久,周皓便有了新学校的第一个女朋友——校花林冉。

    林冉是舞蹈特长生,学芭蕾的,走起路来像个漂亮的白天鹅,陆文音在学校文艺晚会上看过她跳舞,踮起脚尖转着圈,确实让人挪不开眼。

    周皓长得也不赖,而且家里有钱,给女朋友买好看的裙子、鞋子、包包……眼睛都不眨,两人极度登对,很快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陆文音见着林冉的对象是在女厕所里,林冉跟几个舞蹈班朋友叫住了她,女孩子笑得灿烂,露出脸颊两个甜甜的酒窝。

    “你是陆文音吗?”

    “嗯。”

    “我是周皓女朋友。”

    “你好。”

    陆文音的回答很简洁,不过答完后她也在脑子里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于是又补了句“有什么事吗?”

    林冉又是甜甜一笑,“我是想问你能不能跟老师提一下换座位啊?”

    陆文音有点奇怪,“啊?为什么?”

    林冉还没开口,她旁边的朋友倒是抢先了,“这还用问?人家周皓都有女朋友了,你天天坐人家旁边想干嘛?横刀夺爱?”话说得尖酸刻薄,翻了个白眼还要继续下去,被林冉制止住了,“张月,你别这么说。”

    陆文音这时候想明白了,爽快答应:“成。”

    陆文音记得上个礼拜五周皓早上来上学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五百块钱,他说照片拿了三等奖,还给她看了获奖作品展的现场照,那是他前几天逃课,偷偷去看的。

    那天放学陆文音直奔服装店想给自己买下喜欢了很久一直没舍得买的裙子,可惜去晚了,最后一件也卖掉了。那笔钱她后来给妈妈买了一件羽绒服,其实想想也挺庆幸没买到裙子的,毕竟比较起来羽绒服划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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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挺喜欢陆文音的,因为成绩好,所以她换座位的要求很快就被答应并且实现了。

    陆文音的新座位在窗边,新同桌是喻明亮,喻明亮当着老师面挺能装乖,实际上也贪玩儿,成绩也不行,跟周皓好哥两比谁更烂,但周皓是全方面平均地烂,喻明亮语文还算偏科,分数能看,典型的文艺青年,看了本《面纱》,嘴里成天挂着“我知道你愚蠢、轻浮、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一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陆文音跟他平时也很少交流,但是周皓天天下课就来找他“鬼混”,所以陆文音见着周皓并不比从前少很多,从他们的聊天中陆文音知道周皓很快换了新女朋友,是林冉的朋友张月,很快再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多到陆文音已经懒得记名字了,而她每天就是刷卷子、刷卷子、再刷卷子,写累的时候抬头看看窗外,透明的玻璃上起了薄薄的雾,陆文音会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写几个字,雾气被抹开,很快化成水,一注地流下去,陆文音又用手掌把字擦干净,透过干净的玻璃看一眼外头。

    这种时候喻明亮见她走神,会凑过来搭两句话,比如说“我们北方都有暖气,每天早上过来带一袋牛奶放暖气片上热,早自习下课就可以配着早饭吃”、“给你个暖贴,你一会跑操揣兜里,这破天,真冷”、“皓子约我今天放学了去打篮球,问你去不去看”……

    每日跑操的时候总瞧见林冉,陆文音还是会侧目多看两眼:依然是一只高傲的白天鹅,而周皓也依然是校服加T恤,没有变过。

    -

    陆文音家住在离学校3公里远的一个小平房里,她出生前两年刚建的,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这么多年没挪过地儿,到学校骑自行车15分钟,走路半个小时,坐公交也要半个小时,因为公交车线路会绕路。

    期末考匆匆忙忙结束了,按照往年惯例,学校会多上一个星期课学习下学期的知识,但是因为减负政策,取消了,变成在家预习。陆文音妈妈喊她去买酱油的时候,她刚看完一点儿圆锥曲线的内容,打算尝试做做课后习题。

    “好!”她一边扫了一眼预习内容的大框架,一边找帽子、围巾,打算去超市的路上回忆刚看的内容,加深记忆。收拾完毕后,到厨房灶台的旁的橱柜里拿了个塑料袋,揣兜里,然后就出门了:酱油、红糖、味精,都要补给,家里卫生巾也用完了,需要买。

    陆文音帮忙家里采买必用品,轻车熟路,很快就装满一篮子东西去结账。

    收银台前站着一个戴着橙色毛线帽,黑色厚外套的男孩,台子上放着几听啤酒、可乐还有大瓶的橙汁,男孩在兜里翻翻找找,大概是钱没带够。

    陆文音到另外空着的收银台结账,付完钱往外走,盘计着等会路过卖烤红薯的小摊可以买一个,别提有多香。

    “哎!是陆文音吗?!陆文音?”

    陆文音扭头去看,才发现橙色毛线帽的男孩正是周皓,脱掉校服,陆文音看他都有些陌生。

    “我们开party出来买饮料,我钱包丢了,兜里的钱不够,你能借我点么?”周皓解释。

    陆文音摸摸身上还剩下的几张纸币,问他,“你还差多少?”

    “二十。”

    陆文音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给他。

    “要袋子吗?加一块钱。”营业员开口。

    周皓看向陆文音,她很无奈开口,“我就剩二十了,没了。”

    “噢那不用了,我抱着。”

    周皓左手把听装的饮料揽在怀里,右手拎着橙汁,跟陆文音并肩往外走,陆文音心里有些惆怅,烤红薯这下泡汤了。

    “你□□号是多少?加个□□吧,寒假可以聊天吧好学生?”周皓问她。

    陆文音摇摇头,周皓有点不可思议,“不是吧,也太不给面子了吧,前同桌。”

    “我没有□□。”陆文音的表情很真诚。

    周皓无语凝噎,“那我帮你申请一个,”他轻车熟路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红红黑黑的企鹅头像。

    陆文音的表情有些为难,“你别弄了,我没有手机。”

    “你爸妈管你这么严啊?咋的怕你网恋给人拐跑了?”周皓咧开嘴,扯着笑跟她开玩笑。

    可陆文音觉得不太好笑,但也没有说什么,天气很冷,她本来打算坐公交车回家的,但是眼下只能走回去,她不知道周皓要跟着她走多久,便问:“你不是说出来买饮料是要办派对吗?你往哪边走?”

    周皓指了个方向,又热情邀请她,“你跟着一块去玩玩呗,人多热闹,正好让喻明把钱还你。”

    刚好跟她不顺路,“不用了,我妈等着酱油回去做饭呢,我往那边,”陆文音指了另一个方向,“再见。”

    “诶陆文音!”周皓又叫住她,“你哪天有空啊,我家附近新开了家台球室,一起去玩玩呗。”

    “我不会。”陆文音依旧很真诚。

    “不会可以学啊,我很会教的,喻明也打得挺好。”周皓也很真诚。

    陆文音觉得很奇怪,按道理说他在学校约朋友挺容易的一事儿,为什么非要找自己?

    “你是找不到人去吗?”

    周皓挠挠头,“过完这个寒假我就要出国了,想着好歹也做过一段时间同桌,怎么也得道个别,别开学了你见不着我,从别人口中得知我走了,那多难过。”

    说得很在理,不过周皓刚刚来江华镇,待了半学期都不到,这么快要走了,实在有点奇怪,陆文音很想问问,但又怕是人家隐私,不太好问,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打台球的邀约她没有答应,周皓刚指的方向陆文音很眼熟,是江华镇有名的二流子聚集地,抽烟喝酒烫头,陆文音不太相信那里有好人。

    不过道别的话还是要说,“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

    周皓走后喻明亮念完了下学期,回了京市。陆文音一直不知道他们两来江华镇的原因,不过猜猜也就是富家少爷下乡体验生活的戏码。

    日子一天一天过,陆文音的生活归于平静,她本来就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没有多余的兴趣,没有浮华诱惑,她的专注力体现在一道又一道数学题上,最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了京市不错的大学。

    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坐不起飞机,陆文音从家乡去京市坐了一天一夜绿皮火车。火车摇摇晃晃,上铺的人睡得可香,呼噜声此起彼伏,旁边的男人脱了运动鞋,臭气熏天,跟一起进城打工的工友聚在一起打牌,陆文音在旁边睡不着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看对面窗外景色变换,偶尔有人抱着桶装泡面坐到窗边来上一口,红烧牛肉的香味四溢,“对二三个三”的声音、远处车厢吵架的声音、外放歌儿的声音此起彼伏。

    火车驶过铁轨,呜呜呜的声音传来,陆文音想起那个流传很广的故事:

    一个火车司机开着火车,眼前忽然出现几个小孩子在车轨上玩,司机拼命按喇叭,孩子们也没有反应,距离太近刹车制动完全来不及,此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将火车驶入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但废弃的轨道上也有一个小女孩在玩耍,如果你是司机,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小时候妈妈问过,小学时候也有同学问过,但是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了,这完全就是选谁去死的问题,她很想跑过去问问司机或者乘务员,但有可能下一秒就会被当成恐怖分子被报警抓起来,她总是这样,畏畏缩缩,预设一百种没做过的事的结局,她有点痛恨这样的自己。

    陆文音在京市念了大学,毕业后又找到了对口的工作,一做便是很多年。她对家乡和旧朋友的记忆,正如绿皮火车隐入尘烟的呜鸣声一般,逐渐消散了。

    在她之后漫长、平和的人生中,再一次和他们有微不足道的牵扯,是京市的一个名叫“十年为期”的摄影展。

    展馆有整整三层,收录的作品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一楼的影像介绍厅有策展人YU和一些摄影师的介绍和采访。

    陆文音看YU的相貌,眼熟得很,隐隐约约和好多年前那个叫喻明亮的男孩重合。她不是十分确信,但猜想很快就被证实,因为她在二楼正对着扶梯的房间最显眼的位置,看到当年周皓抓拍她的那一张照片:青春期纤弱敏感的女孩,一双杏眼懵懂,不知所措。

    陆文音在照片前驻足了好久,仿佛在那个时刻,她穿破了时间的屏障,可以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咔嚓——”

    快门声响起,陆文音循着声抬头,旧时光里的人向她信步走来,彼时的少年少女站在成长尽头,时光洪流将岁月斑驳冲刷,回首过去,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四个字: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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