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哒哒——”
夜色沉沉，挂在干树皮的水滴坠入泥沼，月光投下枝叶暗影，在墙壁上悄然蔓延。
黑色斗篷落了一身月白，手指一下下敲击石面。
“禀告主子，苍梧的阵灭了。”一覆铁面的玄衣暗卫跪在地上，默默等烛火后的斗篷人发话。
红焰在密室跃动，月光掠过。斗篷人沉声。“这么久，薰华可真是没用。羽山呢？”
“回主子，羽山那处有征兆，只是……”暗卫垂头。
“嗯？”
“只是刚有起色，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呵。”斗篷落下，眉间火焰状的黑色印记对上白月，“若再等薰华那个废物恢复，人早就跑了。嗯……去把赤霄取来。”
一息方过，暗影跪在地上捧来一段碎片——断剑赤霄的残身之一。
斗篷人取过断剑，手指摩挲剑上似翅膀的纹祥，低头喃喃。“把这片残身拿去羽山，让薰华那个没用的东西快点恢复，别耽误我们的计划。”
“是。”暗卫作揖退下。
树影沙沙，月光打落无数水滴，又一滴砸下，如镜水面破裂。
斗篷人拨开挡眼的枝丫，仰头。“该请她入阵了，否则过太久，怕是要让故人着急啊。”
走下石阶，凌九霄盯着石板，任由寒风刮过脸颊带起衣袖。
今日萧微然突然召她面圣，还有方才他手上的纱布……
“爱卿啊，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萧微然捻着酒樽，皮笑肉不笑。“今日朕突然召你，是想问问，关于云中镇你有什么看法？”
凌九霄半坐于对面，神色淡然。“回禀陛下，云中镇是地方区域，臣只是个将军，并不了解。”
萧微然在朝上议论云中镇水患之事，却迟迟不定赈灾人选，眼下又召她面圣，心思昭然若揭。
凌九霄心中冷笑，如果换做以前，自己也许会欣然领命带军赈灾，但从来没有如果。
“看你说的，你年纪轻轻，就是朕亲封的‘明神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天下有几人担得起此份殊荣啊？”萧微然后倾，靠在椅背上。
“臣担得起‘明神将军’，是晓得在战场怎么用剑，却不知如何在朝堂耍枪。”凌九霄眸光锐利，直击萧微然打转的眼珠。
男人动作一时停驻，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女人，却只迎来对方犀利难掩的眼神。
久罢，他深吸气后笑出声。“爱卿，你也明白，如今这地方不安分，朝上也是势力纷杂，朕需要一个‘璠玙’。”
“陛下治国有方，京都繁荣昌盛，朝野上下必不闻哭丧，何来地方不安和朝堂不顺？”女人扯起嘴角。
萧微然桌下扶着膝盖的手暴起青筋，怒气几乎压不住。
这是在讽刺他不闻进谏只听谗言，好一个凌九霄，当真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好，不愧是朕亲封的大将军，这份坦荡傲骨才配得上。”他挤出笑容。
“来，跟朕饮上一杯。”他掌贴檀木桌，示意凌九霄先拿起酒樽。
她轻笑一声，收起目光，举起酒杯与萧微然隔空碰杯。
酒水在樽中摇晃，凌九霄仰头进酒，出于谨慎，她悄悄用余光盯着萧微然，好巧不巧，萧微然手臂上的纱布漏出。
凌九霄顿住。
记忆跟随酒水摇晃……
——“你胳膊上是什么？！”
——“呵，你不过是朕大道上的一块垫脚石，一个贱民！朕想要的东西，你通通得双手奉上。”
“爱卿，爱卿？”
神智回旋，凌九霄按下头痛，如常回应。“陛下，虽至季春，天仍泛寒，切记保重龙体，否则就喝不上酒了。”
萧微然表情险些挂不住。
她凌九霄十年如一日地以下犯上，如果不是她兵符在手……
“爱卿有心，那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莫误了日后的行程。”萧微然按下恨意。
凌九霄拖着步子走向府邸。
心脏一下一下锤打胸腔，喉腔愈发干燥。
“姐姐——”
身子突然被红色团子裹住，缩在怀里蹭来蹭去。
凌七七抬头巴巴望着自己。
又想出去玩。
心里的燥郁逐渐消散，凌九霄拎起团子的后颈问道：“出门没戏。”
凌七七双脚离地，在空中双手找双脚，气息直冲脑门：“诶诶！姐姐，我长大了，你快把我放下来啊，这样好丢人啊！”
“离奇了。”凌九霄把人扛起来，“凌三小姐原来还知道丢人。”
“姐姐，你不能这样！我可是专门在这儿等你回来的，看你下朝太累来接你的！”凌七七不断扑腾。
抗议声不断冲击耳膜，凌九霄把人扛进书房，大手一挥，门嘎吱关紧。
走到案桌前，凌九霄放下凌七七，敲了敲半人高的书籍，“来吧，我看着你写。”
凌七七像生吞一个枣核，简直要哭丧。
她果然不该同情姐姐上朝辛苦，去路上等她。
就算她确实有小心思。
凌九霄点了点凌七七的嘴巴——给她上了个噤声咒,免得等会儿嘟囔一下午。
看到凌七七认命坐下，凌九霄转身走进书架一侧。凌七七聪明，很快就能学会，不需要操心。
而自己带她来书房，其实是方便自己查资料。
昨日那张和杀阵一模一样的阵图下角竟有标注——自己和归玉有习惯：若画的阵法在哪里见过会在下角备注。
而那张图的标注是云中镇。
纱布、云中镇、杀阵……所有征兆同时出现，当年的事越发清晰。
问题是，为什么归玉会知道当年的法阵？
书页在手里一卷一卷翻过，凌七七哭丧着脸一笔一笔写下口诀。
……
脚下的书不知不觉堆到凌九霄的肩胛，天色渐渐染成橘黄，凌七七脑袋靠在古书上睡觉。最后一本书从手中脱落，凌九霄背靠书架滑落。
和数年搜查没有什么不同，书里什么都查不到。
云中镇要去，但今天看到的纱布，她也要再见一次。
天色被游移的火光烫出破洞，排排身着甲胄的卫兵在宫道穿行交错。
“沙——”
黑色人影闪跃，穿过树林落在高塔，以塔尖龙象作掩体。
嚣张如她凌九霄，夜潜皇宫甚至身着常服，没做任何掩饰。
最后一个巡查兵转过拐角，凌九霄也在原地消失，连空气都没有惊动，仿佛今夜只是如常。
……
萧微然端着烛台缓缓下台阶，烛台捏着微弱的火苗，一滴一滴落下烛泪。萧微然的心脏怦怦直跳，一下一下砸着胸腔
——他马上要得到今晚的神赐了
萧微然的脚步不禁轻浮起来，身形甚至有些摇晃，兴奋得全然忽略了身后的影子。
凌九霄贴在墙角，呼吸放慢。
萧微然纵欲过度，身子孱弱，以凌九霄的修为，跟踪萧微然全然不需要隐蔽气息。
但不知为什么自她跟着萧微然走进这密室，就一直有股无形的压迫直碾她的心脏，越往前走压迫越强，甚至开始呼吸发闷。
萧微然停在一间石门前，呼吸越发急促。
他好似要见什么重要的人，深呼吸整理衣襟，确认无误后，竟然在门前跪下，双手抵在额前，低声喃喃什么。
字音模糊，凌九霄竟然听不清。
越靠近这石门，那股压迫感就越重，就像屏障隔开石室以外所有气息，屏蔽所有声音，压力来源一定就在石室。
里面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凌九霄不敢贸然行动，贴在拐角墙面，决定铤而走险，等萧微然进去。
“轰隆——”
在石门彻底关上之际，凌九霄抽出一跟细如毛发的短线，散发淡淡金光，手一甩，金线藏匿于萧微然的衣摆下。
这金线是凌九霄神识的一小部分，她特意藏匿了气息还将它盖在萧微然衣摆之下，气息削减再加上萧微然气息掩盖，不出意外不会被发现，她可以探查室内情况了。
但意外总在计划之外，凌九霄也做好了撤退路线，方才跟踪萧微然她在墙上留了标记，一旦被发现，她就借助标记瞬移撤退。
——石门合紧
“主人！您想要的东西奴给您送来了。”萧微然垂头跪在地上，激动又谨慎。
灰暗的地砖，砖面却十分细滑，整间石室自上而下覆满这种奇怪的砖，屋顶挂满红绳，室内密不透风，红绳却不规律地摇动。
顺着绳子向上看，会发现绳端裹着细小的硬状物，硬物圆润，透着说不出的妖异。
广阔的室内，放置一间巨大的石桌，桌上放了一张血红色的长布，覆满桌面。
室内明明空无一人。
凌九霄疑心之际，突然桌上布的血红好似活了，缕缕红丝游移，如同一滩血池。
这是……？
不到三息，布上的血水疯狂涌动，汇成血柱破布而出，越聚越高，速度极快。
最终汇成一人高的虚影，形貌看起来像个女人，立在萧微然的对面。
血影术？！
凌九霄只觉心脏越发沉重。
根据归玉带来的古书记载——血影术是百年前的禁术，术法实施需要挑选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人对其极尽虐待，在怨气最重时活活剥下人皮作布，敲碎骨头做成架子。
而布上的血更不简单，由于孩童的血相对容纳性更强，会被优先选作收容的“池子”。
而储量越大，血就越多。
凌九霄再看向密室石桌与血池，只觉刺眼。
烈火从心底燃烧，勾刮心肺。
人影出现，萧微然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凌九霄察觉到萧微然愈发激动，甚至于狂热。
眼前的人是谁？
萧微然作为皇帝，虽怕死却傲慢。
有谁能让他甘愿为奴？
眼前的人影没让凌九霄等太久，她后退两步站在灰暗的地砖上，释放些许威压。
凌九霄屏住呼吸，心脏似被千斤巨石碾压。
黑影修为深不可测。
她到底是谁？
“主人……”萧微然喷出热血，险些瘫痪。
黑影轻哼一声，收起威压。
萧微然稍稍抬起头，目光灼灼却不敢直视“主人”。
血影睨他一眼，于唇边比了个噤声。
瞬间，萧微然脖颈青筋暴起，脸色因缺氧泛出不正常的青紫色，整个人似乎被重物碾压动弹不得。
“主人……我……我错……饶……命！”
萧微然眼珠凸起几近断气，那股压力终于松懈。
凌九霄扶住不禁发颤的手腕。
她将神识放在萧微然衣摆下，可以感受室内动静。
刚刚那股压力，是她从未见过的重量，还仅仅是眼前影子的轻轻一比。
萧微然脸色苍白，气息断断续续。
他身侧的烛台突然散发不正常的红光，火焰愈燃愈烈，逐渐扩大。
对了，烛台！
黑影手指微勾，那股妖异火团倏地缩小变形，黑影手掌张开后撤——红火刹那被扯过
“主人，您……还满意么？这次的阴魂是奴选了好久，让监天司照料几月的。”萧微然声音颤抖，估计还没缓过劲儿，手撑在地伏着身子发抖。
阴魂？什么阴魂？萧微然在收集阴魂饲养这个女人？
刚捕捉信息，那股压力就又重复。
黑影对萧微然的问话颇为反感，又是一番折磨，在萧微然断气之际松开桎梏。
不知怎的，黑影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凌九霄顿住。
她听过这笑声，在当年听过。
萧微然果然和当年的事有关，这个女人就是幕后人吗？
稳定好情绪后，凌九霄瞬间接回神识观察局势。
只一瞬失察，妖火异变延伸。
奇怪的是妖火似有生命，黑影的挤压带给它巨大痛苦，不断弹动挣扎。
黑影气息越发浓郁，压迫感加重，她失去耐心了。
冥冥中凌九霄听到了尖锐的惨叫。
阴魂是活人生魂，萧微然用他们献祭。
黑影却不打算直接吞噬，恶趣味地一片一片撕扯着“火焰”
火叫声越来越弱，直到终于消失，彻底被黑影吞噬。
地上的萧微然颤颤巍巍，将身子伏得更低。
“勉强不错，起来吧。”黑影悠悠地勾起手指。
萧微然被吊到半空，仰着脖子。
黑影看了他一眼，他瞬间嘴巴大张。
几缕黑雾灌入七窍，萧微然浑身颤栗，指尖痉挛。
神识贴在萧微然衣摆之下，凌九霄察觉到一股霸道的力量在萧微然经脉内冲撞。
接触内息后，凌九霄终于明白室内为什么如此妖异。
这力量不属于人，黑影是魔！
屋顶上悬挂的红绳是魔物的寄存体，包裹的硬状物也是魔！
黑影在魔化萧微然？
衣袖崩开，胳膊上的绷带也迫于压力撕裂，露出刻在臂膀的印痕。
杀阵阵图！
凌九霄一瞬失控。
黑影骤然停下动作，萧微然自半空跌落，蜷缩在地不断抽搐。
“有小老鼠混进来了啊……”
压迫猝然增强，凌九霄膝盖打弯，在地上砸出浅坑。
跑！
牙关咬紧，收回神识，凌九霄催动标记瞬间原地消失。
“跑得挺快，有意思。以为自己逃得掉么？”黑影的声音贴在耳际。
密封的暗道里，凌九霄腾挪闪转，躲避魔气的攻击，耳边后撤的空气剧烈成风，电光火石间，脚尖踏上通向出口的最后一级台阶。
“自寻死路。”声音从门口传出突然增大。
脚下地面龟裂，雷电自缝隙横出直取凌九霄丹田，手掌骤出直对雷电，相撞之际，凌九霄原地消失。
“嗯？”黑影愕然。
神识扫荡，凌九霄的气息竟然悉数消失，不过黑影倒不急，小小的暗道，她又能跑到哪里呢？
寂静席卷黑暗，雷电滋滋作响缓缓覆盖堵死出口。
幽暗里，燎出火星。
火星熄灭，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赤焰，赤焰声势浩大，暗室顿时亮如白昼。
“这是……南明离火？！”黑暗里，黑影阴暗的语气奇异地起伏。
赤焰扑卷，幽蓝的雷电陷落其中刹那便被吞噬，火光裹挟整座地道。
火光冲天，万物熔尽，一支火箭袭至出口嵌进石中。
猝然赤焰吞噬整个暗道，黑影压力骤退。
再等黑影反应过来，暗道出路已然千疮百孔，凌九霄无影无踪。
火焰退却的一瞬，黑雾灌满暗道，暴怒成为实质粉碎层层石壁。
“又是你！”黑影咬牙切齿。
风声呼啸而过，凌九霄支撑不住，跌在树后设下结界，运气疗伤。
她此刻面无血色，周身裂开细碎划痕，较深的伤口露出连带血丝的白骨。
经脉的每寸都在叫嚣，魔气层层刮过伤口，凌九霄咬牙将喉腔鲜血吞咽。
方才黑影追上，凌九霄虽然避免了与其直接交锋，但只是灵力波动就使她肌肤骤融，经脉逆流，如果接上了对方的雷电，后果不堪设想。
万般火急之下凌九霄用上玄赌了一把。
上玄是她最特殊的本命法器。
每个凌家人在修习小成时，都会进入古冢中选择本命法器。
古冢中的法器皆为灵器，大多来历不明，有些凌九霄在古籍中见过，有些则毫无记载，但它们都同样沉淀厚重灵气，器灵从不现身。
在人选择的过程中，法器也在选择人，若双向选择，就会在识海见到器灵——此为共鸣。
凌九霄当年走入古冢的第一步，识海便被炽热却温和的力量包裹，再一睁眼，眼前便竖着开阳。
开阳剑身雕刻着没有来历的古老纹祥，气息沧桑却锐利，尤其当她握住剑柄的瞬间，人与剑的力量就开始相互交融。
开阳在认主。
一般人共鸣法器，即使再为契合也需很久的磨合，尤其是古冢中的法器，器灵多数颇为孤高。
修行者必须强到一定程度，这些器灵才甘愿认主。
而握上的瞬间便认主，凌九霄是第一个，那种奇妙感就好像……开阳本就属于她。
在凌九霄沉浸之际，古冢的地面开始震动，另一股无名力量加入共鸣。
“上玄……”本该陌生的名字她脱口而出。
一把血色弓箭悬在眼前，凌九霄顿住。
在她愣神之际，南明离火自凌九霄掌心而出，缓缓缠上弓身。
“南明离火，你怎么？”
南明离火是在凌九霄的伴生火焰，属阳，克制一切妖鬼魔物，但杀伤力太大，凌九霄练习了很多年才控制力度，如今不受召唤突然出现与上玄共鸣——就好像它们也本是一体
风声愈发剧烈，凌九霄受损的听力渐渐恢复。
火舌的噼啪声越发清晰，她站起身，俯视远处。
赤焰淹没了暗道，养心殿陷入火海，火焰上方始终覆着一层魔气。
那黑影如此肆无忌惮，恐怕也是看在几乎没人识得魔族的气息，不过魔气也刚好掩盖了南明离火，给自己省去了不小的麻烦。
今晚线索过多，要赶紧回去整理才是，眼下养心殿着火，宫门怕是要被守死，凌九霄不想今夜的事情闹大，得给今晚的意外找个由头，然后赶紧离开。
思虑之际，一阵细微的声音传入耳膜。
“出来！”灵力凝成光刃打出，凌九霄转头。
树后的人跃至眼前，笑意盈盈
——二皇子萧易寒
有办法了，凌九霄微笑。
“哒哒——”
夜色沉沉，挂在干树皮的水滴坠入泥沼，月光投下枝叶暗影，在墙壁上悄然蔓延。
黑色斗篷落了一身月白，手指一下下敲击石面。
“禀告主子，苍梧的阵灭了。”一覆铁面的玄衣暗卫跪在地上，默默等烛火后的斗篷人发话。
红焰在密室跃动，月光掠过。斗篷人沉声。“这么久，薰华可真是没用。羽山呢？”
“回主子，羽山那处有征兆，只是……”暗卫垂头。
“嗯？”
“只是刚有起色，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呵。”斗篷落下，眉间火焰状的黑色印记对上白月，“若再等薰华那个废物恢复，人早就跑了。嗯……去把赤霄取来。”
一息方过，暗影跪在地上捧来一段碎片——断剑赤霄的残身之一。
斗篷人取过断剑，手指摩挲剑上似翅膀的纹祥，低头喃喃。“把这片残身拿去羽山，让薰华那个没用的东西快点恢复，别耽误我们的计划。”
“是。”暗卫作揖退下。
树影沙沙，月光打落无数水滴，又一滴砸下，如镜水面破裂。
斗篷人拨开挡眼的枝丫，仰头。“该请她入阵了，否则过太久，怕是要让故人着急啊。”
走下石阶，凌九霄盯着石板，任由寒风刮过脸颊带起衣袖。
今日萧微然突然召她面圣，还有方才他手上的纱布……
“爱卿啊，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萧微然捻着酒樽，皮笑肉不笑。“今日朕突然召你，是想问问，关于云中镇你有什么看法？”
凌九霄半坐于对面，神色淡然。“回禀陛下，云中镇是地方区域，臣只是个将军，并不了解。”
萧微然在朝上议论云中镇水患之事，却迟迟不定赈灾人选，眼下又召她面圣，心思昭然若揭。
凌九霄心中冷笑，如果换做以前，自己也许会欣然领命带军赈灾，但从来没有如果。
“看你说的，你年纪轻轻，就是朕亲封的‘明神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天下有几人担得起此份殊荣啊？”萧微然后倾，靠在椅背上。
“臣担得起‘明神将军’，是晓得在战场怎么用剑，却不知如何在朝堂耍枪。”凌九霄眸光锐利，直击萧微然打转的眼珠。
男人动作一时停驻，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女人，却只迎来对方犀利难掩的眼神。
久罢，他深吸气后笑出声。“爱卿，你也明白，如今这地方不安分，朝上也是势力纷杂，朕需要一个‘璠玙’。”
“陛下治国有方，京都繁荣昌盛，朝野上下必不闻哭丧，何来地方不安和朝堂不顺？”女人扯起嘴角。
萧微然桌下扶着膝盖的手暴起青筋，怒气几乎压不住。
这是在讽刺他不闻进谏只听谗言，好一个凌九霄，当真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好，不愧是朕亲封的大将军，这份坦荡傲骨才配得上。”他挤出笑容。
“来，跟朕饮上一杯。”他掌贴檀木桌，示意凌九霄先拿起酒樽。
她轻笑一声，收起目光，举起酒杯与萧微然隔空碰杯。
酒水在樽中摇晃，凌九霄仰头进酒，出于谨慎，她悄悄用余光盯着萧微然，好巧不巧，萧微然手臂上的纱布漏出。
凌九霄顿住。
记忆跟随酒水摇晃……
——“你胳膊上是什么？！”
——“呵，你不过是朕大道上的一块垫脚石，一个贱民！朕想要的东西，你通通得双手奉上。”
“爱卿，爱卿？”
神智回旋，凌九霄按下头痛，如常回应。“陛下，虽至季春，天仍泛寒，切记保重龙体，否则就喝不上酒了。”
萧微然表情险些挂不住。
她凌九霄十年如一日地以下犯上，如果不是她兵符在手……
“爱卿有心，那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莫误了日后的行程。”萧微然按下恨意。
凌九霄拖着步子走向府邸。
心脏一下一下锤打胸腔，喉腔愈发干燥。
“姐姐——”
身子突然被红色团子裹住，缩在怀里蹭来蹭去。
凌七七抬头巴巴望着自己。
又想出去玩。
心里的燥郁逐渐消散，凌九霄拎起团子的后颈问道：“出门没戏。”
凌七七双脚离地，在空中双手找双脚，气息直冲脑门：“诶诶！姐姐，我长大了，你快把我放下来啊，这样好丢人啊！”
“离奇了。”凌九霄把人扛起来，“凌三小姐原来还知道丢人。”
“姐姐，你不能这样！我可是专门在这儿等你回来的，看你下朝太累来接你的！”凌七七不断扑腾。
抗议声不断冲击耳膜，凌九霄把人扛进书房，大手一挥，门嘎吱关紧。
走到案桌前，凌九霄放下凌七七，敲了敲半人高的书籍，“来吧，我看着你写。”
凌七七像生吞一个枣核，简直要哭丧。
她果然不该同情姐姐上朝辛苦，去路上等她。
就算她确实有小心思。
凌九霄点了点凌七七的嘴巴——给她上了个噤声咒,免得等会儿嘟囔一下午。
看到凌七七认命坐下，凌九霄转身走进书架一侧。凌七七聪明，很快就能学会，不需要操心。
而自己带她来书房，其实是方便自己查资料。
昨日那张和杀阵一模一样的阵图下角竟有标注——自己和归玉有习惯：若画的阵法在哪里见过会在下角备注。
而那张图的标注是云中镇。
纱布、云中镇、杀阵……所有征兆同时出现，当年的事越发清晰。
问题是，为什么归玉会知道当年的法阵？
书页在手里一卷一卷翻过，凌七七哭丧着脸一笔一笔写下口诀。
……
脚下的书不知不觉堆到凌九霄的肩胛，天色渐渐染成橘黄，凌七七脑袋靠在古书上睡觉。最后一本书从手中脱落，凌九霄背靠书架滑落。
和数年搜查没有什么不同，书里什么都查不到。
云中镇要去，但今天看到的纱布，她也要再见一次。
天色被游移的火光烫出破洞，排排身着甲胄的卫兵在宫道穿行交错。
“沙——”
黑色人影闪跃，穿过树林落在高塔，以塔尖龙象作掩体。
嚣张如她凌九霄，夜潜皇宫甚至身着常服，没做任何掩饰。
最后一个巡查兵转过拐角，凌九霄也在原地消失，连空气都没有惊动，仿佛今夜只是如常。
……
萧微然端着烛台缓缓下台阶，烛台捏着微弱的火苗，一滴一滴落下烛泪。萧微然的心脏怦怦直跳，一下一下砸着胸腔
——他马上要得到今晚的神赐了
萧微然的脚步不禁轻浮起来，身形甚至有些摇晃，兴奋得全然忽略了身后的影子。
凌九霄贴在墙角，呼吸放慢。
萧微然纵欲过度，身子孱弱，以凌九霄的修为，跟踪萧微然全然不需要隐蔽气息。
但不知为什么自她跟着萧微然走进这密室，就一直有股无形的压迫直碾她的心脏，越往前走压迫越强，甚至开始呼吸发闷。
萧微然停在一间石门前，呼吸越发急促。
他好似要见什么重要的人，深呼吸整理衣襟，确认无误后，竟然在门前跪下，双手抵在额前，低声喃喃什么。
字音模糊，凌九霄竟然听不清。
越靠近这石门，那股压迫感就越重，就像屏障隔开石室以外所有气息，屏蔽所有声音，压力来源一定就在石室。
里面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凌九霄不敢贸然行动，贴在拐角墙面，决定铤而走险，等萧微然进去。
“轰隆——”
在石门彻底关上之际，凌九霄抽出一跟细如毛发的短线，散发淡淡金光，手一甩，金线藏匿于萧微然的衣摆下。
这金线是凌九霄神识的一小部分，她特意藏匿了气息还将它盖在萧微然衣摆之下，气息削减再加上萧微然气息掩盖，不出意外不会被发现，她可以探查室内情况了。
但意外总在计划之外，凌九霄也做好了撤退路线，方才跟踪萧微然她在墙上留了标记，一旦被发现，她就借助标记瞬移撤退。
——石门合紧
“主人！您想要的东西奴给您送来了。”萧微然垂头跪在地上，激动又谨慎。
灰暗的地砖，砖面却十分细滑，整间石室自上而下覆满这种奇怪的砖，屋顶挂满红绳，室内密不透风，红绳却不规律地摇动。
顺着绳子向上看，会发现绳端裹着细小的硬状物，硬物圆润，透着说不出的妖异。
广阔的室内，放置一间巨大的石桌，桌上放了一张血红色的长布，覆满桌面。
室内明明空无一人。
凌九霄疑心之际，突然桌上布的血红好似活了，缕缕红丝游移，如同一滩血池。
这是……？
不到三息，布上的血水疯狂涌动，汇成血柱破布而出，越聚越高，速度极快。
最终汇成一人高的虚影，形貌看起来像个女人，立在萧微然的对面。
血影术？！
凌九霄只觉心脏越发沉重。
根据归玉带来的古书记载——血影术是百年前的禁术，术法实施需要挑选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人对其极尽虐待，在怨气最重时活活剥下人皮作布，敲碎骨头做成架子。
而布上的血更不简单，由于孩童的血相对容纳性更强，会被优先选作收容的“池子”。
而储量越大，血就越多。
凌九霄再看向密室石桌与血池，只觉刺眼。
烈火从心底燃烧，勾刮心肺。
人影出现，萧微然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凌九霄察觉到萧微然愈发激动，甚至于狂热。
眼前的人是谁？
萧微然作为皇帝，虽怕死却傲慢。
有谁能让他甘愿为奴？
眼前的人影没让凌九霄等太久，她后退两步站在灰暗的地砖上，释放些许威压。
凌九霄屏住呼吸，心脏似被千斤巨石碾压。
黑影修为深不可测。
她到底是谁？
“主人……”萧微然喷出热血，险些瘫痪。
黑影轻哼一声，收起威压。
萧微然稍稍抬起头，目光灼灼却不敢直视“主人”。
血影睨他一眼，于唇边比了个噤声。
瞬间，萧微然脖颈青筋暴起，脸色因缺氧泛出不正常的青紫色，整个人似乎被重物碾压动弹不得。
“主人……我……我错……饶……命！”
萧微然眼珠凸起几近断气，那股压力终于松懈。
凌九霄扶住不禁发颤的手腕。
她将神识放在萧微然衣摆下，可以感受室内动静。
刚刚那股压力，是她从未见过的重量，还仅仅是眼前影子的轻轻一比。
萧微然脸色苍白，气息断断续续。
他身侧的烛台突然散发不正常的红光，火焰愈燃愈烈，逐渐扩大。
对了，烛台！
黑影手指微勾，那股妖异火团倏地缩小变形，黑影手掌张开后撤——红火刹那被扯过
“主人，您……还满意么？这次的阴魂是奴选了好久，让监天司照料几月的。”萧微然声音颤抖，估计还没缓过劲儿，手撑在地伏着身子发抖。
阴魂？什么阴魂？萧微然在收集阴魂饲养这个女人？
刚捕捉信息，那股压力就又重复。
黑影对萧微然的问话颇为反感，又是一番折磨，在萧微然断气之际松开桎梏。
不知怎的，黑影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凌九霄顿住。
她听过这笑声，在当年听过。
萧微然果然和当年的事有关，这个女人就是幕后人吗？
稳定好情绪后，凌九霄瞬间接回神识观察局势。
只一瞬失察，妖火异变延伸。
奇怪的是妖火似有生命，黑影的挤压带给它巨大痛苦，不断弹动挣扎。
黑影气息越发浓郁，压迫感加重，她失去耐心了。
冥冥中凌九霄听到了尖锐的惨叫。
阴魂是活人生魂，萧微然用他们献祭。
黑影却不打算直接吞噬，恶趣味地一片一片撕扯着“火焰”
火叫声越来越弱，直到终于消失，彻底被黑影吞噬。
地上的萧微然颤颤巍巍，将身子伏得更低。
“勉强不错，起来吧。”黑影悠悠地勾起手指。
萧微然被吊到半空，仰着脖子。
黑影看了他一眼，他瞬间嘴巴大张。
几缕黑雾灌入七窍，萧微然浑身颤栗，指尖痉挛。
神识贴在萧微然衣摆之下，凌九霄察觉到一股霸道的力量在萧微然经脉内冲撞。
接触内息后，凌九霄终于明白室内为什么如此妖异。
这力量不属于人，黑影是魔！
屋顶上悬挂的红绳是魔物的寄存体，包裹的硬状物也是魔！
黑影在魔化萧微然？
衣袖崩开，胳膊上的绷带也迫于压力撕裂，露出刻在臂膀的印痕。
杀阵阵图！
凌九霄一瞬失控。
黑影骤然停下动作，萧微然自半空跌落，蜷缩在地不断抽搐。
“有小老鼠混进来了啊……”
压迫猝然增强，凌九霄膝盖打弯，在地上砸出浅坑。
跑！
牙关咬紧，收回神识，凌九霄催动标记瞬间原地消失。
“跑得挺快，有意思。以为自己逃得掉么？”黑影的声音贴在耳际。
密封的暗道里，凌九霄腾挪闪转，躲避魔气的攻击，耳边后撤的空气剧烈成风，电光火石间，脚尖踏上通向出口的最后一级台阶。
“自寻死路。”声音从门口传出突然增大。
脚下地面龟裂，雷电自缝隙横出直取凌九霄丹田，手掌骤出直对雷电，相撞之际，凌九霄原地消失。
“嗯？”黑影愕然。
神识扫荡，凌九霄的气息竟然悉数消失，不过黑影倒不急，小小的暗道，她又能跑到哪里呢？
寂静席卷黑暗，雷电滋滋作响缓缓覆盖堵死出口。
幽暗里，燎出火星。
火星熄灭，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赤焰，赤焰声势浩大，暗室顿时亮如白昼。
“这是……南明离火？！”黑暗里，黑影阴暗的语气奇异地起伏。
赤焰扑卷，幽蓝的雷电陷落其中刹那便被吞噬，火光裹挟整座地道。
火光冲天，万物熔尽，一支火箭袭至出口嵌进石中。
猝然赤焰吞噬整个暗道，黑影压力骤退。
再等黑影反应过来，暗道出路已然千疮百孔，凌九霄无影无踪。
火焰退却的一瞬，黑雾灌满暗道，暴怒成为实质粉碎层层石壁。
“又是你！”黑影咬牙切齿。
风声呼啸而过，凌九霄支撑不住，跌在树后设下结界，运气疗伤。
她此刻面无血色，周身裂开细碎划痕，较深的伤口露出连带血丝的白骨。
经脉的每寸都在叫嚣，魔气层层刮过伤口，凌九霄咬牙将喉腔鲜血吞咽。
方才黑影追上，凌九霄虽然避免了与其直接交锋，但只是灵力波动就使她肌肤骤融，经脉逆流，如果接上了对方的雷电，后果不堪设想。
万般火急之下凌九霄用上玄赌了一把。
上玄是她最特殊的本命法器。
每个凌家人在修习小成时，都会进入古冢中选择本命法器。
古冢中的法器皆为灵器，大多来历不明，有些凌九霄在古籍中见过，有些则毫无记载，但它们都同样沉淀厚重灵气，器灵从不现身。
在人选择的过程中，法器也在选择人，若双向选择，就会在识海见到器灵——此为共鸣。
凌九霄当年走入古冢的第一步，识海便被炽热却温和的力量包裹，再一睁眼，眼前便竖着开阳。
开阳剑身雕刻着没有来历的古老纹祥，气息沧桑却锐利，尤其当她握住剑柄的瞬间，人与剑的力量就开始相互交融。
开阳在认主。
一般人共鸣法器，即使再为契合也需很久的磨合，尤其是古冢中的法器，器灵多数颇为孤高。
修行者必须强到一定程度，这些器灵才甘愿认主。
而握上的瞬间便认主，凌九霄是第一个，那种奇妙感就好像……开阳本就属于她。
在凌九霄沉浸之际，古冢的地面开始震动，另一股无名力量加入共鸣。
“上玄……”本该陌生的名字她脱口而出。
一把血色弓箭悬在眼前，凌九霄顿住。
在她愣神之际，南明离火自凌九霄掌心而出，缓缓缠上弓身。
“南明离火，你怎么？”
南明离火是在凌九霄的伴生火焰，属阳，克制一切妖鬼魔物，但杀伤力太大，凌九霄练习了很多年才控制力度，如今不受召唤突然出现与上玄共鸣——就好像它们也本是一体
风声愈发剧烈，凌九霄受损的听力渐渐恢复。
火舌的噼啪声越发清晰，她站起身，俯视远处。
赤焰淹没了暗道，养心殿陷入火海，火焰上方始终覆着一层魔气。
那黑影如此肆无忌惮，恐怕也是看在几乎没人识得魔族的气息，不过魔气也刚好掩盖了南明离火，给自己省去了不小的麻烦。
今晚线索过多，要赶紧回去整理才是，眼下养心殿着火，宫门怕是要被守死，凌九霄不想今夜的事情闹大，得给今晚的意外找个由头，然后赶紧离开。
思虑之际，一阵细微的声音传入耳膜。
“出来！”灵力凝成光刃打出，凌九霄转头。
树后的人跃至眼前，笑意盈盈
——二皇子萧易寒
有办法了，凌九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