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赵玉颜提前溜出了忘尘客栈,来到了白日药香消失的民巷。黑色骷髅头的标记在某间小院外戛然而止,应该就是这里了。

    赵玉颜轻轻的翻了进去,藏匿在了黑暗之中。此处虽然离前堂不近,但以她的耳力,集中心神后足以听清屋子内的对话。

    “谷主,我们薄情司几十位姐妹该何去何从,还请谷主示下。”两名较为年长的薄情司女使跪在温客行面前,向他汇报了一路上的遭遇。

    艳鬼传来消息,她已经救出喜丧鬼。顾湘也将温客行抵达蜀中的消息传递了过来。这群女子灌醉了食尸鬼,从岳阳一路赶来,终于找寻到了谷主的踪迹。

    “你们有何打算?”

    “我们...我们全凭谷主做主。”

    两名女使不敢说话,相互对视一眼,再一次低下了头,连回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赵玉颜只觉得那个说话的人声音耳熟,好像是,当初在水榭别院里为她换药的女子。原来,竟然是薄情司的某位女使。

    那她们的主人便是喜丧鬼和艳鬼了。

    这厢,温客行听了二人的回答,心中只觉恨铁不成钢。鬼谷那地方,暗无天日,怎么还有人想着回去?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你们就非得回那鬼地方?”再说话时,他的声音里已是带了两分薄怒。

    “谷主,我们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薄命女子,人人都是踏上绝路前蒙主人相救的。我们自愿为奴为婢。天下之大,唯一勉强能称得上家的,也只有咱们鬼谷了。”女使无奈的说出了姐妹们的心声,天下之大,她们有什么能去的地方呢。

    “唉——”

    温客行也知晓她们的苦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事已至此,计划一启便再无停止的可能。鬼谷,必将与他的仇恨一起,灰飞烟灭。这些苦命的女人,必须要和青崖山划清界限,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既入鬼谷,或是噬人,或遭人噬。你们既然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还回什么鬼谷。”嘴硬心软,温客行也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啊,“往后不管你们去哪,不得再踏入青崖山一步,违令者死!”

    狠下心肠驱逐了这群薄情司女使,温客行缓缓走出了小院,来到墙角阴影处,揪出了那好奇心大到要命的便宜徒弟。

    “赵!玉!颜!”

    被唤了名字的人终于知道害怕了。她看着温客行冷酷而狠厉的脸,听着耳畔咬牙切齿的声音,恨不得自己从未踏出过客栈一步。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温叔,不是师父。

    他是恶鬼之首的青崖山鬼主啊!

    “我...温叔...师父!”

    七爷说过,遇见事情不要着急,学会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来换取时间,找机会脱身。自己浑身上下没什么优势,就...一张脸可爱一点...她要不要,试试朝温叔撒个娇?

    在她发散思维愣神的功夫,温客行把这倒霉丫头放了下来。好奇心太重,不好,尤其是好奇心重又聪明的人,很可能就被别人欺负了。

    算了。

    “丫头,走吧。”

    既然已被她寻到,就跟这傻徒弟聊聊吧。鬼主身份已然暴露,难不成他还要杀了自家崽子不成?干脆和她摊牌,半真半假的先糊弄过去再说。

    “啊?”

    温客行手里握着扇子,对准那梳盘整齐的发髻狠狠敲了一下,直把那头上的步摇珠穗敲得四下晃动,让那丫头痛呼出声。

    “走吧我的祖宗,你既然拜了我为师,难道我还能杀了你不成?”温客行数落着她漏夜尾随的危险行为,念念叨叨的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想问的想说的都直接讲吧,为师酌情回答你。”

    赵玉颜跟在他的身边,一边走一边沉默,一双大眼睛瞪得温客行都没了脾气。二人沉默了半晌,终于说话了。

    赵玉颜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镜湖派灭门惨案,是您策划的么?”

    温客行愣住了,他想到了张成岭。

    那个傻不拉叽、没心没肺,单纯天真的臭小子,那个见到他便扑上来抱住他喊“温叔”的善良孩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没有下令屠杀镜湖派,却害了张家满门丧命惨死,成岭失去父母兄弟。

    若有一日成岭知道了他的身份,该如何面对他呢?是不敢置信,还是恨极了他。

    “师父?”

    赵玉颜拽了拽温客行的袖子,把他的魂唤了回来,示意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若我不曾下令解封鬼谷......”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玉颜打断了。那姑娘矮他好多,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双眼,目中闪烁着坚定而勇敢光芒,照的他心神恍惚。

    “您只说是不是您下的令。”

    “不是我。”

    “好,我相信师父。成岭的事,不怪你,我的也不怪。”

    温客行只觉得不可思议,纵然他不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也在这门惨案里起到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成岭没了家、她身受重伤,都与他有关,怎么玉颜会如此信任他,甚至都不责怪他记恨他?

    “为什么?”

    “因为罪魁祸首不是你。”赵玉颜坦诚相待,将自己的心里话讲给了他听,“你只是被人当了刀,而不是你想屠杀镜湖派。就算没有众鬼倾巢而出,那贪图镜湖派琉璃甲的人也会换一种方式。成岭一家还是会惨遭毒手。”

    “师父,我很感激那夜在镜湖山庄,你救下了我。我也隐约感觉到,你有一个不能说的大计划。虽然你杀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但你有你的立场与坚持。”

    “你与那黑心烂肺的幕后之人不同,他为了一己私欲,勾结鬼谷、铲除异己、为祸武林;而你,一路保护成岭、保护周叔,在岳阳城落葬安吉四贤,在龙渊阁惩治龙孝,甚至口是心非的保护着薄情司的姑娘...你虽然是鬼谷谷主,但我总觉得你该是个好人才对。”

    赵玉颜得到了他的回应,也想通了一件事。鬼谷屠杀镜湖、丹阳两派不假,但并非是温客行下令。那么一定是有人背叛了鬼主,与外人勾结。高崇身死后被人污蔑,看来也是幕后黑手放出的烟雾弹。只为了洗清嫌疑,转移视线罢了。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宋怀仁为何匡她去镜湖,谢无恙突然出现在越州,蝎王透露给她的信息,邓宽师兄被操控心魂,赵敬自导自演的丢失琉璃甲,宋怀仁之死,英雄大会前对她的囚禁,蔚玄师兄欲言又止的警示,还有今夜温客行的坦诚以告......一切的一切,千丝万缕终将织成一副大网,笼罩在江湖之上。

    义父啊义父,不愧是你。

    毒蝎、天窗、鬼谷、五湖盟、龙渊阁。

    还有什么是你算计不到的。

    玉颜的心里五味杂陈,她仿佛觉得自己身处各方旋涡之中,一头连着赵敬,一头接着温客行,两方角力的人都在暗中使劲。蝎王、众鬼、谢无恙宋怀仁杨蔚玄...都是局中之人,各有各的位置。难不成这世上,只余了她一个傻子一般任人摆布的人么?

    温客行也被便宜徒弟的一席话弄得百感交集,站在路上久久不做声。

    我...该是个好人?

    温客行知道这徒弟聪明,却没想到这丫头知道如此多的东西。她凭借着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几乎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被麾下的众鬼背叛,老无常等人与毒蝎勾结挑事,这才有了一桩桩一件件惨案的发生。

    可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镜湖派一事,终究有他的纵容在里面。

    “师父——师父——”

    温客行再一次被勾回了心神,他看着眼前的徒弟,猜测她又有什么鬼主意。

    “您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

    他被这个问题一下子砸住,嘴唇微微翕动,他有成千上百个疑问亟待解答,却理不出一丝清晰的头绪。

    “我...”

    你知道幕后黑手是赵敬么?

    你知道毒蝎与鬼谷众鬼相互勾结么?

    你知道我纵容鬼谷与正道相杀同归于尽么?你知道琉璃甲如今在清风剑派莫怀阳手里么?你知道琉璃甲的钥匙在我的身上么?

    ......

    这些问题对他和她来说,几乎成了透明的。温客行无奈亦无言,他虽然身为操盘者之一,但在如今这场博弈中,已经落入下风,失去了主动。

    纵然他的计划会紧紧依附着赵敬的阴谋而不断发展,可他已经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能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不过,估计任谁也想不到,最靠近整个真相的人,竟是一个十五岁的丫头。

    “算了,”赵玉颜见他如此犯难,也收回了刚才的话,“大概没什么好问的了,便是有,我想我也不愿意回答你。问题可以保留,如果以后有机会,师父再问不迟。”

    有些问题她也不知道,比如赵敬为什么如此放纵包容她;有些事情她也不能说,比如她为什么知道阴阳册,还清楚神医谷的那些陈年旧事。

    忘尘客栈近在眼前,今夜交心相谈的师徒二人静悄悄的走了进去。

    周子舒的房间无人,赵玉颜听得两个声音在隔壁,遂跟着温客行一起推开了张成岭的屋门。

    迎面便看见周叔急匆匆的向他们走来。

    “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周子舒抱怨了一声,也没深究师徒二人深夜去了哪里胡闹,他此刻是又气又无奈,赶紧把这烂摊子丢出手才是真。

    “怎么了阿絮?”温客行也是真的好奇,这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那傻徒弟怎么你了?

    “替我管管这徒弟,作妖的厉害。随便打,随便骂!”

    赵玉颜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与盘腿坐在床上的张成岭视线撞了个正着。后者抱着枕头坐在床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你收的徒弟,这会儿知道让我做主了?”

    “子时将至,我得去调息了。”

    “玉颜,走了,回去睡觉。”

    周子舒不欲与他多纠缠,话一说完立刻推门而出,不像是着急运功,倒有股落荒而逃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还顺带手带走了玉颜,把这小冤家留给温客行一人面对。

    温客行一头雾水,看看阖上的门,再看看满脸偷笑的张成岭,朝着床边走去。

    “臭小子,你作什么妖啊?”

    “我求师父讲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可师父实在太不会讲了,比夫子念的经文还干巴巴呢!”张成岭一边笑一边抱怨自己的古板师父周子舒,连带着把温客行也逗笑了。

    “以前的你多乖啊,现在怎么蹬鼻子上脸,提这般无理要求,果然小孩子是宠不得的。”温客行也是被成岭给气乐的,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的出,不怪阿絮被气跑。

    “温叔,你给我讲一个吧!”张成岭再一次蹬鼻子上脸了,哀求温客行给他讲一个故事,“你讲的肯定比师父好多了,阿湘姐姐跟我说,你肚子里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红孩儿劈山救白蛇啊,姜子牙大战白骨精啊,还有......”

    说的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张成岭被他温叔抬手打断,“停停停停,这丫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好师叔,你就讲一个吧!”张成岭就差撒泼打滚了,一个劲求着他讲故事。“我以后再也不惹师父生气了,好不好?”

    果然还是抬出周子舒才管用。

    “好吧好吧,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吧。”温客行被他磨得没脾气,思索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那个化自甄家悲惨遭遇的故事,向他娓娓道来。“从前在沙漠中,有一个行者,不幸遭遇了狼群......”

    故事结束,张成岭闻着淡淡的药香早已熟睡。温客行动作放缓,轻声走了出来。他在转身前看了一眼阿絮的屋门,子时已过,想来他已经入睡了。

    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世人苦苦追寻的,不过是那一点蜜糖的欢愉。

    阿絮,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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