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风声。”

    单手撑着下巴靠在窗边吹晚风的人,万籁俱灰,“哦。”

    十二只橘子灯摆了满屋子,有一只放在男人的手中,随着他的动作里面的烛火颤颤巍巍的摇晃。

    褚清上前一步,“大人……不顺利吗?”

    看清眼前的人眼底都是血色,但他装作平常,声音却沙哑地不像话,

    “他挺顺利的。”琥珀色的眼睛极艳,看着桥上的人来人往。

    他又能说什么。

    说自己放弃了政客的尊严,只要对他说一句话,他却跟别人跑了么。

    “要看看我们提的方案吗?”赵子恒之前视作废纸的报复计划。

    左右也是等着,苍劲有力的手接过褚清递过来的东西。

    冷绝艳极的侧脸,半边轮廓一笔勾勒似的流畅深邃。在水墨画中也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

    褚清也晃了晃神,但他觉得他的大人其实最是薄情。

    “让他们把烟火放了吧,大家热闹热闹。”

    “在桥……对面点火吗?”

    “我买的,放那么远我还能看得到吗?”他咬牙切齿。觉得褚清是故意的。

    褚清是很稳重的,换不那么稳重的季贺年来,会顺着意思挖苦一句。王蒙就很成熟了,他从第一句开始就不会说。

    富春楼顶层。

    向来只写奏章动笔墨的莹白手指在剥着蟹壳。恰到好处地剥离出蟹膏,蟹肉也被精细地挑出放在一边。

    手指灵巧到没沾到一点膏黄。

    一只醉蟹在他手中不消几下就一丁点肉都不存在了。

    “你知道近来的风声了吗?”

    把玉盘里剥好的蟹肉蟹黄推至对面,然后接过随从递来的白净帕子,擦净手。

    整个过程极具观赏性。

    可是萧宁没心思欣赏,她的眉眼依旧郁郁。坐姿随意,发束的也随意,有两缕发还挂在额前。

    “诶”

    她叹口气。

    陆昭熙忍了忍,“根据近来朝中的动静,圣上对朝政的态度恐怕有变。”

    萧宁专注地盯着陆昭熙的指节望,再叹一口气。

    右手慢慢握紧,发出脆响。

    “不就是少了个下属,至于这样?担心影响办事就费点功夫再筛人上来,担心他泄密就派人杀了他。你不方便出手的话,我可以帮你。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有权势,他背叛你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

    通透,又干脆地一刀切。

    “你的小十一……”她边说边瞟了一眼一旁站着的人,后续意思未尽。

    “他背叛我也是死路一条。杀了就杀了。你要是看上他也可以有条件的送与你”

    人家还在旁边呢,能听见的!

    诶,这就是权臣该有的样子么。

    “他都这样对你了,”说完望着影十一,看到他也瞟回来了。

    确切地说是眼睛眼白大于眼黑地活动了一周。

    萧宁:……

    “也没必要那么狠吧……没有温和一点的方法?比如如何不着痕迹地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他要是想回来也不是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对面的人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眯了眯,直直看进她的眼里。

    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遍。

    “……我知道我挺俊朗的,阿娘也这么说……也没必要这么盯着我看吧”

    萧宁有些不好意思。

    梁明这时候亲自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清汤面。

    恭敬地放下后就又聋又瞎地退出去了。

    萧宁拿起黑木长筷拨弄了几下细面,黑与白对比强烈。

    少许翠绿葱花浮沉。

    然后把陆昭熙推过来的蟹肉膏黄一股脑地倒进里面,再无气力地搅拌了几下。

    红油瞬间铺满了整个汤面。

    蟹的鲜香与面的热气混合着钻进鼻腔,再没食欲的人也会食指大动。

    萧宁一整天舟车劳顿,情绪也大气大伏,肚子早就空空。

    现在情绪稍稍稳定才感觉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没什么形象地嗦了口面后,她望回去。

    “我有一个想法。”

    正嫌弃的陆昭熙眉眼稍稍舒展,终于要谈正事了么。

    萧宁脑海中搜集了今晚的种种细节信息,汇总在一起。——在自己发疯的时候拉住她、抱她抱得那么紧生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像灵魂摆渡人一样点拨她,帮她杀人……最重要的是他亲手剥了半个桌子的蟹壳,全给她了。

    竟然忍得住,自己一只没动!

    综合众多线索,她得出结论。

    “你爱上我了吧”

    有点得意的语气,她早已看穿了一切。

    陆昭熙等了半天,听到她的话后,太阳穴突突地跳。

    人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是啊。爱惨你了。”

    萧宁没想到他会笑着大方承认,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两只白净的耳朵更是红欲滴血。

    黑筷搅了搅蟹与面,眼睛之前还自信坦然地参与审问,现在已经只敢盯着汤面。

    几缕黑发极具美感地被风撩起,月光的皎洁让她的脸变得更立体。

    将一切收进眼底的陆昭熙脸色忽红忽白。

    **他疯了吧,脸红什么?陆昭熙在心里没忍住骂出了语气助词。

    他也偏过脸来,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衣衫下的脖颈也染上了红。

    微风吹过,带走这一瞬间的羞赧。

    萧宁抬起头,认真看着对面的人说,“我和你,不可能。你别想了”

    陆昭熙从怔愣中恢复状态,暗暗咬牙。

    所以他这是被……拒绝了?

    “呵”

    他摇摇头,饮了一杯凉透的茶。

    封建的士大夫最是不会把自己的情感袒露出口。

    这是不庄重的,不成体统的。

    包括萧宁也觉得,“爱”这个字说出口就是轻佻不负责。

    你要真的那么爱就用行动啊。

    所以她轻率地问出口,而被问的人也很轻易地答了。

    对待死敌的话语体系就是把最尖锐,最强烈的东西宣之于口。既然在只言片语中就可以攻击到对方的心理防线,那么为什么不呢?

    但这次双方明显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话题还是太私密了。萧宁及时补了句拒绝的话,竭力撇清关系。而陆昭熙也顺着冷笑一声就算过去了。

    气氛久久都恢复不到正常,陆昭熙和萧宁两人没有一人说话打破沉默。

    合格的暗卫就像死人,在场的侍从显然也在这沉默中添了一把火,刻意地放轻呼吸。之前还有走动的现在直接都如鹌鹑一样一动不动。

    萧宁只顾着吃面。

    蟹肉性寒凉,那么稀里糊涂的一股脑全吃了对身体不好。他只是贪图不想再剥第二次,就干脆估摸着萧宁的食量一次剥了彻底。

    陆昭熙嘴巴动了动,想阻止她。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面的人把头从比脑袋还大的面碗里抬起来,

    “你是有求于我吗?”这次她重新起了个头。

    “算不上。”

    真有这一天的话他觉得祈朝就要完蛋了。

    “嗯?”

    “未雨绸缪。”望向窗外晚风的来向,

    “圣上大概率要在我们之间建一座桥。”

    “富春楼和醉春楼之间的那座吗?”

    这就是他把她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一口热茶都没喝喊过来吃面的理由?

    萧宁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了。

    “无法预料将要建的桥是不是那么柔和又潜移默化。”

    萧宁尊重他的观点,但是自己的面被人拿走了。

    皱着眉说,“你是说我们两方暂时把尖锐对立的地方收一收?”

    “坦率来讲,这很难。”

    萧宁点点头,打着哈欠站了起来。

    “我们要进入一段虚假的和平期了。”

    她带着浓浓的倦意,踱步至书桌前。

    随意看了眼,上面不少奏章。

    最新的笔墨是她先前对梁明说过的话。

    她拿起它,从头到尾读了遍,是一篇笔迹工整的弹劾文。

    最后的一句有些潦草,想来是有些赶时间。

    呵,所以他是在这儿气定神宁写完弹劾她的文章才拉开厢房门拽住她的?

    狗东西。房间隔音这么不好吗?

    那他也全程听完她哭?

    这也忍得下心写文章。显然遣词造句都是边记录边拉上去的,最后写出的倒是一篇文体通畅,结构完整的。还有些许鉴赏价值。

    她看了眼那篇文,再抬眼望向不远处淡定喝茶的人。

    再看一眼桌面上其他文章。

    “我劝你别看,影响和气。”他的声音淡淡,没有一点心虚。

    萧宁扬唇一笑。

    就看!

    要掀开一本红色的薄册子,还没看到第二个字就被一只手扣下。

    木质香随后而至。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萧宁心里玩味着这句话。

    “你就没有经历过一段乏味期吗?那种虚无的、不真实的境地。你戴着假面,别人也对你戴着假面?有没有累过?”

    萧宁知道,他处于高位的时日比她久得多。她今天这样对于她的个性来说,是必然发生的。或者说是人性的反噬。

    这几个问题显然难不倒他。因为他反唇相讥回来了。

    “我今晚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惯的你’。现在它同样适用。你要再因为你那个小侍卫就这么说废话,今夜就请回吧。”

    握拳,张开,再握拳。萧宁下一刻就不看他了,因为怕忍不住使用武力破坏刚建立起来不到半柱香的和气。

    他不提长风还好,提了她就有话说了,

    “口口声声要替我杀了他,结果却派你的人去拉拢他,你怎么想得出、干得来的?”

    “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赵子恒也派人寻了,出的价与我相差不多。”

    萧宁倒吸一口气,听着他陈述事实的语调就想动用武力。

    她说怎么今夜频频有人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刻意避开她,末了都会心虚看她一眼。

    敢情是在竞价嘛。

    赵子恒和长风也不是好东西!

    “你就这么实话实说,这么坦诚,就不愿扯个谎?你不怕我今天道心不稳走火入魔吗?”

    全都是假的。

    “有点价值的话你会撑过去的。需要我给你的所做所为上个价值吗?”

    萧宁显然没找到讽刺挖苦的话,就让他先说了。

    “据说前代有两个农民。他们很老了,但还在耕作偿还着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地租。”

    “但他们很会畅想。一个会说我想皇帝肯定天天吃白面馍,能吃到饱。”

    “另一个也会说,不止,我想皇帝肯定都用金锄头来种地。”

    陆昭熙娓娓道来,用讲故事本的说来话长的腔调。

    就这么平静地说出来了。

    萧宁当然明白他说的现世中的残忍,如果她连这个都要靠敌对派系来点的话,那她也不必再干下去了。

    她只是有点心惊,他原来知道啊。

    他陆昭熙原来知道啊!

    揪住眼前人的衣领,眼眶不知不觉就红透了。

    祈朝的天上仙微微笑着回看她。

    也不管衣襟在皮肤上勒出的红痕。

    萧宁好歹习过武,虽然荒废很多年了,但力气相较于寻常人还是大点。

    陆昭熙也没有任何反抗。

    他很平静。

    末了,在他因为缺氧而有些面色发红、而侍卫也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萧宁还是松手了。

    “罢了。你内心强大且通透,早做了选择的事我现在才看清有什么办法。”

    背过身向他招了招手,表示今夜就到这里了。

    利落决绝的像个英雄。

    风吹过,带走暖气。她的身后,久久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虚假的和气,永恒的敌对。

    无法弥合的罅隙。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好在两个人看得都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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