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苏遇珩叹气。

    他向她执拗的眼神投降:“我去太子府找你的时候,侍卫们大概十来个人,如果只有我的话,脱身没有问题,但我当时需要分神,一时不察才让对方扑了个空。”

    温维浔还是拉了拉他的衣角,看到他衣服里面的细布横七竖八,轻声道:“你把药酒和布料拿给我,我重新给你包扎。”

    “先吃饭好不好?”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伤口没包扎好,恢复就会慢很多。”

    苏遇珩再次妥协,去桌上拿了刚才用剩下的药酒和棉布料,脱掉外衣,背对着温维浔。

    她一点点扯掉他后背皱得乱七八糟的布条,一道长而可怖的伤口出现在她眼前。

    “没被吓到吧?”

    “没有。”她话语间带了些鼻音,伸手扯过一条棉布料,蘸上药酒,轻轻擦过伤口。

    他后背忍不住一凛。

    “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是,”他怕她多想,故意岔开话题逗她:“温大夫,我这伤口不会留疤吧?”

    “不好说,”温维浔认真回答,语气里还有嗔怪:“伤得很深,也没及时处理好。”

    “身边没有可靠的大夫,也是迫不得已让松柯上阵的。”

    温维浔一边拿棉布重新扎紧伤口,一边问他:“府里的大夫呢?怎么不让他们来?”

    苏遇珩当然不会承认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佯装忧愁地继续岔话题:“唉,要是留了疤,以后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可怎么办?”

    温维浔没有作声。

    他感觉应该是包扎好了,转过头想问她怎么不说话,才看到温维浔眼眶里蓄满的泪水。

    他从来没见她哭过,慌里慌张地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温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怕没有姑娘嫁给我?”

    温维浔别开了他的手,低头轻声抽噎着。

    “不哭了,好不好?”苏遇珩手足无措,只好笨拙地将滑落到她腰部的衾被向上拉了拉,又一手搂过她的肩膀,安慰道:“肯定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的,别担心。”

    温维浔被他这不着调的调侃逗得破涕为笑,板着脸一把推开她:“就想着姑娘!我要吃饭了!”

    “得令!请问我尊贵的殿下,您想先品尝哪道菜?”

    温维浔纤手一指粳米粥。

    苏遇珩立马奉上。

    温维浔其实胃口没恢复多好,吃完饭、喝完汤药,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她早就看到苏遇珩发红的眼睛,现在时机合适,便劝他早些去歇息。

    屋里的机关坏了,苏遇珩不放心她独居于此,自然开口相拒。

    温维浔百般劝说无果,只好又扮出可怜委屈又无奈的模样。

    这招在其他事上是杀手锏,唯独此事除外。

    苏遇珩正襟危坐道:“如果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不就成……”

    某一个词在他嘴边打了个转,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改口道:“成人之美了吗?”

    他才不会屡次被她拿捏呢!

    温维浔笨拙地撒娇道:“珩哥哥,那你就再成人之美一次嘛,好不好?”

    苏遇珩耳根发红,但也仍然坚守立场,他指着屏风说:“屏风后面,是我让松柯备好的床铺,我已经打定主意,在你身体恢复之前,每晚睡在你床边的地上。有屏风相隔,既不会让你觉得不便,又能让我保护好你。”

    温维浔愣住:“那怎么行,你后背的伤……”

    “父亲母亲也已经同意了。”苏遇珩把屏风搬过来,又把床铺放置在了屏风后面。他把床铺铺好,隔着屏风看着温维浔。

    “我已经不困倦了,你呆在我这里,休息不好的。”

    “那正好,我陪你。”苏遇珩把屋内的烛台全都搬了过来,用剪刀把上面的灯芯剪掉。

    烛光在他手下跳跃,将他脸部的轮廓映照到墙上。

    温维浔忽然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不知自己昏睡了几个时辰。

    苏遇珩的表情太过虔诚认真,而她又端坐在床上注视等待着他,这一幕,让她有了一种怪异的错觉。

    她赶紧摇摇头,甩掉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

    一定是汤药的问题,把脑子都喝坏了。

    温维浔身体仍有些虚弱,她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看着苏遇珩忙来忙去,问他:“珩哥哥,这些天,你有生我的气吗?”

    苏遇珩停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惊讶问道:“为什么生你的气?”

    “因为我错了,”温维浔咬咬嘴唇,慢条斯理道:“在这次和太子交手之前,我虽不能说是怨恨你把我留在这里,但至少也是有不理解的。”

    苏遇珩知道她要说什么,从桌上水盆里换了条新的凉毛巾给她换上,再用棉布条绑好,以免她坐直的时候掉下来,弄完才开口道:“我也有错。”

    温维浔怔怔地看着他。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屈于檐下的鸟雀,不会甘心在危难的局势中安于一方。何况覆巢之下无完卵,既接你来了上京城,我们也很难确保你安全无虞。”

    “那如果我说,我也想……”

    “我答应你。”

    “真的?”温维浔喜上眉梢。

    “大丈夫一言九鼎。”

    两人目光相接,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流淌在空气中。

    其实从认识小浔开始,苏遇珩就开始担忧这一天的到来。

    他越来越清楚小浔的性子,若她是陶安然,或许还能被哄骗着、对时局半知半解地、懵懂却安全地在漩涡中心安全无虞;可她是小浔,绝不会在自己目光锐利清明看得懂时局、还有一定自保能力的情况下,坐视身边人前赴后继。

    这一程,出发了便是山远水阔,可既然这是她落子无悔的抉择,那么他,便倾全力保护她到最后一刻。

    温维浔看到他眼中柔和又坚定的神色,便知他是下了决心的,立即进入状态问道:“兵部、吏部和刑部,哪个是太子的附庸?”

    “兵部。”

    苏遇珩回答得很快,温维浔没想到他真的能对她坦诚相待,还愣了一下。

    他看着她有点懵的表情,好笑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回过神来,才继续解释说:“吏部尚书严阶明,多年前还算是在朝堂上长袖善舞之人,自从他的恩师岑天寂因被皇上怀疑拉拢考生而罢官,他就养成了古板严肃、再不与人结交的性子。”

    “拉拢考生?”

    “岑天寂曾是三十年前的科考状元,因学识丰富,中举后得以广泛参与福建、两广及云南一带的科考审阅长达十年。寻常主考,眼见考生落选便落选,他不一样,所有考生的文章,他都会一一评判、指出问题。”

    “那对寒门学子是好事啊,如若不是碰上这样的主考,哪里有机会被提点教导呢?”

    “是的,严阶明就是在落选后,受了岑天寂的启发,继续发奋苦读,在第二次的科举考试中便摘得了桂冠。”

    温维浔不可思议地问苏遇珩:“那这对师生自然是关系密切,因此就被即位后的皇上耿耿于怀了?”

    “没错。”他回答道:“经历了五子夺嫡的人,比谁都怕朝臣的勾结和情谊。岑天寂为了保住严阶明的职位,接受了罢官。此后严阶明成了朝堂中少有的真正的孤臣,所有宴会、喜丧、结交之事,他全都不参加。”

    “岑天寂现在如何呢?”

    “无人清楚。”

    心有大义、以一己之力托举学子的恩师,现在不知何处。

    温维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苏伯父会和他保持书信往来……”

    “为何如此猜测?”

    温维浔想起学堂里先生聊过的往事,慢吞吞试探道:“我记得,科举考试是礼部承办的吧?岑天寂身为考官,大约和伯父会有些交情。”

    “这你也知道?”苏遇珩讶然。

    “想不到吧,”温维浔略微得意地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呢。”

    “真厉害呢。”苏遇珩也跟着笑弯了唇角,眼神宠溺。

    “那么……”温维浔抿起唇角:“苏伯父是……和刑部关系匪浅吗?”

    一室暖香萦绕,熏得人心绪欲醉,苏遇珩却总觉得那香味是温维浔身上传来的。

    软玉温香在侧,他有些没忍住,想凑近些闻一闻,又怕惊扰了佳人,只好深深吸一口气,调侃道:“让我来看看,是哪家的小机灵鬼,在这里指点朝野,还句句说中了?”

    迟钝的温维浔自然是没感觉出来他的异样,认真回答:“如果刑部尚书是太子的心腹,他说不定就不会私设牢房了。”

    苏遇珩笑弯了唇:“这个想法很奇妙,但也是对的。不过,太子有牢房这事,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他为何如此招摇?”

    “那时他和皇上决定联手整治温家军,季槐的秘折还没有伪造出来,他们没有正当理由在刑部关押温伯父,皇上便默许太子造了这个牢房。”

    温维浔的手从锦被上滑落到床侧。

    她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是说……那个牢房,关押过我父亲,我上次去看到的那些刑具,说不定……他们也对我父亲使用过。”

    “小浔……”苏遇珩不忍回答。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他揽住她的肩膀,在耳边对她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报仇成功的。”

    她点点头,悄悄抹了抹眼角,才轻轻推开眼前宽阔的肩膀,自嘲道:“太子果然是雷厉风行的好手段,难怪秦为止要以身犯险去报仇。她想刺杀户部尚书的背后,其实是想刺杀太子吧。”

    说到秦为止,苏遇珩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我不让你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十二皇子和秦为止来找过我父亲和我。”

    “他们一起来找你们?你们要?”温维浔睁大眼睛,利落地捂住嘴巴。

    苏遇珩点头。

    他和父亲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们都是对皇权没有渴望的人,筹划这些年,不过是希望能有位德才兼备的皇子,能让朝堂真正成为人才济济之地。

    经过和众皇子们长期的相处和观察,十二皇子虽然出身低微、性格稍显柔和谨慎,却是真心实意为百姓、为天下着想的皇子。

    这次十二皇子能够想清楚,愿意冒险走这一遭,实在是出乎人意料的惊喜。

    “是秦为止改变了他的想法吗?你上次怎么猜出他们青梅竹马的?”

    “或许是秦为止的缘故,他才改变了想法。我们曾动用一切办法,都没有说服十二皇子,而十二皇子身边的人,我们比谁都清楚。可是突然冒出来一个秦为止,看样子还是旧相识,我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猜中了。”

    “那秦为止到底是什么身份?”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苏遇珩卖关子道。

    “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他面色突然肉眼可见地绯红了起来。

    “像你和赵紫仪那种吗?没有。”温维浔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叫像我和赵紫仪那种?”苏遇珩表情变得莫名其妙:“我一共就没见过她几面,不知道她为什么疯疯癫癫、对我执迷不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如此长相,也不能怪人家姑娘惦记你。”温维浔认真分析道。

    “除了她,我也没见哪个姑娘惦记我。看来还须多多修炼。”苏遇珩话有所指,却不挑破。

    温维浔的脸烧得更红了,她赶紧打断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强迫自己思考正经事。

    “那么,现在局势已经很清楚了,”她不敢看苏遇珩,只好仰望床顶,犹豫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现在也还剩下两个问题。”

    “什么?”

    “苏府上下,一共有哪些人知道你设的三个机关?哪个人可能与太子有关呢?”

    苏遇珩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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