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雪再次醒来,已经到了榆阳驿。

    她娘就坐在床边,背身交代着:“玉尘,等雪儿醒来,先帮她抹下脸再服侍她吃饭;玉沙,仔细炉上温着的饭菜;玉蝶,你去盯着药的火候,别忘了准备一碟蜜饯。”

    江山雪缓缓起身,费力地吐出一句话:“娘……几时了?”

    “酉时三刻,”程逢岚转身看着她,“雪儿,感觉如何?撑不住就和娘说,娘找人送你去外祖家。”

    江山雪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娘,孩儿无碍,不用麻烦外祖他们。”

    程逢岚仔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只是脸色苍白些,神情有些倦怠,才皱着眉道:“若有不适,一定要告诉为娘,千万不要硬撑。”

    江山雪乖乖巧巧地应了。程逢岚却还是在她房内待着,等她吃过饭喝完药,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自己的房间。

    快要踏出房门前,程逢岚还回头叮嘱她:“这服药的效力比较强,记得早点儿睡,不要瞪大着眼睛不知做什么。”

    “我知道了,娘……”江山雪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回应她,“……你也早点休息……”

    迷迷瞪瞪间,江山雪被人搀着上了床,倒头就睡。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不料没过多久,就做起梦来,压得她心口疼。

    这个梦很普通,只是一对新婚夫妇面对面交谈;但这个梦又不普通,因为这个梦和她前世与秦无衣洞房之夜有关。

    梦里,江山雪以旁人的视角看着十六岁的自己掀开红盖头,侧过身,垂眸看向被五花大绑的秦无衣,问道:“你不是受伤了吗?为什么还会被绑起来?”

    秦无衣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身子还不住地扭动,冀图远离江山雪。他一边努力,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这是……我家里人……防止我逃婚……做的事……”

    他尝试无果,努力仰起头,与江山雪商量道:“姑娘……我有……喜欢的人……麻烦你喊人……把我带走……我被……下了药……”

    重活一世的江山雪可以清楚地看到,秦无衣的眼里充满了祈求、迫切与哀伤。但十六岁的江山雪却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她神情空白,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江山雪清楚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这辈子完了,以及帮了他就会成为全盛京的笑柄之类的话。

    秦无衣却没注意到这诡异的沉默,催促她说:“……求你……快点……我快……压不住……药力了……”

    十六岁的江山雪眼神忽然坚定起来,缓缓靠近秦无衣,将手伸向他的腰带。

    江山雪想阻止她,手却抓了个空。她愣了下,恍然想起这场梦在现实中早已发生,她无法,也无力去阻止。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六岁的自己,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缓缓把手伸向秦无衣……

    “啪!”秦无衣狠狠拍开她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江山雪——你要做什么?!”

    场景悄然转变,二人此刻正站立在一个小房间内。秦无衣正对着门站着,江山雪则与他面对面,背对着门站着。

    一尊佛像静静矗立在秦无衣身后,弯弯绕绕的檀香烟从他身后徐徐升起。秦无衣本人则左手捧着一个佛龛,右手拿着块抹布,似是要擦干净佛龛上的灰尘。这本该是神圣而宁静的画面,却因秦无衣右脸颊上那道蜈蚣似的疤痕,生生有种荒诞而又诡异的美感。

    望着这一幕,江山雪想起来了,这是她三十四岁时,秦无衣攻打北狄凯旋之后发生的事。

    她看着三十四岁的自己红了眼,尖声发泄自己的不满:“我要做什么?夫君,这话不该由我来问出口吗?”

    三十四岁的江山雪步步紧逼,又哭又笑:“你天天拜佛做什么,超度被你杀死的北狄蛮夷?可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外人是如何在背后编排我的吗?”她冲着秦无衣大声吼叫,“守活寡的,无用的,拴不住自己男人的……”

    “你可千万别像定国公夫人那样,”她讽刺一笑,眼里却充满泪光,“秦无衣,我自认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但该有的礼义廉耻,该懂的管家之术,我一样没落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落下眼泪,质问秦无衣:“我做错了什么?”

    秦无衣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地听她讲话,沉默着,不发表任何意见。直到这句话出现,他才开口道:“你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秦无衣便继续道:“大婚那日我不是同你说过我有喜欢的人吗?你那时要是听我的,放我走了,缘何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这话说得挺混不吝的,江山雪在听到的那一刻,理智便被怒火吞噬。她抛去了名门淑女的体面,对着秦无衣大喊:“是你家答应要娶我的——我要是那日放你走了,我的脸面往哪搁——”

    秦无衣跟雕塑似的,面上没有半点波动。他以一种平静的腔调,残酷地揭开了江山雪一直想掩饰的事情:“可最开始,是你家先托媒人来我家的。我也让媒人转告过你,我有喜欢的人,是你自己说不在意的,硬是要嫁给我的。”

    他笑了下,击破了江山雪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江小姐,你只是不敢承认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才一昧责怪我。”

    江山雪爆发出一声尖叫,冲到秦无衣面前,夺过他手中的佛龛,狠狠将它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佛龛砸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江山雪惊醒,气还没喘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随后又在半空中悬了一刹那,便狠狠地跌落下去。

    江山雪轻轻嘶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发生什么了?”

    她娘程逢岚就坐在她身旁,连忙吩咐人拿药丸过来,然后才回答她:“无事,路上有些颠簸,方才怕是不小心磕到了石头之类的东西。”

    玉沙将药丸递给江山雪,待她咽下药丸后,玉尘适时把一碗水放在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水。这时,江山雪才觉得好受些。

    程逢岚见她面色红润了些,才问道:“雪儿,你方才睡觉时怎么一直在说‘不要……不要……’,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山雪回想梦中的内容,神色不大好看,点头肯定了她的话。

    程逢岚有些纳罕她的反应。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女儿哪怕幼时学走路不小心跌倒,都会默默流着泪,再自己爬起来,旁 人想搭把手都会被她挥开,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十岁了,更不可能主动承认。

    程逢岚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神色如常,笑着说:“是什么样的噩梦,能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和娘说说,好不好?”

    江山雪垂眸,睫毛轻颤,琢磨着如何向她娘以合理的语言,说出她前世的经历。

    她想了好久,也沉默了好久,也没相处该如何诉说。程逢岚却不急,给足了她时间思考,就与她挨在一起,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

    终于,江山雪完成了思考,开口道:“娘……我梦见我嫁人后的生活里……”

    “嫁人后的生活?”程逢岚重复一遍,笑了,“你才多大,怎就梦见这种内容了?”

    江山雪却没笑,冷着脸说:“我梦见……我之后的生活……过得很凄惨……”

    程逢岚见她一脸严肃,忙收了笑,追问道:“你梦见的婚后生活是怎样的?”

    “我的丈夫在新婚夜让我放他走,然后和别人私奔,”江山雪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答应,他就第二天自己先跑了。”

    “这么过分!”程逢岚不可置信,“也太没有担当了!”

    “还有更过分的,”江山雪笑了一下,“第三天准备回门的时候,我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自请戍边,早已动身前往边关,十多年都不曾回家,信也没写一封。”

    程逢岚没料到这个梦境是这样的走向,噎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那怪,这可真是个噩梦……”

    江山雪没有回应她,好似还沉浸在方才那个梦境之中。

    程逢岚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安慰道:“没事的,这只是一个梦。你现在才十岁,什么都没发生。所以,忘掉

    它,不要怕。有我和你爹在,怎么着你都不会到那步田地。”

    闻言,江山雪露出个蜜糖似的笑容:“娘——我知道,我只是太怕了——”

    程逢岚松了口气,但内心里还有些疑虑。不过,在她问出口前,江山雪就抢先和她插科打诨,转移掉她的注意力,直接让她忘了继续追问她有疑惑的地方。

    母女两闹了许久,直到下一个休整点才安静下来。马车在这一路上都热热闹闹的,弄得从缝隙中灌进来的冷风,都没有那么的寒冷难耐。

    但是,江山雪的心却始终冷得像马车内的风,而且是被马车中的手炉加热过的风,纵使有所回温,也不改其寒冷的本质。

    如果江山雪没有重来一世,听了她娘的话,她会把这场梦抛之脑后,开开心心地,无忧无虑地,继续过她的日子。

    可她已经重来一回了,梦中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她根本无法像她娘说的那样,忘了它。

    这梦境是她经历过的真实人生,怎能轻易忘掉?

    现在父母的关爱让江山雪心里暖暖的,让她几乎要忘掉前世所经历的种种不愉快;但午夜梦回,她总会被上一世的事情给惊醒,让她重回不愉快。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江山雪的心情状态,始终处在一个“高兴——难过——消沉——振作”的循环中。

    她爹江凌风很少与她碰面,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女儿奇怪的心理状态。她娘程逢岚整天与她待在一块儿,倒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过程逢岚以为这只是她生病的正常状态,便也没去深思,反而还念叨着到下一座比较大的州府找医生给她看看。

    江山雪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来到了河西省的首府——济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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