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鸟上次回到这个城市还是三年前的今天。
她那时候也是像这样举着电话，站在大门外等人来开门。繁复的气味在夜色中涌作一团，李白鸟低垂着脑袋，用手指蹭被冻红的鼻头。
她对自己说：“保持平常心就好，像三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那样就好；她此时面对的一切都和三年前没什么不同。”
可那是假象，是李白鸟用来哄骗自己距现实有很远距离的话术——因为当她看到穿着米色高领毛衣的陶纪野从门内走出来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思考了。
她想一拳砸在他那张窝囊的脸上。
可陶纪野此刻在这幕布笼罩的雪色中仿佛一团水雾般柔和，周身镀着层寡淡却温暖的橘光。她仰着脑袋眯着眼睛，表情仿佛对这张脸并不熟悉，可她下一秒又准确无误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陶纪野。”
“嗯。”
名字的主人情绪不明地吭了一声。这声漫不经心的气音把他们二人的重逢搞得像初次见面似的。
眼看着气氛马上就要与这片雪色凝固在一起，李白鸟从嗓子眼里挤出颤颤巍巍的讪笑，听起来像被冻成这样的。
“外面有些冷，我们进去说吧。”
她一边说着，脚一边往台阶上迈。
“进去就没法说。”
陶纪野猛地把手按在门上，阻止她进入的同时把嘴抿成一条线，语气在听到李白鸟说‘进去’两个字后变得有些着急。
“还是你觉得和我交谈是一件没必要的事情？”
过去的陶纪野从来不会用这种小心翼翼试探的语气和她讲话。李白鸟眨了眨眼，想：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在外地念书的这些年，险些都要忘记面前这个人的脸。
过去的自己——也就是陶千雪，自己倒还记得不少，附带着也就想起了和陶千雪这个名字捆绑整个前半生的陶纪野。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陶纪野仍活着时就开始祭奠他。他那身在她看来会永远耀眼神气的羽毛，竟然也会在从未有人发现过的角落悄悄褪色。
他想，或许她还记得过去的陶纪野如何黏牙、如何鬼气森森却才华横溢——以及这份才华如何死去。
那是个无聊到犹如夏天下午第一堂课般令人昏昏欲睡的故事。
她脸上盈着笑，顶着陶纪野探究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
“你挡到我了。”
她说完便按着陶纪野的肩膀，把他从自己面前推开，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扇她只消望着指尖就升腾起一阵冰冷的触感的门。
陶纪野呆呆地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过了半晌才跟着她一起走进屋内。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和三年前无多变化的客厅，她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从未在这个家里留下过痕迹、还是自己留下的痕迹都尽数被抹除。
陶纪野那只二人高的生态鱼缸还摆放在他们两个房门中间，水还在翻涌，里面却没有任何鱼活动的迹象。
它从李白鸟升入高一时开始站在那里，那时里面还有鱼，她和陶纪野经常赌哪只死得会快些，这个游戏陶纪野从未赢过她哪怕一次。
“陶纪野。”
“什么。”
他闻声抬头，语气十分平淡。
“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猜哪条鱼先其它鱼死得最快吗？”
“记得。”陶纪野说。“我一次都没赢过的那个游戏。”
“我为了一直不输给你，每天早上都会早起观察那些鱼的状态。它们的流线的身体、鳞、尾鳍、游动的速度较正常的鱼比起来如何，等到我确信某条鱼将要翻肚皮了，就找你打赌。”
此时她已在念大三，没想到它还守卫在那里，好似一道永恒的三八线静静地躺在那里。李白鸟触景生情，难得沉浸在一段自己还能享受的记忆中。
陶纪野站在她身后，仿佛一道于她发梢中延伸而出的影子。她红棉絮般的耳后别着缕纤长的鬓发，一枚闪亮的樱桃状耳饰坠在她耳垂下，随着她头部的动作摇晃。
如果他此刻有被指责的理由，一定是目光过于贪婪，怕此次是最后一次相见般吸收着有关她所有信息：苦橙花精油的气味、出自室友之手的三只绿七只红的指甲、扬起脸时下颌右处显露出的棕色小痣。
陶纪野该如何开口问她“你最近有没有和别的男走太近？”啊。或者，如何让她自己开口说呢？
不如说，就算她说了，自己也没理由问出口了。
她在国外用的社交平台账号还是陶纪野自己找人问到的，李白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被远渡重洋的一双熟悉的眼睛窥探、猜疑着。
如果她知道了呢？她或许会愤怒、会抱怨，但更糟糕的设想是：如果她不在意呢？
只有这个，暂且还不能暴露。陶纪野在心中想。如果这次她回来时发现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她就还会回来的；她还会回来，自己就还有可能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占据些许余地。
“李白鸟——英国怎么样。”
陶纪野原本不是想问这个的，李白鸟似乎也感受到了，笑容露出些许窘迫。
“没我想象中好，不过，我在那里过的很开心。”
她说着，一边解开湿漉漉的大衣、一边发问道：“那个人......最近如何？”
陶纪野只用两秒钟就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没什么可担心。你知道的，那个人一直都很忙。”
他垂着脑袋没有看李白鸟，只是叙述着一件从始至终从未改变过的事实。她很自然地将衣服递给他，他也很自然地将衣服挂上壁勾。
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上沙发，窗外风吹过，将结霜的玻璃砸得呜呜作响，头顶吊悬的水晶灯如同刑具一般将他们二人围困在这片光中。
沉默凌迟着二人，此时就连家常的谈话竟都会显得刻意。
李白鸟瞄见陶纪野在额发的遮掩下看不清晰的侧脸，唐突地想起二人的过去——十分久远的过去。
第一次见到他是她在母亲在佣人房收拾行李时，她悄悄将正对着花园的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偷偷探出额头、眼睛，俯视绿色的草坪与喷泉......
还有正在葡萄藤下演奏小提琴的陶纪野。
她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他执着的物件是什么，只知道这物件在他的摆弄下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他垂着眼睛看琴弦、却又仿佛没在看，乐曲流泻在他指尖，光华能与太阳比肩。他俨然是一尊美丽却冰冷的塑像，侧脸仿佛出自最享誉盛名的雕刻家之手。
当然，年纪轻的时候不可能想到这个画面，她只是脑中冒出童话书中瑰丽柔美的插画，一瞬间觉得陶纪野简直就是书中描绘的美人鱼。
于是她大声说：“你好。”
美人鱼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露出柔软额发下一对迷离透明的眼睛，他分明是在看着李白鸟，却又像在看着她身后的空气。
而他只是仰头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此刻的场景让她想起莴苣姑娘。
自己就像阁楼上的莴苣姑娘，而他——年轻的美人鱼正仰着头希冀她将长长的头发扔下，好让他攀附爬上去。
此刻只待他说出那句充满魔力的谎言。
她用没人会注意到的幅度悄悄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对他露出了微笑。
她过了把戏瘾，然后把头收回来。
那时的李白鸟还没窥见命运的残酷，只会想他是如何来到岸上的，以及躲在作为佣人的母亲的身体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欺骗她，其时的母亲已然怀孕四个月有余，被肚子里那逐渐长大的、老鼠幼崽状的生命折磨得站立都算勉强，可她去请产假的时候脸上却仍旧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然后呢？李白鸟诘问自己。然后呢？
陶纪野的余光注意到她覆在大腿上的手正在发抖，他未经思考就转过头去，小声询问李白鸟的情况。
“还好吗。”
李白鸟用颤抖的手抹了把人中，汗珠蹭到她挺翘的唇珠上。
“不好，很不好。”
她没有迫使自己回忆起那天的发生的事情，可画面仍旧不停浮现在眼前：血海幽冥缠上她的脚踝，红色模糊了视界，她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血海的温床。
她小声地呼唤妈妈，随后拔高了音量，喊：爸爸。
没有人回应，她在这片空旷的红地狱里前进，及膝血水的阻力于她而言如同空气。
终于，一颗黑色的点在她的步步逼近下逐渐现出原形：
那是辆车头干瘪的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个干净，后座似乎有个女人；她试图拉开变形的车门却失败。
她弯下腰，目光投进车内，试图辨认出那个姿势奇怪的女人身体下的一只手臂的主人——这个雕塑般僵硬的女人不应该是这样，不是毫无意义，她这个动作是有目的的。
她拼命地回想，几块玻璃碎片、几块钢铁、那个女人本应柔软此刻却显得僵硬的身体在她的脑中构建出那场直到她离开这栋房子前都一息不止地缠着她的噩梦。
她就是那只手臂的主人、她就是这场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妈妈被碎片刺穿了，她也被刺穿妈妈的碎片刺穿了。
李白鸟的瞳孔如同一节急流中的水藻般不可控地摇晃，而噩梦，它只是隔了一段时间又一次缠上了她、而她又一次陷入痛苦中。
她反射性地摸上额角隐隐作痛的瘢痕，此刻的触感像在摸一串湿润颜料的凸起。
“李白鸟，李白鸟。”
她突然发现自己听不清陶纪野的声音了。
她不想回这里，除了不想看到陶纪野，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讨厌这个仿佛到达特定地点强制进入剧情般无法跳过般的噩梦。
——“陶千雪。”
这个她被冠以几千个日夜的、未曾被她认同过哪怕一秒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竟给她种脚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他攥住她汗涔涔的手掌，除了她的名字外什么都没再说。
两个名字，在陶纪野口中呼唤的是一个灵魂。
她那时候也是像这样举着电话，站在大门外等人来开门。繁复的气味在夜色中涌作一团，李白鸟低垂着脑袋，用手指蹭被冻红的鼻头。
她对自己说：“保持平常心就好，像三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那样就好；她此时面对的一切都和三年前没什么不同。”
可那是假象，是李白鸟用来哄骗自己距现实有很远距离的话术——因为当她看到穿着米色高领毛衣的陶纪野从门内走出来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思考了。
她想一拳砸在他那张窝囊的脸上。
可陶纪野此刻在这幕布笼罩的雪色中仿佛一团水雾般柔和，周身镀着层寡淡却温暖的橘光。她仰着脑袋眯着眼睛，表情仿佛对这张脸并不熟悉，可她下一秒又准确无误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陶纪野。”
“嗯。”
名字的主人情绪不明地吭了一声。这声漫不经心的气音把他们二人的重逢搞得像初次见面似的。
眼看着气氛马上就要与这片雪色凝固在一起，李白鸟从嗓子眼里挤出颤颤巍巍的讪笑，听起来像被冻成这样的。
“外面有些冷，我们进去说吧。”
她一边说着，脚一边往台阶上迈。
“进去就没法说。”
陶纪野猛地把手按在门上，阻止她进入的同时把嘴抿成一条线，语气在听到李白鸟说‘进去’两个字后变得有些着急。
“还是你觉得和我交谈是一件没必要的事情？”
过去的陶纪野从来不会用这种小心翼翼试探的语气和她讲话。李白鸟眨了眨眼，想：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在外地念书的这些年，险些都要忘记面前这个人的脸。
过去的自己——也就是陶千雪，自己倒还记得不少，附带着也就想起了和陶千雪这个名字捆绑整个前半生的陶纪野。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陶纪野仍活着时就开始祭奠他。他那身在她看来会永远耀眼神气的羽毛，竟然也会在从未有人发现过的角落悄悄褪色。
他想，或许她还记得过去的陶纪野如何黏牙、如何鬼气森森却才华横溢——以及这份才华如何死去。
那是个无聊到犹如夏天下午第一堂课般令人昏昏欲睡的故事。
她脸上盈着笑，顶着陶纪野探究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
“你挡到我了。”
她说完便按着陶纪野的肩膀，把他从自己面前推开，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扇她只消望着指尖就升腾起一阵冰冷的触感的门。
陶纪野呆呆地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过了半晌才跟着她一起走进屋内。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和三年前无多变化的客厅，她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从未在这个家里留下过痕迹、还是自己留下的痕迹都尽数被抹除。
陶纪野那只二人高的生态鱼缸还摆放在他们两个房门中间，水还在翻涌，里面却没有任何鱼活动的迹象。
它从李白鸟升入高一时开始站在那里，那时里面还有鱼，她和陶纪野经常赌哪只死得会快些，这个游戏陶纪野从未赢过她哪怕一次。
“陶纪野。”
“什么。”
他闻声抬头，语气十分平淡。
“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猜哪条鱼先其它鱼死得最快吗？”
“记得。”陶纪野说。“我一次都没赢过的那个游戏。”
“我为了一直不输给你，每天早上都会早起观察那些鱼的状态。它们的流线的身体、鳞、尾鳍、游动的速度较正常的鱼比起来如何，等到我确信某条鱼将要翻肚皮了，就找你打赌。”
此时她已在念大三，没想到它还守卫在那里，好似一道永恒的三八线静静地躺在那里。李白鸟触景生情，难得沉浸在一段自己还能享受的记忆中。
陶纪野站在她身后，仿佛一道于她发梢中延伸而出的影子。她红棉絮般的耳后别着缕纤长的鬓发，一枚闪亮的樱桃状耳饰坠在她耳垂下，随着她头部的动作摇晃。
如果他此刻有被指责的理由，一定是目光过于贪婪，怕此次是最后一次相见般吸收着有关她所有信息：苦橙花精油的气味、出自室友之手的三只绿七只红的指甲、扬起脸时下颌右处显露出的棕色小痣。
陶纪野该如何开口问她“你最近有没有和别的男走太近？”啊。或者，如何让她自己开口说呢？
不如说，就算她说了，自己也没理由问出口了。
她在国外用的社交平台账号还是陶纪野自己找人问到的，李白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被远渡重洋的一双熟悉的眼睛窥探、猜疑着。
如果她知道了呢？她或许会愤怒、会抱怨，但更糟糕的设想是：如果她不在意呢？
只有这个，暂且还不能暴露。陶纪野在心中想。如果这次她回来时发现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她就还会回来的；她还会回来，自己就还有可能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占据些许余地。
“李白鸟——英国怎么样。”
陶纪野原本不是想问这个的，李白鸟似乎也感受到了，笑容露出些许窘迫。
“没我想象中好，不过，我在那里过的很开心。”
她说着，一边解开湿漉漉的大衣、一边发问道：“那个人......最近如何？”
陶纪野只用两秒钟就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没什么可担心。你知道的，那个人一直都很忙。”
他垂着脑袋没有看李白鸟，只是叙述着一件从始至终从未改变过的事实。她很自然地将衣服递给他，他也很自然地将衣服挂上壁勾。
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上沙发，窗外风吹过，将结霜的玻璃砸得呜呜作响，头顶吊悬的水晶灯如同刑具一般将他们二人围困在这片光中。
沉默凌迟着二人，此时就连家常的谈话竟都会显得刻意。
李白鸟瞄见陶纪野在额发的遮掩下看不清晰的侧脸，唐突地想起二人的过去——十分久远的过去。
第一次见到他是她在母亲在佣人房收拾行李时，她悄悄将正对着花园的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偷偷探出额头、眼睛，俯视绿色的草坪与喷泉......
还有正在葡萄藤下演奏小提琴的陶纪野。
她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他执着的物件是什么，只知道这物件在他的摆弄下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他垂着眼睛看琴弦、却又仿佛没在看，乐曲流泻在他指尖，光华能与太阳比肩。他俨然是一尊美丽却冰冷的塑像，侧脸仿佛出自最享誉盛名的雕刻家之手。
当然，年纪轻的时候不可能想到这个画面，她只是脑中冒出童话书中瑰丽柔美的插画，一瞬间觉得陶纪野简直就是书中描绘的美人鱼。
于是她大声说：“你好。”
美人鱼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露出柔软额发下一对迷离透明的眼睛，他分明是在看着李白鸟，却又像在看着她身后的空气。
而他只是仰头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此刻的场景让她想起莴苣姑娘。
自己就像阁楼上的莴苣姑娘，而他——年轻的美人鱼正仰着头希冀她将长长的头发扔下，好让他攀附爬上去。
此刻只待他说出那句充满魔力的谎言。
她用没人会注意到的幅度悄悄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对他露出了微笑。
她过了把戏瘾，然后把头收回来。
那时的李白鸟还没窥见命运的残酷，只会想他是如何来到岸上的，以及躲在作为佣人的母亲的身体后，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欺骗她，其时的母亲已然怀孕四个月有余，被肚子里那逐渐长大的、老鼠幼崽状的生命折磨得站立都算勉强，可她去请产假的时候脸上却仍旧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然后呢？李白鸟诘问自己。然后呢？
陶纪野的余光注意到她覆在大腿上的手正在发抖，他未经思考就转过头去，小声询问李白鸟的情况。
“还好吗。”
李白鸟用颤抖的手抹了把人中，汗珠蹭到她挺翘的唇珠上。
“不好，很不好。”
她没有迫使自己回忆起那天的发生的事情，可画面仍旧不停浮现在眼前：血海幽冥缠上她的脚踝，红色模糊了视界，她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血海的温床。
她小声地呼唤妈妈，随后拔高了音量，喊：爸爸。
没有人回应，她在这片空旷的红地狱里前进，及膝血水的阻力于她而言如同空气。
终于，一颗黑色的点在她的步步逼近下逐渐现出原形：
那是辆车头干瘪的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个干净，后座似乎有个女人；她试图拉开变形的车门却失败。
她弯下腰，目光投进车内，试图辨认出那个姿势奇怪的女人身体下的一只手臂的主人——这个雕塑般僵硬的女人不应该是这样，不是毫无意义，她这个动作是有目的的。
她拼命地回想，几块玻璃碎片、几块钢铁、那个女人本应柔软此刻却显得僵硬的身体在她的脑中构建出那场直到她离开这栋房子前都一息不止地缠着她的噩梦。
她就是那只手臂的主人、她就是这场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妈妈被碎片刺穿了，她也被刺穿妈妈的碎片刺穿了。
李白鸟的瞳孔如同一节急流中的水藻般不可控地摇晃，而噩梦，它只是隔了一段时间又一次缠上了她、而她又一次陷入痛苦中。
她反射性地摸上额角隐隐作痛的瘢痕，此刻的触感像在摸一串湿润颜料的凸起。
“李白鸟，李白鸟。”
她突然发现自己听不清陶纪野的声音了。
她不想回这里，除了不想看到陶纪野，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讨厌这个仿佛到达特定地点强制进入剧情般无法跳过般的噩梦。
——“陶千雪。”
这个她被冠以几千个日夜的、未曾被她认同过哪怕一秒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竟给她种脚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他攥住她汗涔涔的手掌，除了她的名字外什么都没再说。
两个名字，在陶纪野口中呼唤的是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