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是萝蔓族人?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十二皇子惊讶问道。

    “从你记事起,韵儿就已经生活在中原了。我知你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想提出来让你烦恼。至于韵儿的身世……”临才人沉吟良久。

    “母亲若不愿意说,不说便是。我只管帮母亲寻回宋夫人的女儿。”十二皇子低声道。

    温大将军一家,在这宫里本就是禁忌的话题。

    “不要紧的,我只是想起来就觉得有些讽刺罢了。”临才人上了年纪,眼神已没有少女时的清澈与单纯,但那时的记忆,总在她思念故人时汹涌而来。

    她原本姓那楼,如韵姓乘秋。

    那楼氏和乘秋氏原本都是萝蔓族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可萝蔓族内部斗争不休,失败者下场惨烈,五马分尸、腰斩等,这些早被中原王朝废弃的酷刑,却被他们学得像模像样。

    那年,那楼氏和乘秋氏支持的五王子惨败,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按照律法,她和如韵、以及她们的父母亲等,都应腰斩示众。

    可当时恰逢中原王朝入侵,还在为内部矛盾焦头烂额的萝蔓族无力抵抗,索性献祭了那楼氏和乘秋氏。

    萝蔓族本以为这招一石两鸟,既能靠中原王朝之手处置那楼氏和乘秋氏,又能通过献上战孚求得边境安宁。

    谁知原本气势汹汹的温大将军将计就计,劝说了中原王朝的皇帝以和为贵,容下了那楼氏和乘秋氏。

    那时临才人还没料到,温大将军这一招,会让萝蔓族内部互相猜疑更甚。中原王朝的军队,在温大将军的带领下,本就如日中天,萝蔓族内部更加害怕有人会投诚中原王朝,猜忌、杀戮、人心涣散、流血漂橹,生养了她的那片土地一时间民不聊生。

    但那时温大将军也没料到,乘秋氏一族,会走出一位骄傲、坚定、有胆魄的少女,那少女设局只身探入他住所,向他分析中原王朝繁荣的假象下,军队独木难支的困境,以及若中原王朝不再来犯,萝蔓族会在西北边疆给予中原王朝的助力。

    “温大将军本次南征,只带了三千军马,我无意猜测中原皇帝对您的想法,但我知道以温大将军的实力,这三千军马足够砍下萝蔓族的臂膀。可我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放倒您的护卫,您也该相信,以我的下毒能力,三千军马中取敌将首级,并非难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与温大将军一并归西。我乘秋氏破落至此,也没有值得牵挂的了。但温大将军若死于非命,不知中原王朝还能蛮横到几时?”

    那少女神采奕奕,成竹在胸,见惯了家养娇雀的人,心弦不由一动。

    只可惜,少女一语成谶。

    后来,中原王朝的确是给予了那楼氏和乘秋氏极大的优待。

    萝蔓族居于茂林,以木为宝,那楼氏赐姓“林”,长女入宫,赐封号“临”,取“两国交临、安好”之意;乘秋氏赐姓“宋”,赐婚宋氏长女宋如韵嫁与温大将军为妻。

    那楼氏族人难以适应中原王朝的生活,没几年就先后去世。乘秋氏却扶摇直上,在朝中声望渐起、地位渐高。

    家人离世后,如韵也成了她进宫后唯一的慰藉。

    可后来……临才人闭了闭眼。

    太痛了……君心凉薄,难以揣摩。

    十二皇子听得眼含热泪,哽咽道:“母亲,无论是非成败,我一定要帮您找到宋夫人的女儿。”

    临才人侧过头,拿帕子轻轻擦拭了眼角。

    “南方湿热,瘴气、疠风、虏疮是最常见的病,北方士兵去了极易感染,若不能及时医治,还会丧失性命。这些草药和方子我都为你包好,若出了什么事,给随军的大夫看一眼,他自会知道怎么用药。”

    十二皇子接过草药:“有劳母亲费心了。”

    ***

    阳光晴好,春日迟迟。

    温维浔换上了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打算出门。

    芭蕉着急地拦下她:“温姑娘!”

    温维浔转头看她。

    她又忽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开口了。

    自从上次从闵城回来,温姑娘和公子的关系就变得很奇怪。

    公子来看望温姑娘的次数甚至还没有老爷夫人多,即使来了,温姑娘好似也不太搭理他。

    公子有时差遣松柯过来问好,姑娘直说下次不用禀报,随意打发就行。

    温姑娘也常常不在家,几乎每日都说出门有要事,还不让人跟。

    两个人的关系从曾经肉眼可见的热络,变为了现在的冷漠。

    芭蕉在两人之间急得团团转,就差把“你们快和好吧”几个字写到脑门上了,但当事人好像都不以为意。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说一句:“姑娘又是出门有事啊?”

    温维浔点头:“晚膳不必等我了。”

    温维浔知道芭蕉的想法,但她此时的确是没有太把苏遇珩放在心上。

    杜守节去世,且不说是否由他们一手造成,单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他们几人都算不得无辜。

    她每晚辗转反侧,越想越心怀愧疚。

    所以对苏遇珩,说不厌恶,是不可能的。

    贵族人家,天性凉薄,哪里会为一条逝去的无辜生命惋惜?

    芭蕉大概也看出了端倪,还劝她,事情可能不是她见到的那样。

    如果杜守节“死而复生”,而苏遇珩刻意隐瞒,那么即使她主动言和,苏遇珩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如果事情已成定局,苏遇珩仍旧不为所动,那么他与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要做的就是放下自己的感情,与他并肩作战下去。

    只同行,不动心。

    想到这里,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院门。

    不语阁。

    这是一处供文人雅士下棋的院落,名字取“观棋不语真君子”之意。

    这家店从不关门谢客,有的棋客上了瘾,在这里通宵达旦地对弈,也是常有的事。

    温维浔来访的时间倒是都很规律。

    她一般午时到这里,点上一壶茶水,旁观别人下棋。

    她等的人通常在未时出现,那人极爱下棋,每日总要与人酣畅淋漓地下个几局,过了申时才姗姗离去。

    胡退之。

    自从朝堂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胡退之便愈发痴迷下棋。

    下棋,既能让他将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施展出来,让棋局妙趣横生,又能暂时躲避朝堂的纷纷扰扰,为他开辟一片纯净的桃花源。

    何乐而不为?

    朝堂上一朝不慎,便满盘皆输,而棋局里胜负都是常事,他一笑便过。

    胡退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位姑娘已经观察了他长达半个月的时间。

    温维浔大致清楚了他的下棋风格,决定在今日主动出击。

    不语阁的对弈是流动的,下完这一局,就可自由选择继续下一局或者离开。与形形色色的人对弈,是弈者乐趣所在。

    看到前一位公子起身离开,温维浔施施然走到胡退之面前,扶着裙摆坐下:“夫子,久仰了。”

    看到对方是一位高洁潇洒的年轻姑娘,胡退之还有些讶异:“姑娘还会下棋?”

    “略懂一二,让夫子见笑了。”

    胡退之无意多问:“请。”

    “请。”

    温维浔下棋是在上郢城时和先生学的,初学规则时,她还相当乖巧,但待她比同窗们率先开悟要道,她的棋风就开始不走寻常路了起来。

    先生既鼓励她多出险招奇招,又试图约束她招数不要过于跳脱。

    因为先生一向认为,棋局如人生,棋风恰如下棋人的性情。做人既要懂得灵活变动、借力打力,又要遵循律法、道德、家规,方是为人处世之道。

    温维浔看胡退之下棋看了半月余,看出他在棋法上循规蹈矩、从不出差池,有时落了下风,甚至入了绝境,他也不疾不徐、从容应对,故而能胜他几子的人,少之又少。

    若有人胜了他,不免在身旁手舞足蹈,他也开怀一笑,并不记挂。

    人生在世,比的便是心态。

    温维浔猜测,以目前的情况,户部接连痛失两位尚书,皇上不大可能继续任命尚书了,可户部不可一日没有主心骨,胡退之或许是接下来能挑大梁的人。

    探探他的口风、摸清楚他的为人,倒也是好的。

    第一局。

    温维浔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胡退之慢慢思索的机会,频出险招,步步紧逼。

    胡退之毕竟年岁长上许多,优哉游哉,见招拆招。

    温维浔见胡退之不为险境所困,索性暗度陈仓,明面上在双方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多加布局,实则在胡退之最有把握的地方,以“倚盖”压制,来了个反败为胜。

    胡退之输筹。

    第二局。

    胡退之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姑娘并非等闲之辈,索性先手进攻,若能争先,胜算便大些许。

    温维浔沉吟片刻,便借“小飞”之势,既能自守,又可攻敌。

    胡退之不遑多让,紧追不舍,势要夺回上局失掉的阵地。

    温维浔意识到自己的确处境被动,果断舍弃了角落那方寸之地,诱敌先行至自己腹地,再一网打尽。

    攻守之势异也。

    温维浔险胜。

    第三局。

    温维浔的策略更加难以捉摸了起来。

    她拿了先手,布局却不疾不徐,胡退之与她交手过两次,心存谨慎,也失掉了进攻的想法,只跟随温维浔小心防守。

    棋局似一滩温水,再无往昔争锋的痕迹。

    胡退之知晓温维浔的实力,下棋时更加如履薄冰。

    谁知温维浔竟真再无猛烈进攻的势头,他自己却在过度思量之下,下错了一步棋。

    ——原来这就是温维浔的计策。

    棋局如战场,攻心为上。

    但温维浔无意为难他,眼见他又落了下风,温维浔浅浅一笑,落子双活:“夫子,我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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