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

    怎么忘了这茬?古时是这样,瘟年常常连着荒年。

    沙鼠若是在原本草场里吃饱喝足,做什么跑出来?

    只能是水竭腹空,这才举家迁徙寻找水源。

    一迁两不迁的,迁到人类地盘。

    头里也说,尉迟松昌说过去年秋里和今春欠收,可是,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欠收。

    草原上许多人别说吃牛肉干这样的荤食,就是草皮树根一样当做珍馐美味,甚至一天只吃得上一顿。

    “涛儿已经九岁,谁瞧得出?”温玉琉忧心忡忡。

    这个妹妹从前最奉行中庸之道,如今和陆盈霜等人相处日久,也露出一丝内里的柔软心肠。

    涛儿正是方才那小姑娘。

    她是尉迟松昌家里幺女,尉迟涛,看去身量至多六七岁,没想已经九岁上。

    这两年定然没吃得很好。

    尉迟松昌这样的人家,须知他叔父可是拓跋部荫附三长的后裔,妥妥的贵族出身,他本人又是首领的座上宾,他家里尚且如此,可想见寻常牧民家里是何等的困窘。

    是夜,陆盈霜请来尉迟松昌夫人,将口粮多数相赠。

    只是帮得了一家一户……更多的却不及顾及了。

    翌日一早,陆盈霜陪李青珩进王庭。

    正当时,不同于王庭外的凄风苦雨,王庭内喧嚣阵阵、锣鼓喧天。

    拓跋部系稚诘大王正在……

    聚众观刑。

    “中州的贵客。”

    兽皮宝座上魁梧的汉子,就是系稚诘了,他没有给尉迟松昌单独进言的机会,直接把跟着的李青珩、陆盈霜一行安到上座,道:

    “闲话休提,本王正处置祸害,中州来的贵客一同观刑罢。”

    好叭,还没开口呢,咱们要说的话就被打成“闲话”,陆盈霜和李青珩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却说场中“祸害”犯的什么罪?行的什么刑?

    “贺狄家的叱奴狼!”

    场中四角擂鼓暂歇,系稚诘大马金刀从兽皮座上站起,高声道:

    “在翰北的纥豆陵下恶,逼迫我部上下到贺狄家的领土取水,以此索要阿真达勃!”

    尉迟松昌低声与陆、李等人解释:

    “纥豆陵是水井的意思。”

    原来这个贺狄家族,不干好事,为着逼迫族人只能到他家的水井取水,就把别处的水井废掉,到他家井上打水的人呢,又要交纳“阿真”食物与“达勃”衣物。

    契!契!

    契!契!

    底下拓跋人群情激奋,挥舞手中棍棒兵戈不停高喊。

    “契”在他们的话里,就是杀。

    系稚诘口中呼啸一声,两匹骏马牵到场中。

    陆盈霜看系稚诘,刚刚还看着人家大胡子编小辫子怪俏皮,还觉得人家的小椅子像电视剧里山大王的家伙事,还想说人家部族悬着的图腾四不像……

    此时一句也说不出。

    两匹马儿,辔上系铁索,另一端连着贺狄头领的……脖子,脖子上的铁圈,他的双脚被绑在一处,也锢着一只铁圈,连在另一匹马的辔上。

    五、五……不对是二……两……两马分尸。

    这个贺狄,固然罪该万死,族人先后受灾、受荒,这个人居然还想着谋取私利,简直是罔顾人命。

    可是,你们该几马分他就几马,明晃晃摆出来给“中州的贵客”看是几个意思?

    好正大的待客之道。

    陆盈霜不知道,帮人竟然帮出仇。

    “昔闻中山狼,心中不以为然,以为世间绝无此等恩将仇报之事,没想皇上与本宫竟做了东郭先生。”

    陆盈霜凝声对启凤晟贞说一句。

    启凤晟贞也是十分惭愧模样:

    “王兄为人悍直顽固,不能听劝;微臣拙舌、人微言轻,不能伸张是非,实在愧对皇上和娘娘一番苦心。”

    李青珩垂着眼,慢慢抚一抚陆盈霜紧攥的手心。

    别急,别急。

    他低着眉目与陆盈霜道:

    “再有敌意,没有真的把咱们绑到马尾巴上,外强中干罢了。”

    是,不能急,陆盈霜反手拍拍他的手背示意知道。

    “盛乐城如此缺衣短食,你却为何只字未提?”陆盈霜平心静气问尉迟松昌。

    尉迟松昌面露难色,陆盈霜虽然面容平静但目光如刃逼视不止,他不得已实话实话:

    “王兄明令不许外传。”

    不许外传?为何。

    倘若早些知情,或许还能想法子调粮,或者旁的门路——

    不,拓跋部的人可能不会这么看。

    “去年靺鞨人受重创,退居黑水以北,转过年来也未恢复生息……”

    尉迟松昌说这话时,神情踌躇非常。

    再想一想宋岘怀干的好事,想一想北境将军府长年的做派,只怕拓跋部眼中汉人不趁火打劫就是好的。

    告诉你们我们这里缺粮?不是引来觊觎招致祸端么。

    是刺史还是王爷还是皇帝,陆盈霜她们分得很开,拓跋族人却并没有分清,拓跋人眼里都一样。

    ……怎么说,列强竟是我自己。

    怪不得说要来盛乐城,起初尉迟松昌并不赞同。

    再看看场中血肉模糊的景象,这哪是下马威啊?

    这分明是河豚鼓肚肚。

    陆盈霜给四下内侍一个眼神,都把腰杆挺直喽,别怕,现在是他们怕咱们。

    系稚诘惊奇地发觉,朝廷来客并没有预想的悚然作色,一个一个从主子到奴才都镇定自如,尤其当中那位女官,还有闲心问刑场边上悬的图腾。

    “……似狮非狮,似狗非狗,如骏马生四蹄,又如犀牛面生角,尉迟大人——”

    她正言笑晏晏询问尉迟松昌:

    “不知究竟是何物?”

    的确奇异,肋下还生两翼,王庭到处立着旌旗,上面绘的都是这种四不像。

    尉迟松昌正待答话,上首系稚诘粗声粗气道:

    “拓跋郭落,乃我族中圣物,相传以人首为食。中州来的女娃,你少问为妙,免你夜间惊悸噩梦。”

    陆盈霜身份把得很细,先向李青珩敛袂行一个礼,李青珩颔首,她这才起身向悉稚诘答道:

    “既然是圣物,想必分得清奸贤,食人首也是食恶人之首。我家主人是第一圣贤之人,何惧之有。”

    她向系稚诘闲闲发问:

    “再是圣物,不过野兽。请教首领,兽类尚且分善恶,倘若为人者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是否禽兽不如?”

    系稚诘怒气翻腾:“你说谁禽兽不如!”

    尉迟松昌赶忙上前要劝和,但他又不能点明陆盈霜的身份,只得把打通雁门关、输送乌桕叶的功劳再三说。

    他说他的,系稚诘不买账,场面僵得很。

    这时李青珩接过话茬:

    “罪人宋岘怀等,已尽数收监。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罔顾贵部与我邦邻里手足之情,该如何定罪惩处?”

    提起宋岘怀,系稚诘面貌更狰狞几分,座中许多人面露愤恨,比喊杀贺狄时还要愤恨。

    系稚诘暴喝一声:

    “假惺惺!汉人惯常的把戏!本王说助鼠杀人者千刀万剐,你们焉能同意!”

    他发起怒来有声振寰宇之势,李青珩不为所动,简简单单一个字:

    “可。”

    “可?”

    系稚诘冷冷道:

    “你不过小小一个拂竹真,说话几两重?你的长官焉知不会官官相护!即便你们汉人皇帝来此,也未必杀得了宋狗!”

    哎呀。

    你又知道了?

    两方话不投机,初次会面,不欢而散。

    ……

    回到毡帐,尉迟松昌分外惭愧,诚惶诚恐不住致歉:

    “这、这王兄不知陛下和娘娘的身份,实在言行无状,皇上和娘娘恕罪。”

    “不知者不罪,”李青珩答。

    见陆盈霜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李青珩继续道:

    “只是系稚诘首领软硬不吃,实在有些棘手。”

    说到这项尉迟松昌也是愁眉不展:

    “不怪王兄着急上火。部中缺粮,今日的那些武士不过强撑,实际军中早无以为继,眼瞧又要入秋,冬里日子只有更难。心头有这件大事,实在不怪他满怀忧懑无暇他顾。”

    那是的,若说农家子弟尚且是看天吃饭,草原上的牧民更是如此,粮食问题是危急存亡的问题,陆盈霜也是手足无措。

    场面一时一筹莫展,忽然毡帐帘子掀开。

    首先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香甜气息飘进来,接着帘幔角上掀开进来一个小人儿,翻翎皮裙、卷沿风帽,正是尉迟涛。

    尉迟涛两只小手捧一只油纸包,兴冲冲奔向她爹。

    “阿爸!汉人给的甜果子!好吃!”

    她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一边说、一边跑,一边啃一口手中油纸包。

    那只油纸包里……

    黄澄澄香喷喷甜津津,一只硕大金黄的烤红薯。

    “休得胡闹,”尉迟松昌二话不说截走油纸包,“如此珍贵你也收!”

    啊……

    还真的没有……很珍贵……

    陆盈霜想起来,临行前宋云裳这个丫头,担心路途上可口的吃食短缺,曾向温玉琉讨要一些易种植、易贮存的食材。

    当时她们请旨,陆盈霜粗粗略过,具体什么食材并没有过问。

    嗯……还有红薯呢?

    红薯这玩意,既顶饥又可口,一年三产,产量大,抗旱又抗虫害,成苗最快三周就能出果,对于眼下拓跋部的危机来说,实在救命稻草!

    还是一根非常合适的稻草!

    陆盈霜眼风一扫,瞥见李青珩也一脸恍然所思,两人目光撞在一处,心领神会。

    *

    “听说没有?尉迟俟力发家里的客人有神力!”

    “我也听说了,说他家小涛儿引着进毡帐,说话的功夫抬出一箩粮食果子!”

    “什么吃食?果真能下肚?”

    “能!恁大个儿的果子,红褐外皮,剥开来嫩黄香甜的瓤,实实在在!”

    “我家小子也说瞧见了。”

    ……

    这日盛乐城中一则传闻疯传,说尉迟家来的汉人不是普通人,竟然布施粮食!

    是一种成年男子手掌大的果实,沉甸甸、实心的,无须佐料,简单烤制即可食用,香甜可口。

    大伙三五结群走来瞧,果然每人多少都得着几个。

    消息很快传进王庭。

    系稚诘瞪视着属下呈上来的“甜果子”,络腮胡子震颤几下子,问边上尉迟松昌:

    “这样的果子,他们统共带来多少?”

    尉迟松昌照着陆盈霜的嘱咐答话:

    “不上百十来斤。果子倒在其次,苗子才要紧。”、

    系稚诘那么粗犷的汉子,声气变得轻微小心:

    “苗子?”

    “正是,”尉迟松昌道,“这种果子苗耐旱耐寒,在草甸子上也能活。”

    系稚诘目光仍罩在“甜果子”上,兀自疑道:“他们肯相赠?汉人有这等好心?”

    尉迟松昌说使臣孤身前来,可见缔好的诚心。

    系稚诘听完沉默片刻,目光攸地移到尉迟松昌身上:

    “他只是汉家天子使?你老实告诉,他们究竟是汉人什么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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