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向迟,宋云裳告别皇后娘娘回房。

    一路踟蹰,不是别的,她在寻思她娘到底在哪。

    走到房门前,忽地一阵风声窜动,一名内侍打扮的男子欺进她身侧。

    启凤晟贞在她耳边问:“大半夜的你要吓唬谁?”

    “是谁吓唬谁!”

    宋云裳唬一跳,随即瞪眼睛:

    “我怎么吓人了?”

    启凤晟贞道:“你又是皱巴眉毛、又是支棱眼睛,还不是吓人?”

    俩人拌嘴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宋云裳今日没心情,撇下一句“能有你吓人”,一步迈进屋内把门合上。

    “哎哟!”

    启凤晟贞鼻子被撞,捂着吆喝一声,门内悄无声息。宋云裳不搭理他。

    “今日皇后娘娘和你爹什么话说?把你说得不高兴了?”

    他在门外又问。

    “你别急,”启凤晟贞踅摸一会子,降低声气,“过两日大不了搜家,到那时你再发愁不迟。”

    咣啷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宋云裳怒气冲冲:

    “呸!乌鸦嘴!你盼我点儿好的!”

    启凤晟贞倚在门前廊下,也不怕里头再掷东西来,絮絮叨叨开始东扯西扯。

    一时说你们中州仁孝治天下,一州刺史不至于虐待发妻,一时又说:

    能生出你这个性子的闺女,你娘命硬着呢,命里最大的劫数就是你了,旁人定然伤不着她。

    起初宋云裳回嘴,后来渐渐不闻,两边隔着门只是默默。

    忽然启凤晟贞没头没尾来一句:

    “此番关外鼠疫之事掀开,你爹是欺君的罪。”

    宋云裳喃喃道:“欺君?”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宋岘怀的脑袋掉了,自然没人再苛待宋云裳的娘。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宋云裳幽幽的目光透出来:“你撺掇这事做什么?”

    启凤晟贞一愣:“解你忧思?”

    “你有这个好心!”宋云裳不吃他的迷魂汤,“你这云诏贼子,鼓捣皇上杀重臣,说!你有什么居心!”

    启凤晟贞大呼冤枉:“我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甘愿扮作你们的内侍,我能有什么居心?”

    “冀州是河阳王千岁的地盘,人人皆知!”

    宋云裳腾地伸出手把他扯进屋内,又一把掼到地上,怒道:

    “你教我去劝皇上杀冀州的刺史,你分明是想离间皇上与河阳王!”

    这个云诏人,逐日嬉皮笑脸,一看就没安好心!

    启凤晟贞心说这丫头力气还挺大,索性仰在地上,无奈道:

    “你们皇上与河阳王,还须旁人离间么?”

    呃,倒也是这个理。

    宋云裳一时又拿不住,圆眼睛滴溜溜乱瞄,憋出一句:“鬼才信你。”

    启凤晟贞苦恼片刻,提议:

    “这么着,现在没人看着门,我出去替你上你家去看看,行么?你不信我对你们皇帝的忠心,我再悄悄去北境将军府看看,行么?”

    这主意……

    宋云裳心中电转。

    萧姐姐还要帮着皇后娘娘和皇上的大事,实在不好只替她的私事跑腿,若是这个孙子能查出母亲的下落,未尝不好。

    第二日,随驾的一名“内侍”领牌子外出行走,说是替昭仪娘娘办事,踏入太原府地界。

    *

    为着关内百姓计,陆盈霜提议还是暂不要开雁门关,只在城墙上交换草药,李青珩依行。

    眼见一批一批的乌桕叶送出关外,众人翘首企盼。

    这日,尉迟松昌差人将羽信射在城墙,言道疫病初见好转,患病人数不增反降,总算是令人松口气。

    乌桕叶不愧是对着症,草原民族也自有一段韧性,尉迟松昌最悍勇,自领一队人马点硝磺、驱聚鼠,干净利落拔除祸患源头。

    此时接着驿丞传来信,李沣的人马刚过涪陵江。

    涪陵江在黔州境内,距离剑南还远着呢。

    当然这信一路从南到北传到此地,很费时日,如今或许已经抵达。

    陆盈霜感慨,要说古代信息传递速度慢,也有好处,信息差这不就打上了?等到李沣知道并冀两州生变,黄花菜都凉啦。

    与此同时,李秉璘率兵西行启程。

    一来此间乱象初平,二来西境兵务实在也耽搁不得。

    李秉璘与北境将军府的兄弟们递上话,嘱咐他们全力辅佐圣上,切勿与罪人为伍;又与父亲去信,禀明并冀两地州府的过失,放心上路。

    冷眼旁观,李秉璘觉着皇帝表弟并没有父亲说得那么无能荒淫。

    相反,几条平疫旨意一条一款,条理分明、行之有据,十分奏效。

    李秉璘放下心,带兵走人。

    送走这尊大佛,陆盈霜和李青珩放开手脚。

    迅速提拔一批中低阶官员。

    擢升名录依从前宫中铲除钉子的例,由萧疏雨过过眼。她老人家火眼金睛,谁对皇上有忠心、有杀心,拿得特别准,不信她信谁。

    这批官员起来,上手州府事务,行事果然较从前王玄愗、宋岘怀之流清明,上行下效,整个州府风气一振。

    为官者清,肯为民办事,虽说一些教令初初下达尚未起效,但是民间风儿已经吹起来。

    是好是赖、是冷是暖,百姓最知道。

    并冀两州官声好,提拔这些好官的李青珩,名声自然也好。

    北境将军府得少帅指令,不好妄加干涉,左不过往京中、往河阳王军中去信询问。

    可还是那句话,这年头送信的速度从北境送到南境,你且送去吧。

    又过月余,关外鼠疫平息。

    好了,攘外安内,如今州府安定、北境将军府按兵不动,目光该往关外放放。

    这回襄助拓跋部良多,咱们不是说恃恩图报,可是总积攒下一些情面,想来能与盛乐王庭搭上话。

    这当中还有尉迟松昌说合,想必……

    竟然很难!

    尉迟松昌并未领拓跋王庭的官职,他是中州定品出身,虽说智勇双全,也很得拓跋部首领系稚诘的青眼,可是并未授爵。

    他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说话不算数,至多帮着进言,买不买账全看那位系稚诘首领自己。

    而这位首领,明摆着不很买账。

    李青珩教苏茂德私底下去信问候,系稚诘冷冰冰、硬邦邦回两个字:尚可。

    李青珩以帝王身份下诏书问属国疫情,系稚诘倒多回两个字,统共四个字:

    不劳过问。

    可还行,帝王头衔只多值俩字,还不是什么好字。

    有回尉迟松昌面圣,陆盈霜见着一回,见他行色匆匆,精气神比从前疫病肆虐时好些,可是依然不见欢欣,不知忙着什么、愁着什么。

    人问他话,他只顾摇头也不多言。

    一来二去,眼瞧李沣第二波信儿要到了,陆盈霜几人和李青珩一合计:

    出关。

    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就山,倒要看看这位拓跋首领怎么个事。

    随行的羽林卫中郎将等“染疾”还没好,不用担心,但是麻烦还是有。

    不能让将军府察觉。

    北境将军府又不是吃干饭的,坐看你皇帝出去和拓跋部嘀嘀咕咕?

    因此需要遮掩身份,乔装改扮。可是万一,就是说万一,沾上鼠疫的尾影儿,或是遇上旁的差池,你又没顶着皇帝的名号,若是死在外面,你只是浩瀚草原上一具无名骸骨。

    可是李青珩不畏惧。

    也不容他畏惧,像话吗?他的皇后领着姐妹都替他打点好了,上下多番筹谋、左右周全,都是为着他的事儿,没有他临阵退缩的道理。

    昭武三年九月末旬,圣驾出关访盛乐。

    陆盈霜留一手,留书一封,以防北境将军府发现从中作梗。

    先连夜悄悄跑出去,留宋云裳和苏茂德在都督府坐镇,萧仙子居中打野两方策应,其余人先出关;

    而后在都督府中留书,言道圣驾“秋猎”,巡幸关外,你将军府倘若来到此地看见此信,那你等只管预备在雁门关接驾。

    什么,不尊圣旨出关去追人?

    皇帝领着几名女官、内侍随访若是被发现,或可说真的是巡幸,可要是你北境将军府派兵到别人都城,做什么?开战啊?

    将军府无法,只得暂且循旧往河阳王府去信,短时间内莫可奈何。

    就这样,圣驾一行畅行无阻抵达盛乐城。

    原本陆盈霜的设想,虽说拓跋部从未封王立稷,但好歹是草原第一部的都城所在,首领系稚诘人人也尊称一声大王,盛乐城即便比不上京中繁华,总也差不到哪去。

    可是真实情况是……差很大。

    盛乐城根本不能称之为“城”,既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连像样的房屋也不多。

    倒是有零星一些土木矮楼,零零散散簇围着正中的王庭,其余的呢,都是些帐篷。

    路上也不多见行人商贩,偶见几人,都……

    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路过不远一处人流聚集,好似是水井,年长的和年幼的、大大小小聚在一处,手中捧一些破木桶、锅盆,似乎是在等汲水。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营地。与其说是居民,不如说是难民。

    尉迟松昌在自家毡帐边上给陆盈霜她们设住处。

    几名随侍圣驾的内侍好说,陆盈霜与温玉琉、韩继凝一座毡帐,皇帝陛下一座毡帐。

    众人说定:

    今日天色向暮,明日一早再有尉迟松昌引见,去王庭见首领。

    是得好好见见,讲讲道理。

    兄弟你看你臣民这过的日子,眼见不是什么好日子,聊聊呗。

    温玉琉和韩继凝也没想到关外荒凉如斯,拾掇出一些随身带的吃食、药材,走来向陆盈霜请命,说想出去走走。

    这两个妹妹,原本陆盈霜不想她们出来的,可是韩继凝表示关外鼠疫未尽消,她不来不行,温玉琉也说想到草原上看看,陆盈霜这才领她二人随行。

    不过一路上就连李青珩都没有很亮身份,陆盈霜她们更加要低调。

    对外只称女官,并不细表。

    温“女官”与韩“女官”打点一应吃食药物,微服、面纱穿戴停当,想要出去扶危救困,陆“女官”则一阵夷犹,担心她们俩人生地不熟,还救别人呢,看等下要等着被人救。

    三人正在磨嘴,毡帐门帘微微一动。

    “嘘。”

    陆盈霜起身站至温、韩二人身前,冷声道:

    “帐外何人。”

    门帐窄窄掀开一个边,露出帐外……

    哎唷。

    温玉琉脑袋抻着张望,向陆盈霜进言:

    “放进来罢?”

    只见门脚边上偎着一没人腿高的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细细的脖子眉毛,情是可人疼。

    “你是哪家的闺女?”

    陆盈霜点头,温玉琉要引人进帐,这小姑娘却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案几上。

    那上是温玉琉方才收拾出来的吃食。

    “玛、玛哈……”小姑娘喃喃道,“……乌何仁。”

    ?什么东西?

    小姑娘伸手指指,指向其中一只油纸包。

    里面是牛肉干,是出来前宋云裳晾制的,隔着几层油纸犹自香气扑鼻。

    嗐,想吃牛肉干呀?话听不懂没关系,手势能看懂就行,温玉琉赶着解开油纸包要投喂。

    陆盈霜瞧瞧小姑娘,伸手只拿两根还犹豫得很,拿的那只手……

    那腕子,细瘦伶仃,陆盈霜怀疑简直没有自己两跟手指头宽。

    小姑娘看得出很馋,但是接过去并没有吃,看样子是想带走,陆盈霜拦住她:

    “拿走可以。”

    陆盈霜从油纸包中摸出一快牛肉干递去:

    “你自己先吃一口。”

    女孩子,枯瘦的眼眶迸亮,似乎难以置信,愣愣地接过,做梦一样缓慢地舔一口。

    等她终于回过神一般开始用牙齿撕咬吞咽,陆盈霜轻声说:

    “好好吃,慢慢吃,吃好,吃完。”

    “吃完告诉我,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是不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了?你平时……

    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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