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再让她失望吗?

    江弃不想让她失望,他知道的,所以该炼的剑,该学的东西,他都一一完成了。

    只是有时他会有些恍惚。

    晨起练剑时,他会下意识搜寻她的身影,恍惚间像回到了从前,他习剑,她就在一旁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日暮时分回到住处时,他又想着,会不会她就在屋里正等着他回去,只要打开门,他就能再次看到她的笑脸。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离开了。

    如最初他最害怕的那样,一旦血契解除,她也就真的离开了。

    夜晚月光倾洒满地时,少年就坐在窗边,静静望着远在天边的明月,直至天明。

    心落不到实处,像一抹找不到归处的游魂,幽静无声,归于沉寂。

    云岚得空时来看过江弃,给他复诊。

    他的灵根恢复得很好,但身可治,心难医。

    云岚看得出来,他有心结。

    她想了想,把他带回丹青峰的听雪林。

    “还记得这里吗?你来过的。认识阿遥后,我们有段时间经常往这里跑。”

    云岚目露怀念:“她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听雪林有大片大片的雪地,雪质松软,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季遥很喜欢这片雪地,她会在这里练剑,剑起光落,总能扬起一片细细的雪。

    有日练完剑,她看着这片平整的雪地,突然把剑往雪地一丢,剑身随之变大。

    她一脚踩上去。

    云岚还以为季遥是要在雪中御剑,没想到她踩着剑,下一瞬就贴地滑行起来。

    无师自通,她踩着剑越滑越流畅。

    云岚虽然不是剑修,但就她见过的剑修无一不把自己的剑当命看,爱惜得很。她想,季遥脚下那把剑如果有灵,大抵已经哭了吧。

    赵知知果然不同意,试图把她拦下来,没曾想反被季遥一把拉住,带着她一同滑行起来。

    带上赵知知还不够,季遥顺势拉上云岚,大声笑道:“很好玩的,阿岚你也来试试!”

    云岚见过御剑飞行,还没见过御剑滑雪的。

    她一踩上去,还没站稳,季遥已经加快速度,一下子窜出去。

    季遥玩心大起,誓要玩个过瘾。她越滑越快,如闪电般在雪地林间极速拐弯穿行。

    云岚却有点顶不住了,她第一次发现她好像有点晕剑。

    她紧紧抓住季遥的手:“阿遥,我……我要吐了……”

    赵知知则惊恐大喊:“停下!你给我停下!前面没路了!”

    两旁景色模糊成一片,极速后退,剑身还在飞速前行。

    季遥回头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然后她们就直直飞出悬崖,一头扎进下方厚厚的雪地里。

    ……

    云岚回忆往事,忍不住笑起来:“后来知知生了好大的气,阿遥哄了很久才把她哄好。”

    江弃看向这片雪地。

    他在这里向她表白心意,在这里被她拒绝,在这里与她彻底分离……

    这片他不愿再踏足的雪地,原来也有她过去的痕迹。

    恍惚间,他似乎能看到她在雪地上舞剑的身影,听到她肆意玩闹时的笑声。

    云岚看他怔愣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江弃,阿遥在上清宗长大,不止这里,上清宗到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上清宗是阿遥的家,她把你带回她的家,她没有抛弃你,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的,姐姐没有不要我。”

    江弃明白的,他一直明白的,他只是……

    他低下头,哑声道:“我只是……很想她。”

    “那就想着。”云岚说道,“你能这样念着阿遥,也证明阿遥没有看错人。但除了想她,你也可以尝试着去寻找她曾经的生活足迹。”

    云岚指了指脚下:“你站着的这个地方,或许她也曾驻足停留;你走过的路,或许她也曾踏足过;你看到的风景,或许她也曾欣赏过。”

    江弃怔然。

    顺着云岚的话,渐渐的,有一瞬间,他竟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一丝奇妙的亲切感。

    站在这里的他,是否在这一刻恰好就与过去某一瞬间的她相会了呢?

    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她还在他身边一样。

    云岚见他好像有些开悟,笑道:“上清宗是个很好的地方,你会喜欢这里的。她一定也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

    元日悄然来临那日,赵知知再次找他,把他带到一个地方——

    一座简朴清雅的山间小院。

    小径悠悠,溪水潺潺,芳草野花铺就的庭院里,一棵挺拔的参天古树立于庭中,苍翠的茂密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阳光透过间隙洒落在树荫下的石桌上,一片静谧的美好。

    行至小径尽头,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卧房,赵知知轻轻推开门。

    屋内陈设简单朴素,檀木几案上有一本摊开的话本,看起来是房间主人随意翻看了几页,又随手搁在了一旁。

    几案之后直通屋外的廊下,视野开阔,入眼便是庭院里生机盎然的景色。

    廊下有一架秋千,上面铺着毛茸茸的毯子,可以想象房间主人在这里荡秋千时该有多么惬意。

    江弃有种直觉,这里是……

    “阿遥很喜欢这里,我却总嫌这里太过简陋,甚至怀疑谢师叔是不是苛待了她。”

    赵知知轻轻碰了碰秋千的绳索:“但是后来,她把我带回来,说让我一起尝尝谢师叔的手艺。”

    赵知知那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师叔?剑仙?做饭?

    简直不敢置信。

    直到她真的坐在庭院里那棵古树下的石椅上,看着石桌上满满当当的菜肴,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她想象中的剑仙应该是剑术高超的、冷傲漠然的、神秘莫测的……总之绝不会是坐在这里,亲切地问她们菜色合不合口味。

    赵知知看着容貌依旧出尘绝逸的白发剑仙,有一种幻想破灭的荒谬感。

    她难得有些局促,季遥却很开心,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给她们分享趣闻。

    谢初尧就那样笑着看她,专注地听她讲述。

    不谈修炼,不谈剑道,不谈功课,只分享所见所闻的趣事,氛围温馨得和人间的普通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若非身处其间,赵知知不敢相信季遥与谢初尧居然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在众多非进则退、非升即死,永远都在你追我赶、残酷竞争的修仙师门里,赵知知清楚这样轻松温馨的师徒之情有多么难得。

    所以外界大肆渲染流传的关于剑仙师徒反目成仇、季遥弑师的流言,她从来就没信过。

    赵知知望着这座院落,眉眼染上一抹伤感:“……谢师叔走后,阿遥也再没回来过,若隐峰成了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的地方。可我总觉得有朝一日,阿遥还会再回来的,所以我把这里封起来,不许其他人进来。”

    但没等来季遥,等来了她托付的人。

    ——带他去看看吧,在元日那天,他的十七岁生辰。

    这是季遥临别前对赵知知的托付。

    她说,如果江弃一直不能接受上清宗,就带他来这里看看吧,或许这个留下了她最多痕迹的地方,能为他多添一点安全感。

    “知知,多给他一点时间。”季遥最后对她说,“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试着相信他吧,就像当初你相信我那样。”

    “我已经解除了这里对你的禁制,以后你可自由往来,这也是阿遥的意思,你……”

    赵知知想到季遥的嘱托,忍了忍,把那些诘责的话咽回去:“你想她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吧。”

    ……

    这里是上清宗。

    江弃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里是季遥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在这里修炼,在这里长大。

    赵知知讲她与季遥的过往。

    云岚讲过去她们的趣事。

    就连萧然也与他讲过许多。

    与晏清执化解矛盾后,萧然有事没事就爱过来上清宗串门,指点江弃阵术之余,也爱拉着江弃唠嗑,絮絮叨叨讲那些往事。

    讲他学着季遥把话本封皮换成《创世大典》的,和她一样在课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就被叶非修毫不留情的告发……

    讲季遥和叶非修在正心殿打架,把正心殿拆了一半,被刑宗长老逮住罚抄,他在一旁看热闹结果无辜被牵连……

    讲他们在后山烤鸡烤鸟烤鱼烤兔子烤各种,结果一不小心把兽宗长老放养在后山的翎锦鸟当成鸡给烤了……

    讲他们偷挖羽霄子埋在后山的浮生酿,没想到季遥一滴就醉,醉后狂性大发追着他满山打……

    ……

    比起萧然,晏清执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他这个师父与徒弟江弃的相处模式,就是一个闷头教,一个闷头学。

    对晏清执来说,江弃是个很省心的徒弟。他天赋佳,领悟快,只要把剑谱给他,他就能大致揣摩出来。

    就算有难一点的地方,只要他示范一遍,江弃过目不忘,只一遍就能学会。

    但学得快,却少了点什么。

    晏清执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取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书。

    江弃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便愣住了。

    季遥曾经送他一本《无上剑法》,那本剑谱被他翻了无数遍,上面每一个她写下的笔墨,他都无比熟悉。

    晏清执将这一箱子书给了江弃。

    这是季遥曾经用过的书籍,大部分是剑谱,剩下是一些除剑道外的有关其他道术、山川地理、史书传记的典籍。

    这些书被保存得很好,没有褶皱,没有污损,足以看出保管之人的用心。

    江弃很珍惜,翻动时小心翼翼。

    书上有她认真写下的注解,也有她信手一画的涂鸦。

    透过这些书,他好像能看到她上课时的模样。

    或许是在喜欢的课上,她会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坐着听讲,认真记下笔记;或许是在某次不感兴趣又不得不听的课上,她百无聊赖地在书上随手画下了几笔……

    在赵知知她们的叙述里,在她们珍惜保管的旧物里,江弃一点一点拼凑出季遥的过往。

    一个逍遥恣意、无忧无虑的年少过往。

    演武场上,有过她晨起习剑的身影;正心殿内,有过她听课玩闹的足迹;听雪林间,有过她无忧无虑的笑容……

    在上清宗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江弃都会不知不觉地设想着:这里她是否也曾经来过?她又会在这里做过什么呢?

    在白日修行结束,夜幕降临后,江弃时常会避开其他人,孤身来到若隐峰。

    有时他会坐在庭院的廊庑下,仔细翻看剑谱或研修阵术。

    而有的时候,他就坐在古树下,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看着那架秋千发呆。

    ——拜入上清宗。

    江弃明白了季遥真正的用意。

    赵知知的言不由衷,云岚的真诚关怀,萧然的絮絮叨叨,晏清执的沉默寡言……江弃能感受到的,季遥的朋友们,用着不同的方式,在对他表达关心。

    十七岁的生辰礼物,季遥真正送给他的,是一个可以成为他归处的“家”。

    她不在这个“家”里,但这个“家”处处有她的痕迹,她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在陪伴着他。

    过去与现在,每一缕她存在的痕迹,慢慢地交织出一个温暖轻柔的小窝,安放了他那颗不安惘然的心。

    他还是很想她,但他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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