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清晨。

    骆苕意兴阑珊地在一排排榆木架前来回游移,打量着挂置在榆木架上熨烫平整的各色秋衫。

    秋衫样式繁多,不过都是旧年的款式。

    她挑起五色夹缬花罗裙一角,看了片刻,又将视线转去一旁的四经花罗,金丝凤穿牡丹广袖襦裙,指尖拂过凸显的暗纹,又怔忪片刻。

    秋衫往年熏过玑蘅香,此时丝丝缕缕的幽气钻入鼻腔。

    “申怡。”骆苕抽回手吩咐,“你去书房集锦架左边第二屉,将里面的吉铢取出,再去库房寻相称的玉环和丝绦拿过来。”

    申怡应声退去,从集锦架轻易拿到了骆苕所指的一匣永安吉铢,在库房挑选玉环和丝绦时却犯了难,不敢多耽搁,索性多拿几枚玉环和各色丝绦让骆苕亲自挑选。

    回来时已见骆苕螓首微侧,手捏执扇搭在躺椅扶手上。

    睡着了。

    申怡轻轻放下手中物什,从榆木架上顺手拿过帔子,在将帔子盖上骆苕时,骆苕睁开眼起身,坚持打起玉钱吉络。

    申怡收起帔子搭在臂弯。

    从骆苕被送回公主府之后,像是蜕皮换了个人,对万事都冷淡,从前虽也冷淡,但是跟现在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济虔寺观音大殿前,舌绽莲花不管不顾的长公主稍纵即逝。

    申怡将贺兰启臻携女登门请罪的事与骆苕详述时,骆苕也只是极淡地对她说,她做的很好。

    贺兰淳被她的父亲贺兰启臻下廷尉大狱禁闭一个月,并昭示天下。

    勋贵之女所犯并非什么饶无可饶的重罪,被下廷尉大狱一个月,并昭示天下,从大嵘立国之初到现今还是首例。

    骆苕慢条斯理地打着络子,将吉铢编嵌进玉环中间,还未想好用什么珠玉收尾,只见阿石匆忙赶来,在门外说有事禀报,骆苕唤人入内与他对视一眼。

    阿石气喘吁吁,稳了稳心绪才开始通禀:“殿下,府门外聚集了好多……好多,说是您从前的门客,说有要事求见。”

    这是阿石第一次遇见这么一大波人出现在公主府前。

    申怡凝眉看向骆苕。

    骆苕撒开编络子的手,缓缓起身。她以为是中州传来消息,但又是阿石气喘吁吁来禀报,想必是宣之于外的事,不会是中州。

    果真是宣之于外的事,只是不料怎会是她从前的门客。

    这些门客她从未正式召见接触过,阿石说好多,那人数会出人意料。

    “申怡。”骆苕视线落回未编好的玉钱吉络上,“让他们稍安勿躁,待我换身衣裳出府见他们。”

    骆苕在梳妆阁打理妥帖,携平平信步前往公主府门前,阍侍开门,她跨出门槛,透过幂篱皂纱一眼便看见了整齐站立在阶下的众人,估算人数大约有三十余人。

    一旁的玄雀卫侍卫庄肃地护在府门两侧。

    门客们听见响动,头颅也只是轻抬一下,立马作揖行礼。

    “拜见长公主殿下。”

    “拜见长公主殿下。”

    ……

    拜礼声此起彼伏响起。

    骆苕站在高处从他们低垂的颅顶依次扫过去,门客们各个身姿挺拔,布冠青衫,礼数周全,在炙阳下纹丝未动。

    经过时间挑选涤濯沉淀后的寒门子弟,果真风霜傲骨。

    骆苕不与他们客套从前的事,直接相问:“你们今日,兴师动众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门客似乎早已推选出一位可堪相谈的贤士,只见他稍上前,作揖道:“鄙人青阳人氏庞奕,早年久居‘集贤堂’,在‘集贤堂’博览群书,食宿无忧,才保性命无虞,庞奕在此跪谢长公主殿下,承蒙长公主殿下照拂。”

    庞奕不卑不亢说完,双膝跪地俯拜而下。

    “鄙人庐郡林智远跪谢长公主殿下。”

    “鄙人丰山乔参跪谢长公主殿下。”

    ……

    众门客齐齐跪地,俯拜而下。

    素未蒙面的磊落文生有要事相求,先会自报家门,这样齐整的阵仗,让骆苕在门庭下来回踱步几许。

    这么多年的门客今日齐聚在公主府门前,声势浩大地先为感激多年的照拂跪地拜礼。

    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骆苕脚下一顿,放眼道:“你们起来,宁华受你们这一跪。”

    众人直起身板,双膝却没有起的意思。

    这一列一列如约好般保持的身姿,落在骆苕眼中有点不知所言。

    庞奕垂着眼,平缓的眉尾微微一跳,吸气道:“众门客齐聚长公主殿下府前,是有要事相求……”

    “诸位。”骆苕果断出声截断庞奕想说的后话。

    既有要事相求,还需说明利害。

    庞奕听出骆苕言语阻断的意思,身形一顿及时敛音,掀起眼皮,目光这才落实在遮住骆苕真颜的幂篱皂纱上。

    早年避在“集贤堂”,贪婪地翻阅搁置在堂内的书册典籍,从中汲取毕生触及不到的学问和术论,那时为了长时间占有中意的书册典籍,与同行人争抢叱骂过。

    唯有一件事庞奕万分抵触,便是长公主殿下亲临“集贤堂”。唯恐长公主殿下召见,中断他沉心求学之路。

    只希望埋起头来,吃人嘴短。

    后来宫中变故,文士被杀,长公主殿下却被困在了深宫,连求见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今日是庞奕第一次与骆苕面对面。

    骆苕平声续话:“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宁华这面危墙自身难保,已无能力扶助他人,望各位君子审时度势,另寻高人。昔年的照拂也只不过是宁华的个人喜好,与诸位毫无瓜葛。适才也受过诸位的跪谢,此事就此了结,你们散了吧。”

    今日这些从前的门客,如此有组织的聚集在一起,不知是受谁的点拨来公主府,他们怎会如此齐心?

    骆苕眼风扫过玄雀卫,欲提步而去,转身之时身后果然出现有些许慌乱的挽留声。

    “长公主殿下,您救救墨守先生!”

    其中一人直击要害,说了伏旼。

    骆苕为之一震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他在说她的先生。

    那人见机赶紧接着道:“墨守先生和一众文士又被下到刑部大狱,昨夜启用重刑严加拷问,还请长公主殿下出手相救!”

    骆苕一时愣住。

    伏旼才从廷尉大狱释放没多久,怎就又进了刑部大狱,他们还说启用重刑严加拷问。

    廷尉大狱乃皇家内狱,由皇帝下令亲自捉拿犯人,所犯之罪不论轻重,裁决的量刑全掌控在皇帝手中,如今也可以说是在凌晖手中。

    明面上刑部大狱会根据实际罪责,逐条彻查核实,按典律定罪,暗地里的那些便不好说了,官场有人卖爵鬻官,牢狱里自然也有人买刀留人。

    骆苕的心颤了颤,也不问是何罪下的大狱:“你们是说,刑部昨夜启用重刑严加拷问?”她只关心她的先生被用以重刑。

    这次众人纷纷响应,证实那人所说非虚。

    骆苕瞭看众人,定下心神慢道:“你们长跪于我也无济于事,先起来。”遂问,“是谁审的案子?”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

    庞奕掸净膝下的尘土,抬头回应:“是刑部左侍郎张牧。”

    闻言,骆苕更为震惊。

    刑部左侍郎张牧,为人冷酷,拥有铁腕手段,喜用重典不畏豪强,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先生伏旼一介书生,怎受得住重刑。

    上次伏旼入廷尉大狱,骆苕还被囚在宫中,后来以为伏旼死了。再见时,是伏旼从大狱之中押解入宫为宫宴抚琴,好在人身毫发无伤,之后骆苕出宫入公主府便听闻已经将伏旼释放出狱。

    这次下刑部被用以重刑,骆苕望着眼前的门客,玄雀卫在侧,不敢贸然相问下狱缘由,重刑必是有重罪。

    相问这些门客,怕他们一时口不择言,累及性命。

    实则这些门客们也不知那些下狱的门客究竟犯的何罪,有人疏通入了刑部大狱,见着被关押门客的其中一人,早已血肉模糊,但那人始终缄默其口。

    在骆苕思索间,已经有人按捺不住。

    “长公主殿下!他们凌氏这是在逼我们寒门……”

    “住嘴!”骆苕一声厉呵骇断,反倒责问起他们,“是谁指使你们来这公主府求宁华的?”

    众人堆积在咽喉的言辞,被生生吞了回去。

    乔参蹙紧眉心,道:“回长公主殿下,无人指使,众人自发而来。”

    语音是压制过后的义愤填膺。

    骆苕在济虔寺与贺兰淳唇枪舌战,传得满城风雨,这些门客对旁的一概忽略,但骆苕痛骂凌晖是窃国求荣的奸佞,这些话,他们只字未漏。

    早年凌承佐棒杀文士,罪名夸大其词。之后伏旼与一众文士再被下狱,后来被释放,这次又被下狱,桩桩件件都在昭示着,他们凌氏想要将寒门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了即将篡得的皇位,示好世家。

    所以他们愤恨至极。

    骆苕掠过一张张寒若冰霜的脸面,驻足良久。

    她没出声说话,他们便一直垂首噤声,最后骆苕暗暗舒气,和声道:“你们散了吧,他们已被下到刑部大狱,不论死罪还是活罪,刑部总要给个明示。”又说,“宁华的先生,宁华自会去探视。今日多谢诸位前来相告,现在你们即刻归家,不得在公主府和刑部大狱外逗留。”

    门客们似乎听出骆苕有搭救之意,众人面面相觑,面色倒是缓和了不少。

    骆苕转身入府时,对玄雀卫道:“让他们散去,好生相劝。”

    好生相劝,便是不得动粗。

    骆苕一入公主府,就掀掉头上让人生闷的幂篱,申怡接过去随人疾步往里走。

    骆苕心绪涌动,一时难以静下心来。

    她的先生,再次下狱。

    真是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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