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明身在迷雾里,怎么也寻不到方向。走着走着,竟无端踏空了。方才她着急探路,没注意到脚下的异常,只道是叫层层堆起的落叶绊了脚——未曾想,一时失神就掉了下来。这个坑不算深,但坑底却处处有尖锐的石子。她努力稳住身形,想找到落脚处向上爬。在黑暗中,她右手摸索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墙角,便顺势向里推。

    男孩的声音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极为压抑:“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吗?离了母妃,你什么都不是!”“都是你这个怪胎害的!”“灾星!李家出了个灾星!要绝后了!”

    宵明只觉双耳难耐,头痛欲裂,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

    声音愈演愈烈,毫无停止的征兆。宵明扭头向外跑去,本以为会被墙壁拦住,却像是彻底获得自由般,一路畅通无阻。

    迷雾中,她只能凭借感觉跑。待跑远了,她依稀看见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小孩衣不蔽体,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裸露的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身形正止不住地发抖。

    宵明怔然,驻足原地。

    这是谁家的小孩,或是在这迷雾中走失了?

    她思索一二,决意上前询问。

    “嘿,你也找不着路了吗?”

    灰色不明物微微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将她望着,叫她霎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的从渊……生得,也这样好看。

    她不禁伸出手指,为他拉起半开的衣袖,却感觉一阵疾风吹来——“小心!”小孩的背后即刻化出巨大的龙翼,通透的黑色将宵明层层罩住。

    宵明抬起头,与他的眼对视。

    哪里还是什么小孩,分明就是从渊那厮,化成了原本的模样。

    他眼眸深深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内力内外都看透。

    “仙君,你这些年都在何处?可叫我好找。”

    龙族特有的气息悄然笼盖宵明的耳畔,令她一时间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

    不,这是梦……

    他现下还是李昭,不是从渊……

    宵明手上发力,想要推开他,却被龙翼紧紧束缚住,更难挣扎开来。

    “仙君,别离开我。”

    她错愕得看向他,只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同他的黑发交缠,背后是熊熊燃起的大火,喷射而出的鲜血,还有百姓凄厉的哭喊声。她耳边霎时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对!杀了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是因为他!他是个祸害!”“我们一起杀了他!”

    她的身形蓦地控制不住般颤抖,双手用力将他推开,大声道:“快走!”

    “快走——!”

    从渊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里,尽是哀伤和不舍。

    宵明睁开眼,鼻息尚且急促。恍惚间,满头已沾染了汗渍。

    平翠扶着她坐起来,关切道:“小姐!您是做噩梦了吗?”

    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梦中所见事物,只淡淡回道:“应是这段时日有些乏了。”

    平翠恨声道:“都怪平翠,当初就该和小姐一同去叶国的。小姐一定是在军中没有歇息好,睡梦才这般浅的。要是平翠去了,就有人给小姐点安魂香,保佑小姐夜夜好梦了。”

    宵明心头忽地想起从渊袖间总传来的竹香。虽极为平淡,却是让她一想起他,便能想起的气味。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他,让他领她出境了。

    平翠打开屏风,为她除去清晨窗棂上的雾气,又用拂尘四处除去屋内的细尘。她手脚麻利地拉开梳妆的琉璃盒,极为娴熟地挑出一盒胭脂和几支眉笔。

    宵明愣了瞬,诧异道:“既未过丧期,岂能梳妆?”

    平翠面上微僵,小声道:“将军难道忘了,丧期已过了吗?现下已是第三月了。”

    宵明脑海里迅速回想起一些琐事。

    离司马流风立碑之日,竟已三月有余。

    司马刑向圣上告假九月,就是为了流风的丧事。

    圣上追封司马流风为“征北将军”。天下皆知,满门忠烈的司马将军府,又出了一位功臣,纷纷前来吊唁。

    司马家这辈所出,只有她与流风两人。家母林氏早逝,司马刑也未续弦。因而,她如今顶着司马倾云,司马家长女、司马流风长姐的身份,很多事情必须去做。

    自是也要参与操办丧礼。

    宫中府中,大小事宜,无一不经过她手。

    以至于,她甚至无暇顾及从叶国带回的小从渊。似乎他被巽城带到府上一个小杂物间住下了。他偶尔见着她,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她总因一些杂事草草掠过。

    在司马倾云的家事面前,她竟不知不觉间,将此境中最为重要的事忘了!

    真是糊涂!

    难不成,她真将自己当成司马倾云了不成!

    她从来不是什么将军,只是天界掌管光耀的宵明仙君,此番为了攒功德赎出阿姐,再和那臭龙从渊执行这观旬之境……

    如今,竟又将自己牵扯了进来!

    可是……

    为何这一月所发生之事,她虽说有印象,却又感觉从未做过般?

    反倒是做了个梦,才叫她清醒过来。

    她心中生疑,却没想好怎么处理。

    一月没有理小从渊,怕是有点棘手。

    宵明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看着境中的自己,又瞅了眼台上的胭脂盒,眉头微蹙:“今日换一个吧。”

    她在或嫣红或青紫的粉盒中顿了顿,挑了一个绣着细竹与丁香花卉的粉盒。

    “就这个吧。”

    平翠神色不解,却没有问出口。

    梳妆毕,她倒是先一步开口了:“小姐,那小孩今儿一早就在您屋外等候了,要见见他吗?”

    “小孩?”

    宵明脑海里霎时浮现出彼时梦里的景象。

    尖酸刻薄的辱骂与歇斯底里的哀嚎充斥在狭小的洞底。隐约可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蜷缩在迷雾里,他伤痕累累的脚踝,和冻得发红的肩膀。

    下一瞬少年的身影蓦地庞大起来,竟将她整个人都罩住,瞧不见光线。

    “仙君……”

    男人沙哑的声音于紧贴的肌肤间响起,既不太真实,也听不出什么情愫。总归是叫她不太适应就是了。

    叫她怎地将这般小的孩子同从渊那花花公子等同起来?

    “小姐?”

    宵明猛地从幻想中抽离出来,回道:“好。拾掇一番,差几个人为他挑个好些的住处。唔,就栖湖那间罢,我记着那间似是常年没怎么住人的?”

    平翠迟疑道:“是,但是小姐,老爷去岁秋猎打得只雪狐,制成了两匹雪貂,叫人好好放在那院里供着。似乎那里还放了不少上好的宝贝——平日里老爷都不叫我们进出,怕是……”

    宵明顿了顿,继而提议道:“那就文澜院罢。”

    “这……”

    *

    后院里,落花一面清扫杏花的落叶,一面小声嘀咕道:“小姐从叶国回来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巧竹左瞧瞧,西看看,也悄悄接话道:“可不是,从前的小姐,决不会对敌国的人手下留情的。更别说,敌国带回个来历不明的人了。

    “对对对!那小家伙来了咱们司马府,竟然见了人也不行礼,身上也乱糟糟的,不就是个乞儿?也不知小姐将他煞费苦心从敌国带回来作甚。若非,当真是坊间传闻那般,小姐在叶国……”

    巧竹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呸呸呸,这话你也敢乱说么。”

    且听平翠冷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小姐行径,不容尔等置喙。隔墙有耳。即便是小姐不计较你们的言行,你们也仔细些,别叫有心之人听了去。若真有什么,你我绝无存活的余地。”

    “是。”落花和巧竹乖觉闭嘴,不敢抬头。

    一男孩低垂着头,悄然站在不远处的杏树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佯装没有听见旁人在讨论他,只是时不时探出个脑袋,朝亭子中心看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道人怎地不见了,原是在这个湖心亭。平翠也不同我说清楚些。”

    女子的声音清亮透彻,不掺杂多余的情感,在少年的耳中如同一束绚烂的烟花,在黑暗里绽放开来。

    “姐姐……你来了。”

    他的眼眸登地明亮起来,同时似是不大自然般,光芒又渐渐微弱下去。

    “将我从叶国带回来,姐姐一定是遇到了很多麻烦。阿昭不想给姐姐添麻烦……”

    宵明低头看向他的眼,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生硬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捎回来。如今战火四起,处处尽是流民,你又能奔往哪去?”

    李昭生硬地别过头去,神色坚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姐姐,我是认真的。”

    “既是如此,你便,”宵明瞄他一眼,却便发现他忽然攥紧了手,小小的手都被捏得通红。

    昨夜的梦魔倏地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仙君,别离开我。”蛟龙的气息犹在耳边,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本将军答应你的事,怎能出尔反尔。”

    小灰球垂着的脑袋蓦地抬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宵明,一半白一半灰的脸衬得眼眸如同新磨出来的墨一样黑。

    宵明见惯了大场面,往多了说去,天界冥界人界妖界哪里的浩荡大战、妖魔邪祟没见过?往少了说去,也见够了生老病死,世间百态。

    放在这场观旬之境的宿主司马倾云身上,也是如此。

    大大小小的战役,她见识得多了,以至于连自己亲兄弟的战死都不得不下意识迅速接受。

    可为何现下,她却控制不住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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