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北境在经过一轮又一轮血腥的斗争后迎来了新的领主,而玫瑰夫人至今没有落网,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也有人说曾在集市上见到过她;深渊教派在圣殿的追捕下几乎尽数覆灭,梅兰斯惨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献祭事件;塞德里克·梅兰斯成为了圣殿的骑士长,亚瑟·梅兰斯也进入了圣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塞德里克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争先恐后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无数美色被不同的势力奉送到他的面前。

    可爱的,性感的,纯真的,妖娆的,懵懂的成熟的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非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死得太早了,只有寥寥几名当年的同期认识她,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公爵的喜好,只好在每个不同的方向都努力尝试一番,指望着撞上大运。

    然而事实上,崔梅恩远非人们想象中那般艳冠群芳。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牧场的女儿罢了。二十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美人向孀居的公爵暗送(或者明送)秋波,他们(并不全是女性,甚至不全是人类)之中,有远比崔梅恩美丽的、远比她聪慧的、远比她体贴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她。

    有时塞德里克在无眠的夜晚凝视寂静漆黑的房屋,会怀疑崔梅恩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是他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幻影,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美梦——而幻影总是会消失、梦总是会醒的。

    他侧过身,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一枚不值钱的宝石戒指,普普通通的戒圈,配上成色并不算好的绿宝石。

    戒指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崔梅恩并不是一个幻影,她的确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只是消失得太快了。

    当年为了和崔梅恩结婚,塞德里克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而哪怕是在断绝关系之前,梅兰斯家族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买下这两枚对戒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戒指是崔梅恩挑的,她说,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来,权倾朝野的梅兰斯大公唯一贴身佩戴的饰品,就只有一枚廉价的绿宝石戒指。

    塞德里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绿色的宝石。越是在如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深夜里,他越是会想起崔梅恩。

    他想起两人同眠时她紧贴着自己的滚烫的体温,想起清晨睡意朦胧时拂过耳畔的温暖的呼吸;想起两人一起站在厨房里,他手忙脚乱地学着煎鸡蛋,被溅起的油吓得大叫,而她站在一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他们躺在郊外的草坪上,夜色里星辰仿佛将要坠落一般在整片天幕铺散开,崔梅恩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接吻。

    她黑色的卷发倾泻而下,将两人隔绝在一片小小的隐秘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满世界只有唇舌交缠的声音,时而有风吹过,送来一片无人注意的虫鸣……

    他们偶尔会提到赛缪尔。即使塞德里克对他称得上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确长了张尤为吸引人的漂亮脸庞。

    他酸溜溜地问:“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啊?”

    “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答应跟他在一起?”崔梅恩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指卷着他柔软的金发玩。

    “你喜欢他什么?”他语气更酸了,拥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脸吗?”

    “塞德,你弄疼我了。”

    崔梅恩不客气地拍拍他的手,等到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些许后,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最开始注意到他肯定是因为脸,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就觉得他对我挺真诚的。你也知道,赛缪尔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看谁都淡淡的,所以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好心动——”

    “抗议!我才不要听!”

    塞德里克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崔梅恩的话,一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赌气似的把她压在身下。

    “你自己问的好吧!”

    崔梅恩揪他的脸,把他揪得哇哇叫。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了一阵,她继续说:“所以后来发现他对我不真诚了,我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拜托,如果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你才要紧张吧!他现在可还是长着那张脸呢!那我搞不好下一秒就移情别恋了!”

    “那我呢?”塞德里克小声问。

    “什么?”崔梅恩没听清

    “……你喜欢我什么?”他更小声地问。

    崔梅恩这下听清了。她轻轻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才说:“光说脸的话,你长得没有他好看——”

    “我伤心了,”塞德里克爬起身,宣布道,“我伤心了,我好伤心,我好难过,今晚我要一个人睡沙发,除非有人很用心地哄我——”

    崔梅恩也跟着爬起来,这下轮到她把塞德里克压在沙发上。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贴近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轻啄他,比起吻来说,更接近于安抚。

    塞德里克便安静了下来。他乖乖地躺好,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想要更多。

    “我喜欢你的点很奇怪……”崔梅恩说,“我喜欢你跟我说,魔法协会卖的冰是坑人的,你很生气,然后说要教我魔法。我当时心想,这又不关你的事,你生气什么呢?”

    塞德里克气哼哼道:“即使不是你,我知道了也会生气!明明就是最简单的冰系魔法,就因为他们搞垄断,卖得那么贵,简直没有天理!”

    崔梅恩笑出了声。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胸前,说道:“塞德,我就喜欢你这点。”

    塞德里克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他抱着崔梅恩坐起身,两人在沙发上交换了几个亲吻。

    崔梅恩温柔地凝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你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故作生气,你是真心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塞德,我喜欢真挚的人。再好看的脸都是会老的,可是一个真挚的灵魂却不会。”

    塞德里克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简直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沿着客厅欢快地跳完一曲完整的踢踏舞。

    他用力地抱住崔梅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想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半句话。

    他从来不是什么沉默寡言之人,做见习骑士的时候甚至是同期里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此时此刻,向来灵巧的舌头却仿佛中了胆怯的咒语,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我也最喜欢你,我也最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就这么一直拥抱下去,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每每想到此处,心脏都会蔓延开细密的疼痛,疼得塞德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浸染进鹅绒的枕头里。

    当你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个灵魂共鸣的恋人后,又怎能再忍受图有美丽的皮囊?

    艰难地捱过沉默的夜晚后,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小睡一阵。接着就是起床,完成一天的公务,处理封地内和圣殿相关的事宜,用餐,入睡……

    是以塞德里克越来越喜欢亲赴前线。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时,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痛苦与寂寥会短暂地放过他——然而随着对边境一遍遍的清理,战斗也就越来越少。退下前线后,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往的生活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如此度过后半生。

    某个秋日的下午,在从税务官的家中返回梅兰斯宅邸的路上,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的呵斥,塞德里克将目光从一本无聊的小说上收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公爵大人,”车外的侍从同车夫交谈了几句,向他解释道,“一个卖牛奶的村妇不小心把牛奶全洒路上了,车夫担心马车打滑……侍卫都警惕着,即使是刺客的伎俩,也不用担心,您安心休息。”

    “卖牛奶”这个词组使得塞德里克有刹那的失神。

    他摇摇头,合上书,掀开马车的帘子,打算嘱咐侍从给那名村妇塞几枚钱币,就当买了她的牛奶,牧民饲养牲畜毕竟不易——

    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崔梅恩。

    不是“与崔梅恩相似的脸”,不是“长得像崔梅恩的人”。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看见她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因巨大的狂喜而沸腾,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古怪之中。

    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塞德,”崔梅恩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你还记得我吗?”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也果断,恨也分明,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

    塞德里克撩开长袍,在周围一片惊吓的抽气声中果断地单膝跪地,任凭昂贵的裤子与那席象征着公爵之位的猩红长袍落在泥地上。他褪下手中的戒指,仰头去看她。

    眼泪终于从公爵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在他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划出道道湿润的泪痕。

    崔梅恩伸出手,公爵便像只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凑上去,殷勤地替她戴上了戒指。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答非所问。

    崔梅恩抬起手腕,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那颗廉价的宝石。她看上去有片刻的发愣,但这一丁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她说:“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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