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柳千巧摘下易容,恢复原本的相貌。

    “人心,是试探不得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南疆青年,执念所求,太过飘渺,将一颗真心、全副情感都托在了一个无心之人的身上。

    “赵敬说,他马上要重启英雄大会,和鬼谷决一死战,以妖邪杀妖邪,并不算有违天和。大战过后,他自会将你诱杀,收编毒蝎的势力。”

    蝎揭留波眼眶微红,却还是紧紧睁着,用力掩饰自己的不安,努力维持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把艳鬼的话听完。

    “他还说,即使不是为了与天窗的联盟,为了五湖盟的声誉,他也会把这件事情做的滴水不漏,请我放心。”

    “他….”

    蝎王张着嘴却似乎被人扼住咽喉,支吾着,脸苍白着,努力着替义父分辨,“他说这些..是不假思索,还是…经历过一番挣扎的?”

    话说出口,他好像哭了。

    一滴眼泪在夜色的掩护下失控而逃,他已感受不到,内心狰狞着,痛苦撕扯着,原来世上最痛的伤,在心头。

    那人是何反应,会作何反应,他心知肚明。

    方才那借口不如不找,苍白、生硬,越说越令人没了底气,没了声音。

    “事已至此,你何必…你何必多此一问?”柳千巧只恨他看不清,却不敢说自己与他谁更可怜,“千巧斗胆说一句,你这一试,是彻头彻尾的多此一举!”

    呵呵,呵呵呵呵….

    她看着蝎揭留波疯狂大笑,笑声嘲哳凄凉,仿佛沁着痛苦与疲惫,显得格外嘲哳。

    他昂着头,看着漆黑夜空,努力忽视眼泪,忽视这种卑微而又懦弱的情感。

    “赌输红了眼的人啊,永远在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做梦都想翻盘…本王也不能免俗。你们都劝过我,你们说的都对,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也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悄悄偏过头去,擦掉眼泪。

    “罢了,罢了。既然这样,本王再多此一举一次。”他自怀中掏出了一瓶药,“千巧,拿着。”

    他答应了温客行,要放了喜丧鬼与艳鬼,为两个人解去奴蛊。除此之外,他还要放了于丘烽,让千巧拥有一个选择人生的机会。

    蝎王给了她解除奴蛊的药,以及一月一次的续命方,如果于丘烽不舍得放下眼前的一切,柳千巧可以用这种药让于丘烽永远对她臣服。

    他问柳千巧想不想要自由,她自然是想的,她的心里几乎立刻想和于丘烽远走高飞。可她又在忐忑,她的烽郎,未必会选择抛下一切。

    ……

    果不其然,于丘烽借口二人中了奴蛊,且明天就是武林大会,拒绝离去。柳千巧知道他的心意,当场把解药交给了他,还把当年定情的扇子还给于丘烽,劝他永远离开,不再相见。

    于丘烽想把那颗解药送给她,柳千巧婉言谢绝,含泪和这个纠缠了半生的男人告辞。临走前,她把扇子撕得粉碎。

    扇断,念断,恩断义绝。

    柳千巧撑着艳红纸伞离去,一如她那日走出鬼谷,来到于丘烽面前。

    之前她不懂,为何薄情司的女子一入鬼谷便要饮下孟婆汤。她以为只有自己记得,才能永不犯错。可今夜她才明白,这个想法多么固执,又多么可笑。

    或许,等此间事了,回到鬼谷后,她须得向主人讨一杯忘情断念的黄泉饮。不能再等,她怕自己失去重生的勇气。也不能再错,不要再令自己痛苦余生。

    她要忘了那个人,忘掉往日不堪。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绿妖,只余艳鬼。

    ……

    “若某些人睡不着,就进来说话。”

    蝎王坐在屋子里,等候着门外之人。

    其实何止她睡不着,今夜所有人恐怕都不能轻易入眠。

    赵玉颜推门而入,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蝎揭留波自怀中掏出了一个金色小罐,两指微伸,推倒了她的眼前。

    “有些人武功低微,却自不量力、整日瞎操心,替别人周全。”蝎王如今嘲讽起她来顺嘴的很,尤其是眼前这人,占尽了义父的偏爱。虽然这爱,一分真、九分假,还不容人选择而强加于她。

    “今日为何出尔反尔?”

    她带着白日的问题来发难,倒要看看这只黑漆漆的毒蝎有什么回答。

    “说你是傻子,你偏不信。”

    蝎揭留波瞧了瞧药瓶,示意她赶紧吃下去,他耐心有限,善心亦是不多,这疯丫头切莫辜负。

    “胆子大了,也敢来质问我了。”

    说我出尔反尔,可我又为何要听你的话,听温客行的话?本王偏要周子舒上去,不,不仅是我,杨蔚玄也没有帮你。

    虽然赌气,但他好歹帮玉颜讲明了白日之事,放周子舒上白鹿崖,可是杨蔚玄的主意。

    “我的好妹妹——你蠢就蠢在…太不相信我,不相信义父,却又太过于相信杨蔚玄,相信温客行!”

    今日的计划,你跑前跑后,却又知道多少?你那点子可怜的身世,又是谁瞒着迟迟不告诉你?蝎王都懒得戳破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今夜的每一个局中人,都在忐忑与焦急中等待着明日天光。

    “去屋里,把衣服换了。”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枯坐了几个时辰,任眼前茶汤冷了几遍,都没打破这份安静。直到蝎揭留波忽然开口,示意赵玉颜更换男装。

    男装?

    她拎起衣服,展开后前后打量,可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外头有个人死活要她换,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扮作小郎君。

    “去见见义父吧,昨日你身子不适,本王替你告了假。今日英雄大会,是义父他老人家的大日子,你去跟前…再尽尽心吧…”

    实话是谁也说不出口的,赵敬的下场,二人心知肚明。蝎王口中的尽心,怕也是最后一面了。

    赵玉颜内心深处,百感交集,竟对午后的英雄会产生了一丝抵触。她本该怀着一举扳倒奸恶的决心,却又不敢踏出这道屋门。

    “怎么,不想报仇了?”

    蝎揭留波站在她的背后,右手紧捏着她的肩膀,推着这位“义妹”走出了客栈,用极轻微的语调在耳畔低声警告,“今日狠不下心,明日死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赵玉颜紧握着拳,深深呼吸,整理好一番心情,方向着赵敬的院子而去。

    赵敬刚刚用过茶,披着外衣,尚未梳洗。太湖派的婢子正在为他篦发,见赵玉颜走进屋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这父女二人明显有事要说,几个侍女手脚麻利的退出屋,守在院子里。

    “颜儿,到为父身前来。”

    赵敬看着眼前的镜子,看着镜中映着的身影,似乎从这不太清晰的倒影中,看到了早已死去的人。

    “义父。”

    赵玉颜来到赵敬身侧,自矮桌上捡起了玉梳,来到其身后执起长发,动作轻缓地整理着,却未敢多说些话。

    “颜儿,今日怎么穿了男装?”

    赵敬从镜中看清了那张脸,纵使长得再过相像,纵使穿着一身男装,也学不得当年人的两分风采。

    “蝎子准备的,孩儿不得不穿。”

    赵玉颜对毒蝎从没一分好脸色,她今日一大早就来到了赵敬的身边,心中万分紧张,不敢与平日有一分一毫的不同。

    “颜儿…”赵敬紧了紧眉头,对她这副模样似有些生气,“蝎儿也是为父的义子,是你的义兄,你该学会尊重兄长。”

    赵玉颜没有接话,手上的动作却也加快了速度,为赵敬挽上发髻,带上头冠。

    她不懂,甚至到现在为止也看不穿赵敬的虚情假意。对她,赵敬这个义父可谓是事事顺心、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她若是触动了赵敬划下的红线,便也是监禁惩罚绝不手软。

    对那几个义子,则更是严苛。

    昨夜在人后,蝎揭留波在他口中还是待诛的妖邪;今日到了人前,蝎揭留波便又成为了他的爱子。

    “孩子,你过来。”

    赵敬拍拍义女,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今天,是为父的大日子。此次英雄大会,对我万分重要。不仅仅是我统领武林群雄歼灭鬼谷的宣誓,更是义父功行圆满、壮志将酬的一天。”

    这一天,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颜儿啊,你不知道,这一刻对为父真的太重要了……”这一刻,他看着赵玉颜的脸,任凭思绪将自己带到了二十多年前还要久的曾经,一切故事开始前的从前。

    彼时,赵敬仅仅是太湖派的一个弟子。身份卑贱、武功不济,空有一颗出人头地向上爬的心,却被那些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人贬低进深深的泥土尘埃。

    可他也不仅是一个太湖派弟子,他曾是平城赵氏的一员,管家之子,仆役之子。

    赵玉颜的生父,平康将军赵孚,是赵敬曾经的主子,平城赵氏的少主。他与赵孚自由一起长大,和主子一起习文练武,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二人虽是主仆,却又亲似兄弟一般。

    赵孚从未把赵敬当作下仆,也未曾因为他家仆之子的身份而心存轻视。他知道赵敬的才能,看到了他深藏的野心与上进求成的强烈欲望。

    十六岁的赵孚选择成全这位兄长,他给了赵敬一个清白的出身,抹去了他家仆之子的奴籍,甚至求老将军将赵敬送到了湖州,帮他拜入了太湖掌门赵闻达名下。

    可是,纵有赵孚对他的信任与支持,也抵不过这世间多的是捧高踩低的势利鬼。平城赵氏与太湖派赵氏有亲,赵敬的官籍虽恢复了良家子的身份,可终究难掩其余弟子对他仆役之子的奚落与嘲笑。

    掌门人赵闻达对这些风言风语恍若未闻,也从未阻止过。在他心里,又未尝不是因身份门第而轻视过这名弟子。

    再优秀又能如何,世道如此。

    武功再高,你也是卑贱出身,名声再好,你也是仆役之子。师父纵然夸你武功卓绝,可他赵敬还要卑微讨好赵闻达的废物儿子。只因为那人是掌门亲子,便可以忝居太湖派弟子首席之位,日后继承掌门人,位列五湖盟五子,耀武扬威、好不风光!

    那颗名为不甘心的种子,冲破了善良的网。那颗整日叫嚣着出人头地,呐喊着改变命运的野心,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之中,逐渐扭曲,逐渐堕入了黑暗深渊。

    他要踢开成功路上的所有绊脚石,他要成为太湖派首席,他要做太湖掌门,要做五湖盟主,要做武林盟主!

    赵闻达和他那废物儿子,太湖派那些捧高踩低的墙头草,盛气凌人的高崇沈慎,目下无尘的陆太冲,为人清高的张玉森,恃才放旷的容泫,自持君子之风的甄如玉…这些否定过他、轻视过他、取笑过他、看不起他的好兄弟们,他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看看,他赵敬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如今,二十年匆匆,恍惚间如黄粱一梦,沧海桑田、时光流逝。

    武林盟主之位也不过是唾手可得。

    他该是高兴的,该是畅快的大笑,激烈的畅饮,醉上三天三夜,抒发内心深处压抑了二十年的一口沉郁之气。

    可他脱离回忆走回现实的那一刻,内心只觉得寂寥,甚至孤独的可怕。

    他开始想念一个人,起初只是淡淡的,后来便想的不得了。他想看见他的脸,想听见他的声音,想收到每月一封如期而至的来信,想他对他的信任与安慰。

    他想念的不得了,想到了年少时的书房,想到了一张风采卓绝的白玉面容,想到了烟纱糊过的窗棂上细碎的阳光,想到了桌上半卷半开的诗集,想到了那个死在平城之战的兄弟。

    那书上写着什么?赵敬又一次走进了回忆,那人好像独爱这一句诗,以至于二十多年后,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今敬已成就大业,即将兑现出人头地的承诺,孚却成了无定河边的孤魂白骨。

    这份孤独好像烈酒烫过后的银针,带着炙热刺在腿上,却只能忍着一动不动。

    “阿孚…”

    他伸出手,却没有抚上赵玉颜的脸颊,只用手指在她的面前,轻轻的、缓缓的勾勒着,从一张与赵孚五分相似的脸上,寻找着阿孚的影子。

    “你和你爹,长得没有那么相似。”

    二十年过去了,对于那张俊秀的脸,对于那段快乐的青年时光,赵敬却还是记得那么清楚,他未曾在时光的轮回中模糊掉孚的影子。

    “你爹是白衣将军,是大庆有名的美男子,是多少京城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

    “你娘的模样却并不出众,带着南疆女子的野气,也将你生的这般丑,竞没继承孚弟的半分优点。”

    赵玉颜静静地看着、听着,这是她从来不曾知晓过的故事,也是从来没有想象的,爹娘的样子。

    赵敬回忆的样子像极了大巫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景七说过,当一个人开始讲特别重要的事情时,就会用这种很轻的声音。一个非常珍视的故事,就该用漫不经心掩盖它的重要性,以免听故事的人冷漠无情,又怕讲故事的人陷的太深。

    或许,他对赵孚的思念,不仅仅是一份难忘的情感,还有着对善良的怀念,对那段美好岁月的怀念。

    可惜,再美好的时光也抵不过人事的蹉跎。正所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赵敬已不复当年模样,孚弟也在继承赵氏后娶妻生子,和他渐行渐远。

    “义父。”

    赵玉颜喊住了赵敬,也唤回了他的心神。时候不早了,好戏也即将开场,她得把主角请到戏台之上,拉开这场凌迟的大幕。

    “走吧,走吧。”

    赵敬合了合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然换了一副神态。双眼坚定,目露精光,面色凝重沉稳,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气息。

    “颜儿。”

    他整理好衣袖,却又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赵玉颜的肩膀。

    “为父知道你喜欢成岭,虽然那小子软弱无能、武功又低,身后的镜湖派也只剩个空壳子了。”赵敬将自己放在了亲爹的位置上,对这小子嫌弃的很,“但是为父知道,你心悦于他。今日过后,为父就不阻拦你了。成岭和五湖盟,我也会多多照拂关注,只盼你来日能与自己所爱之人好好相守。”

    这一番难得一见的真心,听在赵玉颜的耳朵里却不是滋味。

    她甚至辨不清这句话的真假。

    耳边仿佛响起了蝎王来前的嘱托,那只蝎子侧隐隐的在耳边放着寒气,提醒着她杀母之仇,提醒着她今日赵敬不除,明日便是他们所有人的死期。

    “义父…”

    她慌忙的寻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君子死而冠不免,她为赵敬最后整理着宝石镶金的名贵发冠。

    “颜儿,随为父前去英雄大会吧。”

    白鹿山英雄大会

    赵敬与莫怀阳缠斗在一处,两剑相接的兵刃声直穿进在场众人的心里。

    丐帮帮主倒是一言道破了众人心中的想法,“一直以来只听说赵盟主人品贵重,长于谋略,武功方面并非其所长。可今日一见,却也是实力不俗啊。”

    “阿弥陀佛。”

    慈穆和尚念了一句佛号道:“没想到赵盟主武功已到了如此境界,莫掌门武功惊人,赵盟主竟然与他缠斗了这么多招,没分下输赢,江湖真是人才辈出。”

    赵玉颜站在蝎王身后,两个人同穿黑衣,挨的极近,仿佛是一对亲兄妹一般。

    “你在紧张?”

    蝎揭留波瞥了一眼她,冷冷的开口问到。

    “我不紧张,”赵玉颜抢过了话题,不敢分心的盯着高台上的两人,“我只是担心周叔与温叔。”

    “多此一举。”

    蝎揭留波看了眼不远处的山间,那里正是温客行藏身之处。至于周子舒,你瞧,这不是已经按时登场了。

    周子舒从天而降,落入高台。

    开口便是对赵敬的质问与挑衅。

    五湖盟弟子拔剑而上,试图围攻周子舒,可惜几个旋身之间,就被他打落台下。莫怀阳这个老东西趁机提剑攻向了赵敬,二人把周子舒晾在了一边,再次缠斗起来。

    周子舒也不急于和赵敬比武对战,而是调转方向,大声控诉着赵敬当年所犯罪孽。期间桩桩件件,无不令江湖人哗然。

    莫怀阳见赵敬因众人的表现而失神之时打算偷袭,攻其不备之处,却被突如其来的暗器所伤,败下阵来。

    是一枚闪着幽兰光芒的蝎尾钉,上面淬了瓦解人内力的毒药,一个呼吸间便割伤了莫怀阳的胳膊。

    正是蝎揭留波打出去的暗器。

    清风派弟子在杨蔚玄的带领下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旁的智音师太也在身后弟子的引导下对赵敬大声斥责。

    “贼子,暗箭伤人,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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