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面阔九开间的大殿,抬头望去,尽是双层檐的琉璃瓦屋顶。她挣扎着起身,被床榻旁静候的覃连赶忙扶起,“将军。”

    覃连,司马倾云的部下,也是她的心腹。先前赶来吉慧寺花塔寻她们的一众人,就是由他带队的。

    宵明仔细打量周遭的环境,问道:“覃连,这是哪里?”

    覃连抱拳恭谨道:“回将军,这里已经是京城了。属下见系在城北梧桐上的红绳被取下,便知将军回来了。解决掉吴北后,我们本想直接回京面圣,谁曾想将军伤势严重,倒在了马车里!但军情在即,属下不敢懈怠,就将吴北先押至皇宫,得了国君恩允后,再由太医救治将军。中间耽搁了将军的救治,竟让将军昏迷了整整三日!属下实属惭愧!”

    宵明暗想,想来这里是皇宫某处歇息的旁殿。

    她本着为司马倾云报仇雪恨的初衷,决意打听打听那吴北的结局:“吴北呢?国君怎地处置他的?”

    “国君下了诏书,宣布后日将其推出午门斩首,”覃连忽地眼眶红了,满脸愤恨:“那狗贼!直接叫他死了,我还觉得便宜了他!他真该受这千刀万剐之刑!若不是他,我们万千将士能死伤大半?征北将军,还——”

    他兴许是意识到征北将军同司马倾云的关系,登时噤声,不再继续了。

    宵明只觉有细细的针头在心头扎着小洞,分明那不是来源于她的情愫,却也令她疼痛不已。

    她努力遏制住这股苦楚,平稳道:“征北将军战死,他的部下也战死大半。想来国君也下诏厚葬死者,安抚亡灵,补贴伤者。你下去左右看看,若还有生活困难的,伤势严重的,去司马府上拨些银两接济一番。”

    覃连道:“将军说的是。属下这就筹备车马,接将军回府上歇息。待回府后,属下便安排下去。”

    宵明倏地想起什么,环顾殿内光景,品出不对劲来,道:“我带回来的那个孩童呢?”

    覃连愣了瞬,如是答道:“吴北在国君跟前说他是叶国的细作,将军那时不在场,国君便下令先将他关押在地牢,待将军醒来再做处置。”

    宵明回想起缩小版从渊低垂的脑袋,落寞的神情,登时心头一紧。他如今年纪这般小,哪里能受得了皇宫地牢的刑法?

    她怒拍床板,愤愤道:“不过是八岁的孩童,怎可能是细作?吴北这狗贼!临死前还不忘倒打一耙!”

    “走!随我面圣!”

    *

    秦国皇宫。

    “镇国大将军觐见!”

    国君秦寻端端坐在龙椅上,左手撑着头,一整个头疼欲裂的模样。

    “传。”

    覃连在宫外城楼止步,便不能再往前了。宵明顾自朝里走。她越过层层歇山式屋顶,和高九雉的城楼,脑海里司马倾云数次进宫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清晰。

    司马倾云曾三次进宫。一回是她幼时随父亲司马老将军进宫面圣,接受战功封赏;一回是秦国三年,司马家受国君邀请,前去宫中赴百花宴;再一回便是她和阿弟征北有功,进宫受赏。她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司马清风被封为征北将军。

    这是第四回。

    她以司马倾云的身份,却以宵明之私,去搭救一个人。

    宵明跨过深红的门槛,大步走至殿前,恭谨拜礼:“鄙人司马氏参见国君。”

    她半跪在地,双手高过头顶,向下深深叩首。

    从前她四处掌灯,没少在皇宫里晃悠。那些凡人都是这般礼数,一来就请安,想来也没什么错。

    落魄的仙君在境中也只得入乡随俗喽。

    秦国君咳嗽两声,拜拜手道:“爱卿请起。”

    她起身,仍低垂着头,双手作揖:“国君,前几日鄙人身体欠佳,没来得及一回来就拜见国君,请国君降罪。”

    秦国君怔然,乐了,眼角都笑出了褶子:“爱卿,许久不见,怎地同寡人这般生疏了!舟车劳顿,你平叶秦一乱有功,又替寡人揪出了临阵脱逃的小人,寡人又怎会怪罪你?”

    宵明心道,你一来就不由分说押了我的人,谁知你是否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

    她面上不动声色,低眉平淡道:“鄙人听下属说,国君扣了个八岁的孩童,实属是惶恐不安。不知是否是我手下的人说错了什么,抑或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国君下令扣押?”

    秦国君静静端详她的神情,忽地朗声笑了。

    “安心罢,寡人没把他怎样。”他又咳嗽两声,继而道:“那吴北在大殿上说,这小子是叶国来的奸细。寡人寻思这是爱卿带回来的人,应当不会有异。但说来也奇,这小子什么话也不说。寡人就只好先将他扣下,待爱卿醒来,再听听你的意思。”

    “回国君,他确是叶国来的,但不是奸细。这孩子应是个弃婴,被叶国一户李家收养。他养母去世,养父也走了,是被婆婆养大的。鄙人在叶国安插兵卒时,遇见他婆婆病逝,又遭叶国三殿下的府役欺凌,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回来了。”

    她心头补充了一句。早知便也同巽城一并说道说道兵分两路的事了。这般她也不至于落魄到被他抛下盘缠也丢了去。

    秦国君沉吟不语。他微微偏过头,朝身侧的内官作了个手势。内官一眼便知晓国君的意思,恭谨退下,“是,国君。”

    半晌过后,两个后五卫押了个身形瘦小的小子上殿。

    小灰球头发乱糟糟的,一路都低垂着眼眸,被人拎着也不反抗。

    他裤腿烂成碎碎的布片,比她之前见时还要破烂。也不知他在地牢里过的什么日子。

    李昭见宵明也在,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哑着声音道:“将军。”

    秦国君又开始咳嗽,这回咳嗽声愈加猛烈:“爱卿,你的人给你带到了。寡人疲了,想先歇息了。”

    言毕,他便偏过头去,闭眼养神,不再看她。

    宵明会意,再次深深作揖,道:“鄙人这就退下。”

    李昭垂着头,乖觉跟在她后面,一道出了大殿。期间他的右脚不小心在跨门槛时绊了一下,似是不大灵活的模样。

    她自是注意到了,走出殿外后,用只有她俩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腿怎么回事。”

    “他不喜欢我……”

    宵明心头一震,低头看着面色略微苍白的李昭,脑中某根弦摇摇欲坠,倏地反应过来什么,步履愈发沉重。

    她稳下心神,低声道:“走快些。”

    “嗯。”

    他们走过一条横跨在路中央的三间大牌楼,和一座石桥,迎面走近高耸雄伟的正宁门。穿过正宁门后,李昭闷哼了一声,“嘶”。

    宵明叹了口气。正宁门前是一条很宽的千步御路,不走个半炷香的时间,根本走不出去。

    她微微俯身,朝身后道:“上来,我背你。”

    李昭迟疑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无措地搓搓脏兮兮的衣角,似乎不大愿意。

    宵明瞧出了他的小心思,安抚他道:“无妨,我既救了你,又岂会嫌你脏?上来罢。”

    他紧紧抿着唇,小心搭上她肩。

    宵明背着他,走得要比之前快多了。她经过一起一伏高低相间的门时,注意到一旁的翠绿湖。一只小蜻蜓轻盈地飞过湖中心,不经意间碰到一块石粒,激起湖中层层涟漪,打碎了她们的倒影。

    少年小小的身子就像一柄软剑,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湖中的倒影被石子一激,便如同方才那小蜻蜓般,顷刻间就消逝了。

    从渊小时候,竟这般羸弱。真难和她先前在他沐浴时瞟见他此起彼伏的背肌纹路联系在一起。

    谁又能想到,现下这任人宰割的少年,日后会生得玉树临风,一身慵懒样呢……

    还是个嘴里满是胡话的花花肠子蛟龙。

    她走了好久,穿过若干条纵横的干道,终于抄一条后花园的小道离了皇宫。覃连在宫外早早筹备好马车候着了,见她出来,急忙恭谨道:“将军。”

    覃连瞅了眼她身后面色苍白的少年,神情紧张:“将军,恕属下多言。这少年是叶国人,又被国君扣留在地牢过,恐怕不好带回府里……要不属下在府外给他置办个地方?”

    宵明没有多说,头也不回,背着李昭就进了马车,只留下一句话:“走,回司马府。”

    “……是。”

    *

    高大柏林树屹立在司马府祠堂两侧,显得此地极为清幽。白石甬路,簇拥着苍翠的树林,没有人迹。

    司马刑在祠堂前的青花棉垫上久跪着,目光沉痛地抚上新置上的碑位。木刻的牌子做工精细,上面细细雕着“司马清风,秦国十年战卒”几个字样。

    “老爷,小姐回来了。”

    他怔然,没有回应。过了半晌,他缓缓起身,将碑位轻轻放在先辈们碑位的下方,才无声离开。

    “老陈,这几日派人守在这。我待会就来,再陪陪风儿。”

    “放心老爷,少爷不会孤单的。”

    曲径堂。

    宵明将李昭放下,安置他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顾自前去寻司马刑。

    不等她去寻,一位面白无须的男人已然走来,眼底尽是伤痛,看见她和身后的少年后,冷冷道:“你阿弟刚走,你就捡个敌国的人回来?”

    想来他也早早从她部下那里听闻了这个消息。

    宵明差些噎住,却也早早意料到这个情况,硬着头皮道:“父亲,阿弟的死,我也很遗憾。但阿弟一生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她回头,与一旁坐着的李昭对视。

    少年眼底深幽,虽然面色苍白,但却神色镇定,静静地看着她们。

    “不过,至于这个少年,我决意不会将他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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