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圣殿的调查,梅兰斯家族用以献祭的魔法理论来自于首都的某个公爵,那位生前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亲自甘当祭品在自家举办了仪式,打开了深渊入口,却没能活到与魔鬼签订契约,就重伤而死了。

    那次献祭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能够打开深渊大门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经公爵之手完善过的理论通过深渊教派的地下情报网传递至各处,如果不是梅兰斯惨案导致了献祭的暴露,恐怕圣殿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发现。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塞德里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小支试管。

    试管被郑重地保存起来,附加了好几个保鲜咒文,因此直到被他发现时,试管中的血液依旧新鲜,没有半点干涸或是腐烂变质的迹象。

    塞德里克将其拿起来,立刻就认出这是圣殿制式的试管。他很容易就想到那支被自己寄回家的血液。试管中的血液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他们都用它干了些什么?

    他继续在书房中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写下的记录。

    他的父亲继承了梅兰斯的爵位与领土,却实在不成器,不论剑术、魔法还是经营能力都一塌糊涂,家中几乎全靠母亲才得以支撑。

    母亲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做任何事都会事无巨细地留下记录:小到支给女儿买布丁的零花钱,大到筹划一场活人献祭的仪式。

    经过她精心的测量,塞德里克寄回家的血液被分作了三份,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一份用来找到逃走的崔梅恩,一份留作备用。还有一份,记录上写着,用于“易容魔药”。

    易容魔药是一种特殊的魔药: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如果说要评选“最鸡肋魔药”,它一定能包揽大半票数。

    简单之处在于,配置易容魔药十分容易,只需要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与易容对象的血液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用到那些或价格昂贵,或难以收集,或又价格昂贵又难以收集的施法材料。

    困难之处在于,如果不通过任何其余魔法辅助,仅通过易容魔药改变的样貌,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使用者本身的影响。

    通常情况下来说,与易容对象血缘的亲疏程度、年龄的差异、性别的异同等因素,都会影响魔药的效果。

    如果想要使魔药发挥最好的效果,自然就是得让与易容对象血缘亲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总之,越接近易容对象越好——的人饮下魔药。

    然而,当人们迫切需要易容魔药的时候,是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的。是以,尽管称得上是配置难度最低的魔药之一,大多数魔法师也宁愿再额外学习更复杂的易容魔法。

    他们用我的血液配置了易容魔药。

    塞德里克想,然后呢?

    他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上记录了几个人名,塞德里克扫了一眼,全是来自他母系与父系家族的青壮年男性,他也的确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们几个的尸体。

    最后被圈出的名字是一个同样姓梅兰斯的远房堂亲,塞德里克记得那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闲汉,打着梅兰斯的旗号参加了圣殿见习骑士的选拔,却连针对贵族的简单考核都并未通过,在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塞德里克接着想起来的是,在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距离崔梅恩最近——甚至比梅兰斯夫妇还要近。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是献祭的主持者,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远房堂亲,为什么会同他们一样处在法阵的最中心处?

    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笔记中找到了答案:喝了魔药的堂亲将易容成他的模样,担任处刑人的角色。

    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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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据这位倒霉的幸存者回忆说,她被格温公爵那位声名远扬的情妇丢出了庄园,随后庄园内就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

    圣殿推测,事件的起因极有可能只是一场无聊的情妇与妻子之间的争斗,只不过以往的情妇最多在葡萄酒里下毒,而这位剽悍的玫瑰夫人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可怖的深渊魔法:早些年深渊教派鼎盛时期,制造过不少深渊魔法附魔的道具,世家大族的情妇想要弄到一件,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既然没有牵涉献祭或异端崇拜,圣殿便撤出了调查,把剩下的事丢给贵族们自己处理,他们只负责抓捕使用深渊魔法的玫瑰夫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撤出格温庄园之前,一名与塞德里克同期的骑士在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长了张看着令人眼熟的脸,金发碧眼,瘦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从来没吃过饱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各路贵族、仆人及商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同前来调查的另一名骑士低声告诉他,那是格温公爵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格温公爵一脉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法理上来说,这位小少爷理应成为绝对的继承人,继承格温公爵庞大的遗产。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宠,格温公爵从来没带他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即使偶然提到他也是一脸厌恶。据说在庄园里,这位名义上的小少爷吃得比仆人还差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名对贵族们的八卦了如指掌的骑士遗憾地摇了摇头,“格温家的旁支不可能眼看着他继承家产。听说他母家是内陆的小贵族,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接走他。要是不走,他过几天就会死于非命,你等着瞧吧……”

    同期就转过脑袋,又仔细地瞧了瞧那张金发碧眼的脸。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返回圣殿后花了些功夫,终于查到了格温公爵第一任妻子的家族。

    同期在信中写道,自己吓了一大跳,立马写信寄了过来——走的传送阵而不是普通的邮寄——希望塞德里克·梅兰斯能赶紧接走那个孩子,以免他死于接下来残酷的家族斗争。

    直到此时,塞德里克才知道姐姐埃莉亚也已经去世了。

    在帝国,远嫁的女儿与家族断联是很普遍的事。即便是寄出了信件,也很可能在路上弄丢。寄出一百封信,十年八年里才到一两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更何况,埃莉亚嫁去的是遥远的北境。如果不使用圣殿或魔法协会的传送阵,想要与家中取得联系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切也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塞德里克自顾自地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想过去关心自己的姐姐。

    父母、妻子、姐姐。

    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人——也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收到信的第三天,塞德里克去往了北境。半年后,梅兰斯公爵宣布自己已经确立了继承人。那是个眼神阴郁、身材瘦削的男孩,金发碧眼,有着与公爵十分相似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血统,人人都说,梅兰斯公爵立了名私生子继承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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