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要见到陆向寻,她就又变回了那个羞涩自卑躲在阴暗角落的边缘女高中生。

    不管她多么努力地拥抱新生活,不管她变得和从前多么不一样。

    陆向寻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的过去。

    就像功成名就的男人难以面对见证自己低贱过去的糟糠之妻转而抛弃,她因为这个古怪的比喻笑出声。

    手机振动,她被拉进去的NUS小组群跳出了横幅信息,周凌点进去,一片黑暗中一颗小行星的头像发出明天的安排,周凌点进头像加了东方铭的微信,说明情况和他请了假,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还没见过东方铭和小组成员,但周凌很期待这个新团体。

    沈文静的信息也进来了,“你明天去吗?”

    “不去,我的脚受伤了 。”

    “伤哪了?严重吗?”沈文静问道,“给我看看呢!”

    “小腿被扎到玻璃了,休息几天就好。”周凌打完字,边用扭曲的姿势给自己的小腿拍照。

    对面看了图片放下心来,发来一连串安慰的表情包。

    “那你好好休息,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你真是小天使。”周凌的夸奖发自本心,她不熟悉网络流行语也不会使用,成年后世界对她渐渐友好,她也学会了说出自己当下的感受。

    沈文静发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包。

    周凌的心情也好起来了,她像一朵极度缺水的花,本来开在阴暗的角度,默默地开放,一旦有人开始关注她并辅之以喜欢和关心,她便从最开始的瑟缩躲避变成主动享受对方施予的关怀。

    那感觉很好。

    昏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有细碎的光线从窗帘透进来,周凌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她能够感觉到光的存在,她静静地躺着,许久终于意识到门外有一个年轻男人。

    王潇还没有回家,她尽量少喝水避免去厕所,然而半小时前尿意依旧在她半梦半醒间袭来,她的大脑在努力提醒自己憋着,然而半小时已经是极限,她在那半小时里祈求王潇的到来,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王潇的回复也没有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周凌纠结了许久,拿出手机,才六点,点击对话框编辑了信息最后还是删掉了,随意套了件最近的外套,从床上坐起来,蹭着床沿下床,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她还没学会拖着腿走路,只会单腿跳,卧室里面有地毯,声音消失在地毯中。

    她用极其怪异的姿势进了洗手间,洗手间本身采用了适老设计,还没有给老人用上,但她这个病人用上了,周凌艰难地挪动。

    结束后周凌顺手将洗手间门关上,她目测着两地距离,在心里计算如何最安全最快速地回到卧室。

    她稍一侧头,看见了和往常不一样的陆向寻,于是停下了离开洗手间的脚步。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陆向寻正趴在桌子上,两手虚环着,右手微微搭在左手手臂上,头也搭在左手大臂上,眼睛闭着。

    陆向寻睡着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挣脱了定型喷雾,显得柔软蓬松,让他变得无害,不再有距离感,仿佛从城市精英变回了校园里清冷但友善的学长。

    好似高中时的夏日午后。

    X城的夏天和狮城不同。狮城永远炎热,只是一年里的某个时刻,季风会带来淹没城市的雨水,而另一个时刻烈日整座城市,它永远都在度夏。

    而X城不同,地处亚热带的长三角小城四季分明,夏天有需要和其他三个季节争夺一年的分配,然后在三到四个月里降下倾盆大雨带来霉菌和湿气,然后带来高温和炙热的阳光。

    对于高中时代的周凌来说,夏天是包裹在肥皂泡里的遥远希望,她可以短暂逃离学校,暑期结束,肥皂泡也会破裂,希望会幻灭成恶臭混沌的黑影萦绕在她身上。

    于是周凌总是热爱夏天,她的大部分好事都发生在夏天。

    狮城的夏季是永恒的、无限的。

    那天陆向寻提前和周凌更改了补习时间,变更到下午一点。

    周凌中午有午睡习惯,但乖巧地点头接受了。在她的生活里,她一向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陆向寻往常会同她解释,但是那次没有。

    应该是七月末,她依稀记得马上要立秋,她傍晚刚从附近的游泳池回家,正好遇到往外推门的邻居虞奶奶,奶奶提醒她不要下水,传统观念里立秋后就天寒了,不宜下水游泳。她后来应该是没有听的。

    回家时周母端坐在客厅看报纸,周家客厅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块小黑板,在周凌小学时期周母会在小黑板上教周凌数学题,后来则曾为了一块留言板。

    周母凉凉地扫了一眼周凌,周凌低头不言语,她的所有兴趣爱好都是周母强制控制的结果,如果周母不同意,她甚至没有接近的机会。

    当然他们在周凌成年后会美其名曰当初征得了周凌的同意。

    游泳是周家鼓励周凌选择的运动之一,他们在周凌小学时期就为她报了游泳班,也曾经被选进校队训练,上了初中不再鼓励周凌把课余时间放在游泳上,但也并没有阻止周凌在休息时间前往游泳馆。

    “你大姨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她们那边有个女孩去游泳池游泳,回来后得了妇科病,游泳馆很脏,以后不要去了。”

    “不是的,这些我也了解过,我去的游泳馆泳池水质都达到了标准,我游泳时也自带洗护用品,相关的自我保护措施都做了。”

    “不行。”

    “不会出问题的,我去的游泳馆很多女孩。”

    “说了不行。”

    “为什么?”周凌的暑假已经被周母安排好了,每周只有固定的周三上午、周五下午和周六晚上休息,其他夜晚都被周母安排去了一个高三托管班自行学习。

    “当初是你们送我去学游泳的,你们同意的。”帆布包里面装了换洗衣服和去氯洗发水,周凌一路从游泳馆提回家,包带将她的手勒得发红,她却不愿意将包放下。

    “原因已经说了。”

    “是觉得浪费时间吗?”

    “适当运动更加有利于学习的。”周凌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又乐观,像平常一样。

    “都说了,是因为游泳馆水很脏。你马上升高三了,不能有一点闪失。”

    “我去健身房呢,健身房的游泳馆会干净一点的。”周凌殷切地说,她知道妈妈一向说一不二,但还是渴求地提议。

    “不行。”周母翻过一页报纸,嘻嘻索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凌又握了一下帆布袋的带子,企图冲散包带勒手的疼痛,但失败了:“你知道的,我开学除了家和学校哪里都不去的,我不喜欢出门。”

    “我就是这个暑假去游泳馆而已。”她轻轻地说,“妈妈,我只有这一件事情了。”她努力掩盖哭腔。

    只有这一件还抓在自己手上的事情,只有在泳池里的周凌是被自己控制的。

    “周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周母终于舍得从报纸里抬起来,分出一个眼神给周凌,“只是游泳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何必一副那么可怜的样子,好像我在逼你一样。”

    “我逼你了吗?”

    周凌闻言抬起头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在和周母的博弈中陷入这样的情景。

    “你以前也没有很喜欢游泳啊。”周母折了一下报纸,“怎么我一不让你游泳,你就开始亢奋了?”

    “我没有……”周凌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找不出来,只能遵从潜意识反驳,但这反驳显得很无力。

    “只是为什么大姨说一句不能游,你就不让我游泳了呢?”周凌挤出问题,“以前不是都可以的吗?”

    她也觉得奇怪,她也没有那么喜欢游泳,怎么周母说不让她去,她却反应这么激烈呢?

    “已经说理由了,不要让我一遍一遍重复。”周母放下报纸,开始找拖把拖地。

    周母每次情绪不对的时候就会开始打扫卫生。

    她从客厅和厨房的连接处开始拖,又在拖地的间隙看一眼周凌:“我是为你好。”

    “妈妈,现在你能管我,离开你以后,我会一直游一直游。”周凌只是发狠地盯着周母。

    这是对周母的巨大挑衅,周母重重地拖周凌脚下的地砖:“让开!”

    周凌避开周母的轨迹前行,刚接近卧室把手,周母在后面大声说:“你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亏待过你。”

    “你现在为了游泳这点小事,搞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

    周凌拧动门把手,很想躲进房间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用巨大的关门声向周母抗议她的独裁,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停下了继续拧门把手,转头对周母道歉,编了自己出言不逊的原因,安抚了周母情绪后,在得到周母的允许后才回到房间。

    周凌的卧室是不允许锁门的。但周父周母在进周凌的房间时会敲门,周凌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

    半小时后,在周凌与母亲争吵时消失的周父敲门进来,开始以慈父贤父的形象苦口婆心地安慰周凌,将已经说了无数遍的周母的不容易又说一遍,最后在周凌理解的眼神中离开。

    周凌很擅长表演忏悔和顺从,诀窍是忽略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以至于成年后她花了许久才将这两样技能剥离,然后又花了许久才学会重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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