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老侯爷一面急忙派人去请大夫,给梁丘松包扎伤口,一面不停地告罪。待一切都停当了,梁丘松告辞,出了斗妖馆。

    小狐狸驾着马车,上路了。

    行人中,款款行。

    梁丘松坐在车中,回想斗妖坑里的情形。不得不说,他与小狐狸的配合太默契了。他两个词、一个眼色,她立刻就能领会无误。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独断专行,已然许久,都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了。

    梁丘松一向持重,不苟言笑。想到这儿,竟然有了些少年人的样子,隐隐有些兴兴头头的,道:“小狐狸,你告诉贝锦宜的,到底是个什么办法啊?那贝锦宜……呃、嗯……你也知道……”一个姑娘家,痴缠了他这么久,他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得清咳了两三声,遮掩了过去,“这事你办得好极了,该赏点什么才是,你说,你想要什么?但凡我有的,无有不允。”

    他难得说这么多废话。

    小狐狸心念一动,差点冲口而出,想要他护她家人周全,幸而心里面有个声音及时地告诉她,时机未到,不可莽撞行事,才转口笑道:“真的什么都行?少爷,轻诺者,寡信也。您还是再想想吧。免得到时候反悔,反倒怪我干点儿什么不好,偏要多管主子的闲事。”

    梁丘松掌不住,笑了,又赶紧忍住:“我有这么混账,这么不讲理?”

    小狐狸笑道:“那可说不定。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怪别人的多,怨自己的少?遇到什么事儿了,肯定是别人错,自己没错。”

    梁丘松心里回味着,也不忍着了,哈哈笑起来:“这话有理。那依你说,怎么办好?”

    小狐狸笑道:“等再过些时日,确定贝小姐不再痴缠少爷,婢子那个办法起了作用。此事全然了结,再向少爷讨赏。”

    梁丘松畅快道:“唔!就这么办!”

    ……

    斗妖馆,第三进院子,花厅。

    贝老侯爷坐在太师椅上,瞪着站在堂下的贝锦宜,脸色铁青:“没用的东西,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才说了两句,又摆出惯常的那副,懒得再跟她废话的神气,一边哆嗦着右手指着她,一边扭头,对着坐在方桌另一边的贝老夫人,“你问问她,问问她是不是故意的?面儿上装得孝顺,背地里忤逆,专门和爹娘作对?!”

    贝锦宜心里一阵刺痛,低头不语。

    贝老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就来了气,正要开口,贝彥川从窗口那边儿踱了过来,大刀金马地,坐到贝锦宜附近的一张椅子上,跷起个二郎腿,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一靠,不悦道:“我说姐姐,亲姐姐,我是不是哪儿得罪你了?若是,川儿给你赔个不是……”

    贝老夫人看丈夫脸上一沉,就要发作,赶紧道:“川儿!赔什么不是,贝家儿郎哪儿能这么自轻自贱!不说宜儿是你姐姐,就冲我们把她养这么大,费了这么多钱粮,她也该知恩图报,为你、为贝家做些什么才是。”

    贝老侯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有爹娘撑腰,贝彥川有些得意,言语间发无状起来:“姐,我和爹之前不是都安排得好好儿的嘛,让你怎么刺激那黑熊精,逼着梁丘松英雄救美,你再怎么趁机缠抱着他不撒手。你怎么还是弄成这个样子?爹好不容易才将梁丘松请来,又让你搞砸了!”

    贝锦宜心里憋屈,方要回嘴,贝彥川没给她机会,偏回头去叫道:“娘,把那核桃拿给我。”贝老夫人端起身边桌子上的一果盘子核桃,起身向儿子走来。

    贝老侯爷嘱咐:“你给川儿砸开。”贝老夫人把果盘子,放到儿子旁边的茶几上,又找来一个小锤子,一个白瓷碟子。坐下,开始用小锤子砸核桃,剥开来,放进白碟子里。

    贝彥川抓起两三瓣儿来,头微微一仰,一下子丢进嘴里,等快要咽完了,方又看着贝锦宜,道:“姐,我这么说,你又不服气了是不是?”口气一转,“是!谁也没料到那只小狐狸妖,也会掉进斗妖坑。她是女身,和你不用避嫌,梁丘松自然会吩咐她,来护你安危,你没机会接近梁丘公子。你是不是要说这些?”口气又一转,“狗屁!你就是不想替你弟弟出力!你若真有心,摆脱那小狐狸妖,缠抱住梁丘松的办法多的是!到那个时候,铁顶盖一开,赌客们那么多双眼睛看见,风言风语四处那么一传,梁丘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便非娶你不可了!”

    贝老侯爷附和儿子一般,不满地盯了女儿一下,又眼不见、心不烦似的,眼睛瞟向了别的地方。贝锦宜泪眼汪汪的,紧咬着唇。她想用小狐狸说的那个办法,但又实在不忍伤到爹娘,心里既难受,又矛盾。

    贝彥川又拿了几瓣儿核桃,一边吃,一边怪声怪调地说:“我知道了!你恼恨我们用薛志胁迫于你,所以才不尽心,想给你那个心肝宝贝儿出口气,是也不是?”

    贝老夫人手上一停,骂道:“她敢!――宜儿,你若真胳膊肘往外拐,仔细你的皮!听到没有!小姑奶奶,你倒是应一声啊,一天到晚像个石头人似的!呆呆蠢蠢的!”

    贝锦宜刺疼的感觉,都变得有些迟钝了,低低应道:“女儿、女儿知道了。”她竭力想把心里的酸涩,压制下去,可它全然不受控制了,一直往外冒、往外冒……把她整个的身子都淹没了,突然之间,轰然一下,炸开了!她再也压不住了,脑子里一热,努力把心肠一硬,终于下定了决心,照小狐狸说的做,“爹、娘,女儿、女儿有话说。”

    贝老侯爷有些意外,粗声道:“说吧。”

    贝锦宜又硬了硬心肠,竭尽全力忍住满心的羞惭,跪了下来,嘴还没张已流下泪来。她从未欺瞒过爹娘,此时十分痛苦、纠结。让心软的人伤害他人,比伤害自己更难受。

    贝彥川不耐烦了:“你倒是说话啊?”喷地一声好笑起来,“不是你说啊娘,姐还真像个呆呆蠢蠢的石头人!你瞧她那样儿!”

    弟弟的神情、话语,在贝锦宜的心里蓬地一下,烧起一股子火来,把她那些柔软的角角落落,暂时统统都烧成了灰烬。她把头抬起来,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道:“女儿不孝,有件事瞒了爹娘许久了。那回,我和阿志私逃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他的人了。而且,还有了薛家的骨肉。但后来因太过奔波劳碌,孩儿便没了。”

    贝彥川愣住了。

    贝老侯爷呼地站了起来,吼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贝老夫人气得乱颤,恨恨骂道:“没羞没臊的小娼妇!原来我和你爹都看走了眼哪,你能干得很哪!既然这样,为何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攀上梁丘松。那薛志是个猪都不啃的萝卜。你爬他的被窝!你……”

    贝老夫人就是这样,一旦生起气来,就不管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往外倒。

    贝锦宜难受极了,早听不下去了,高声打断道:“梁丘公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贝老夫人突然住了口。

    贝老侯爷一跤跌坐到太师椅上。

    贝彥川愣愣道:“完了完了,全完了。――他、他怎么会知道?”

    贝锦宜一反常态,轻微冷笑了一声,带着嘲讽口气道:“梁丘公子若想知道什么,岂有知道不了的?他被我缠烦了,便派人查了我的底细。当时,孩儿没了的时候,我和阿志在沧州近郊,一个段老婆婆家里住过一段时日。梁丘公子的人找了过去,一五一十,什么都打听清楚了。”末了,看似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段老婆婆年事高,孤身一人,那时就患了病,现在怕是已经过世了。”

    其他三个人仍然愣愣地听着。

    贝锦宜神色冷冷的,咬牙继续:“梁丘公子在斗妖坑里,制住黑熊精之后,把他派人到沧州的事告诉了我。并说我若再敢胡来,耍手段痴缠于他,他便把我偷结珠胎的丑事宣扬出去,决不食言。”

    贝老侯爷重重地拍了几下桌子,语无伦次起来:“孽障、孽障啊,你这是想气起我!孽障!――去!川儿,你去!把那个薛志给我勒死!你快去!――夫人、夫人!梁国公家正纳妾!快、快把这孽障嫁过去!”

    贝老夫人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梁国公虽然已年逾花甲,活不了几年了,但等宜儿生了儿子,他一高兴,倒还能帮衬咱们川儿几年。都怨宜儿不争气,现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

    贝锦宜心里一寒,再一次大声打断:“女儿不会再有孩儿了。在段婆婆家,我们请了大夫。那大夫说,女儿本就体弱,又疏于调理伤了根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儿了。后来又请了三四个大夫,都是这么说的。”

    花厅里静悄悄的,好半晌,没人再说话了。

    贝老侯爷、贝老夫人面如槁木。

    贝彥川犹不死心,道:“小地方的大夫哪儿有靠谱的?许是诊错了也未可知。”

    贝锦宜看他步步紧逼,心里冷笑了一声,说道:“川儿说哪个大夫靠谱,请来就是。”

    贝彥川本来疑心姐姐,觉得她故意说谎,想诈她一炸。但见她丝毫不惧,口气坚定,心里这才信了,颓然往椅子上一靠。

    心思尽付流水,二老也彻底懵了,心情十分复杂,像丰收在望、一生只能结一次果子的果园,一夜之间遭了横祸,全被一场冰雹给打烂了,一个能要的都没有剩下。

    过了好半天,贝老侯爷回过神儿来,看着花厅门口儿,道:“好、好,好极了。你真是我贝家的好女儿,好女儿啊。”他一连重复了好几个好字。说完,就站了起来,背着双手,慢悠悠朝外走。一直看着门外,没有再转头看女儿一眼。

    贝老夫人也站起身,道:“就是养只狗,也知道看门。你这样到底对得起谁?我和你爹算是白养了你一场!算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也懒得说了。――川儿,走吧。”

    贝彥川一边跟贝老夫人往门口走,一边回过头,皱着眉,极其不悦道:“姐,你好好反省反省吧。爹、娘都被你气成什么样了!”

    花厅里只剩下贝锦宜一个人了。

    一个人。

    明明还有外边街上,熙熙攘攘的喧闹声隐隐传进来,她却觉得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明明将才还满口谎言、坚定不移,现在,却忽然间心如刀割。她觉得自己没做错,可愧疚感,还是充满了整个身心。她还是觉得对不起爹娘,对不起贝家。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低低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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