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绵绵细雨霏霏,春寒犹在。

    一品居素日客人往来,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于京都远近驰名。

    恰逢今日剿匪功臣返京进城,酒楼门口更是聚集了一群瞧热闹的百姓。

    这时,一辆马车徐徐驶过车水马龙的长街,最后,停在一品居门口。

    少顷,两个长相清秀的粉衣姑娘相继从车中出来,一个先行进了一品居,一个则站在马车边上,朝里道:

    “小姐,奴婢扶您下来。”

    “嗯。”

    一只纤纤细手缓缓掀起丝绸门帘,须臾,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的年轻姑娘出现在众人眼前。

    姑娘窈窕,一袭碧蓝薄纱长裙,内里白色单衫,虽佩戴帷帽,不得观其颜,但凭婀娜身姿,已令观者痴迷。

    “这是哪家姑娘啊?”

    “京都贵女繁多,这位好像没见过。”

    “我看车上挂着‘楚’字家徽,会不会是……”

    就在众人暗自思索姑娘身份时,马蹄疾踏,车轮滚滚,又一辆马车停下。马车镶金嵌宝装饰华贵,不难猜出来人非富即贵。

    “楚绯。”

    对面传来一道女声,楚绯下车动作一顿,握着竹简的手微微一紧。楚绯不动声色深呼吸,隔着帷帽,去看那辆马车上的少女。

    少女生了一张芙蓉面,头戴凤钗,额间贴一枚落梅花钿,妆容精致美丽。此时,少女掀起窗帘,坐在马车上,高高俯视。

    楚绯没想到,时隔三年,再回京都,第一个见到的是她。

    “许蕴。”楚绯道。

    “三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许蕴嗤笑,昂起下巴,“今日,一潇哥哥要回来了,我去城门口等他,你要随我一起吗?”

    帷帽里,楚绯闻言,缓缓笑了。笑容明艳,眸底含冰。

    “不了,他回来自会来寻我。”不似你,还要特地去等。

    楚绯语声温吞软糯,却话里带刺。许蕴听出了,芙蓉面骤然一沉,随即又掩唇咯咯笑开。

    “你与一潇哥哥是未婚夫妻,我与他却是表兄妹,这关系确实不相同。”一个破落未婚妻,怎配和她比呢?

    许蕴说完,也不等楚绯回应,便摔下窗帘,唤车夫离开。

    周围众人听得两个姑娘的对话,纷纷打量楚绯,窃窃私语。

    “原来,这姑娘真是楚大将军的孙女啊!”

    “我见过她,这姑娘幼时就生得唇红齿白,活泼机灵,像观音菩萨座下的小龙女。”

    “对了,我还记得这姑娘喜好甜糕,以前她在京都生活时,每隔几日,就要来一次一品居呢。”

    “是啊,我也记得,那会儿,楚大公子尚未随楚大将军他们出征,常常领着楚姑娘过来。”

    “听说楚姑娘身子骨弱,楚夫人怕他让楚姑娘吃坏肚子,常常领着下人来捉他。楚大公子功夫好,上蹿下跳的,那么些人,愣是没抓住他。唉,可惜啊……”

    “是啊,可惜啊……”

    “楚家儿郎保家卫国,一场北岭之战,楚氏一脉竟只剩老弱妇孺……”

    身后议论不停,侍冬正欲出声喝止,楚绯将竹简递给她:“侍冬,我手酸了,你帮我拿着吧。”

    侍冬接过,张了张口,楚绯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道:“上楼了。”

    侍秋已在二楼雅间提前备好茶水和甜糕,楚绯一进去,摘下帷帽,瞧见桌上的玫瑰花糕,便弯了弯唇,眉目舒展。

    少女亭亭玉立,青丝如瀑,肤色如雪,明眸皓齿,惊鸿绝艳。倏然一笑时,恍若天光破开云雾,灿烂明艳。

    侍秋和侍冬皆是怔了怔。

    侍冬嘟囔道:“姑娘这般好看,真是便宜了三皇子了。”

    侍秋听清,瞪她一眼:“侍冬,不可胡说。”她们是姑娘的贴身侍女,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姑娘,若叫有心人听见,遭殃的就是姑娘。

    侍冬撇撇嘴,看着楚绯道:“姑娘,这许姑娘性子傲,以前就因为三殿下,和您不对付,这回见面就阴阳怪气的,向您宣示主权。”

    “姑娘,您别怕她。”侍冬说得认真,“就算楚家今时不同往日,但您有陛下护着,就算她再如何肖想三皇子妃的位置,也轮不到她。”

    “谁说我怕她了?”楚绯拈起一块玫瑰花糕,咬下一口,“侍冬,竹简给我。”

    侍冬将竹简放在楚绯面前,顺道替她打开,疑惑道:“那您待许姑娘,为何不像以前一样了?”

    “以前?”楚绯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反问道,“我以前是何样?”

    侍冬被楚绯问得一愣。

    以前啊……

    好多人都言,姑娘就像那富贵牡丹,典雅娇媚,但侍冬私以为姑娘更像悬挂头顶的金乌,灼烈明媚。

    若是以前的姑娘,碰见许蕴宣示主权,必是不能轻饶了她的。

    可自三年前变故发生,这都是以前了啊!

    思及此,侍冬心下悲怆,抑制不住地难过,哽咽道:“姑娘啊……”

    侍秋眼睛也红了,她握着侍冬的手,轻斥她:“姑娘面前呢,你哭什么呀?”

    楚绯叹息,一手拉着一人,让她们坐在邻座,又从碟子里取了两块玫瑰花糕,分别递给二人。

    “你们同我一起长大,还能不知道我么?凭我的性子,别说是许蕴,就算是夏一潇,也不能将我欺负了去……”

    话音一顿,楚绯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郁色一闪而逝。

    桌面上,摊开的竹简记录了本朝大事,楚绯垂眼便看见后半部分。

    永庆十三年,北戎入侵大启北境,楚家军于北岭英勇抗敌,耗时三月,最终惨胜,史称“北岭之战”。

    永庆十四年,大启休养生息不足一年,东北匪祸横行,尤以吴郡最甚。

    永庆十五年,三皇子夏一潇上书,欲往吴郡,为百姓疾苦奔走。帝欣然应允。同时,擢升许观为四品振威将军,命其协助三皇子,前往吴郡剿匪。

    永庆十六年,兵匪交战良久,兵遂能克匪。同年二月,三皇子并振威将军于吴郡启程,凯旋归朝。

    “姑娘?”

    楚绯蓦然止声,侍秋和侍冬看着她,眼带些许忧虑。

    楚绯重新抬头,弯了弯眉眼:“你们别担心,我很好。”

    侍秋和侍冬放下心来。

    侍冬是活泼性子,开始与楚绯、侍秋说起这些日子,她从外打听来的趣事儿。

    虽楚氏本家在稽州,但楚绯幼时便随家中长辈来京都定居,离开京都三年,再次回归,楚绯不觉陌生,只是心生惘然罢了。

    “回来了!”

    忽然,楼下百姓高呼,楚绯怔了怔,恍惚间,眼前仿佛闪过一幕幕久远的画面。

    再细听,就听到:“三皇子他们终于回来了!”

    “姑娘!”

    楚绯回神,就见侍冬朝自己挤眉弄眼,道:“姑娘,奴婢唤了您这么多声,您都不应,是不是在想什么人呀?”

    楚绯但笑不语,起身。

    支摘窗被推起,楚绯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往下望去。远远地,楚绯便望见了那一马当先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玄色麒麟金丝长袍,头戴金冠,五官深邃,气质冷冽。和楚绯记忆中的男子没什么不同,但又好似有哪里变了。

    夏一潇高坐马上,渐行渐近,楚绯望见许蕴从马车下来,想要靠近夏一潇,但夏一潇冷着脸好像说了什么话后,许蕴便垂着头,重新回了马车。

    “扑哧!”

    侍冬瞧见了,毫不客气地笑了:“许姑娘这回可是要丢脸了!”

    “姑娘,您要下去和三殿下见一面吗?”侍秋沉稳,不似侍冬性子活跃,她打量楚绯脸色好一会儿,斟酌问。

    “不必。”特意来一品居,可不是为了夏一潇的。

    楚绯默默收回视线,抬头望天。灰霾笼罩整个天空,细细密密的春雨落下,仿佛落进了她的心里。

    “走吧,我们去大悲寺。”

    侍秋为楚绯戴上帷帽,楚绯卷起竹简,领着两个侍女,向外走去。

    楚绯不知道,当她转身之际,骑在马上的青年倏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却仅瞧见一抹纤细背影。

    夏一潇蹙了蹙眉,不在意似的收回视线。待行至皇宫门口时,夏一潇忽地想起什么,冷峻眉目舒展。

    朝后招手,贴身侍卫夏松过来:“殿下。”

    “你先将我带回来的那些个小玩意儿,送去楚家……”顿了顿,夏一潇道,“再去问问阿绯,初十那日要不要去梅林。”

    夏松恭敬应是,打马离开。

    就在夏松带着礼物前往楚家时,楚绯早已出了城门。

    马车行至官道时,里面的楚绯跪坐在主位上,低头查看账本,低声问:“楚雨,一切都安排妥了?”

    车辕上,楚雨闻言,肃声回:“姑娘放心,都安排妥了。”

    “嗯。”细指熟练拨弄算盘,楚绯道,“记得留一个活口。”

    楚雨道:“是。”

    侍秋和侍冬分坐两旁,闻言,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疑虑和担忧。

    出城时,楚绯与二人简单提了两句,故此,侍秋和侍冬清楚即将发生何事。

    然而,侍秋和侍冬仍旧忧虑,不止为即将发生之事,更为眼前少女。曾经,少女娇气爱哭,遇事常寻家人安慰,何时起,她竟能面不改色说起“刺杀”一事了?

    “姑娘……”

    “不必紧张,既提前知晓对方行动,做了安排,”楚绯执笔落字,姿态从容,“那便只会让对方——”

    “有来无回!”

    话音落下,外面,骤然响起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侍秋和侍冬霎时面色惨白,却下意识扑过来,挡在楚绯前面。

    车外,刀剑破肉之声不绝于耳。楚绯紧攥双手,垂眼,鸦羽似的睫羽微微颤抖。

    一刻钟后,打斗声终于停下。

    楚绯在外请示,楚绯缓缓松开拳头,扶着车壁起身,欲下马车。侍秋和侍冬见状,吓了一跳,忙不迭阻止。

    楚绯自小害怕死人,也害怕见血,侍秋和侍冬如何能让她下去呢?

    但楚绯仍旧下来了。

    双脚落地,楚绯抬头,触目间,官道上躺了数十具尸体,地上,鲜血横流,汇聚成血河。

    楚绯白着一张脸,不眨眼地盯着面前场景。

    许久,楚绯缓缓呼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勾唇冷笑:“派这么多人来,倒真看得起我。”

    侍秋跟在楚绯身后,见此情景,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姑娘,光天化日,到底是何人这般大胆,敢派人行刺杀一事?”

    之前,楚绯仅言将发生何事,却未言明具体。

    “无论是何人,此人既欲置我于死地,我必不能让她好过的。”

    楚绯睁眼,眼底的怯弱已尽数褪去。抬步行至官道中间,地上鲜血染红了她的裙裾,侍秋弯腰想替她提起裙裾,却被拒绝。

    “无需如此。”楚绯瞥了眼裙角上沾染的斑驳血色,轻声道,“早已注定不干净,何必再徒劳?”

    侍秋一怔,望着楚绯的背影,心里很是难过。

    楚雨的剑架在最后一名青衣刺客上,楚绯走过来时,楚雨道:“姑娘,此人舌中藏了毒囊,为防他寻死,属下先卸了他下巴。”

    “还有,这群人着青衣,善用镰刀,属下推测他们应是来自江湖杀人组织青衣帮。”楚雨道。

    楚绯颔首,先打量了眼青衣刺客,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周围。除了楚雨,其他暗卫已退回暗中,眼下地上残留的,都是尸体,有青衣刺客的,也有她的人。

    “让人将刺客尸体打扫干净,留下半数人即可。”楚绯吩咐道。

    楚雨应是。

    楚绯绕着青衣刺客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镰刀。

    楚绯吩咐:“楚雨,将这镰刀拾来,让我瞧瞧。”

    楚雨顺从拾起,举着镰刀凑近楚绯,欲让她看得更清晰些。

    楚绯认真看了半晌后,抬头,诧声道:“瞧,那是什么?”

    楚绯指着楚雨身后,侍秋和侍冬顺势望去,楚雨也下意识回头。

    恰逢此时,楚绯一把抓起楚雨的手腕,朝自己挥去。

    镰刀锋利,割在腰腹间,鲜血汩汩流出,楚绯疼痛至极。

    黑暗袭来前,楚绯只听见三人震惊唤她,而楚绯只来得及吩咐一句:“去……大悲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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