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再难静心,骆苕也迫使自己先在府内冷静冷静。

    满腔烦恨前去探视,百害而无一利。

    当年凌承佐棒杀文士时,是孝玄帝默许的,骆苕被困宫中直至事态平息,凌承佐出走傕州,骆苕才被解去足禁。

    后来故伎重演,凌晖又抓寒门文士,虽然无罪放人,可终归是又进了一次廷尉大狱,这次又又换成刑部大狱。

    想到这些,骆苕气得只能躺在躺椅里,旧恨新怨掺杂在一起,半晌纾解不了胸中闷忿。

    不给寒门子弟留官途,更不许他们发声论政,就只准他们成为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这天下怎就容不下寒门子弟,总要给条活路,水满则溢,堰塞则溃,骆苕不信他凌晖不懂其中道理。

    所有民变皆因不公而起,虽然这乱世已然没有公平可言。

    世家大族根基庞硕,可以轻易左右朝政,若不培植相应的力量与之抗衡牵制,皇族终归还是他们手中玩物。

    申怡泡好安神茶端在手中放凉,立在一旁疼惜地看着骆苕。

    骆苕一只纤腕背搭在前额,五指无力地垂挂在耳畔,双目紧闭,眼皮子不住地收紧再松懈,秾丽的长睫随之颤抖,唇色发白,将颜面衬得显出几多病色。

    真的是气极了。

    骆苕察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躺着,睁眼接过申怡手中的安神茶,缓声道:“去将我的琴取来,安置在庭院。”

    申怡退去琴房取琴,吩咐平平将庭院凉亭下的琴案收拾干净。

    琴房摆放着十一架瑶琴,都还裹着琴囊。

    这些瑶琴申怡从没见过骆苕弹奏,自迁入公主府,骆苕连过问都不曾过问一句。

    申怡就近取过一架,小心抱起,出琴房折返,将瑶琴放置在琴案,打开裹着的琴囊仔细褪去。

    入眼是一架六弦瑶琴,漆色沉润,桐木为底,脂玉沿长弦依次均匀嵌饰,制式异于现下风行的七弦瑶琴。

    是架古旧老琴。

    申怡查看琴弦是否朽坏时,蓦然瞥见琴侧一枚淡淡拓印的“疏”字,浑然一怔,想去琴房重换一架。

    疏,白砚疏。

    申怡怕骆苕睹物思人。

    在申怡踟躇之际,骆苕视线扫过瑶琴望向炎阳,平声吩咐:“你去煮壶茶来。”

    申怡攥紧五指应命快速退去,准备煮茶焚香。

    骆苕移步亭下落座,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凉亭一角许久,秋已至,炎阳却依旧高悬。

    回眸伸手拨音。

    挑拨按捻,音律由缓入疾,无谱成曲,渐入佳境。

    都说静下心来才可抚琴,抚琴解心,一架死物如何解的了心,还是要自解自纾。

    琴弦朽了,音不准那又如何,总归是要换的琴弦。

    蚕丝弦,羊肠弦,银丝弦……往后还要出现相宜的琴弦,若一味循规蹈旧,便没有后来更秒的琴弦。

    若一味循途守辙,六弦琴怎会被音域更广的七弦琴替代占去风头。

    沉疴积弊,旧药难医,总要去寻新的方子。

    骆苕面色不改,沉溺在自谱的琴曲之中。

    抚琴的手速却越来越快,广袖缠上琴身,额头渗出冷汗,唇角慢慢溢出苦笑。

    “嘭……嘭……”

    燥热的风穿亭而过。

    琴弦如愿应声断去两根。

    骆苕慢慢起身,长舒一气,伸手擒起瑶琴,不待迟疑砸向琴案,瑶琴断成两截,早已断掉的琴弦顺势抖动几下,挣扎着停了下来。

    “殿下……”

    申怡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捧着一盅研好的茶粉,全身都在发抖。

    骆苕望着折断的瑶琴,纹丝未动。

    “喵呜……”

    直至一声低沉的猫叫声才拉回骆苕出窍的魂魄,她抬眼循声望去,视线模模糊糊捕捉到了狸猫的身影。

    她用琴曲养大的狸猫,站在一丈外的海棠树下看着她。

    “音奴。”骆苕轻声招呼,音奴同她一样纹丝未动,没有向她走来。

    许是被主人吓着了。

    骆苕离开琴案下石阶,想去抱一抱她的音奴,可音奴扭头便跑。

    她停住脚步,视线追随着身影任由它头也不回地跑远,钻入灌木消失不见。

    骆苕的视线散了焦,申怡上前紧紧地扶住她的手臂,怕人摔倒。

    申怡这个时候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安抚,骆苕要的是对策,而不是安抚。申怡朝赶来的平平和旁的下人们使了使眼色,让她们退去。

    骆苕缓缓闭了闭眼回神,默不作声地回屋饮下两盏清水,吩咐:“去准备浴汤,午膳不用筹备我的,先让我好好睡一觉。”

    **

    沐浴后的这一觉,骆苕足足睡了两个时辰,起来时除了满身是汗,换来的是神定气平。

    裹着一身黏腻随意吃了些吃食,歇息片刻,再次匆匆沐浴,携上申怡前往刑部大狱。

    玄雀卫开道,车驾平缓地驶向刑部大狱。

    将要入夜,晚风清拂。

    在刑部大狱门口等着的凌文袤瞧见车驾驶来,转身入了堂内。

    他等了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骆苕下马车,行至刑部大狱门口,抬头打量片刻,又看向几位膘壮门役和玄雀卫侍卫交谈几句便前来给骆苕行礼,恭请骆苕入内。

    刑部大狱骆苕从来没有进去过,从前白言霈倒是进过几次,作为世家子弟的白言霈搭救过几位寒门子弟。

    白言霈尊寒门先生伏旼为师,伏旼的先生又是世家大儒颜资善。

    他们才是真正的唯贤是举,不看门第。

    骆苕被人引着踏进大门,偌大的“狱”字悬书于通道两侧内墙,一路还算宽敞严明。

    在内堂她看到了凌文袤,还是着一身深松绿袍服,人坐在案牍之上,双腿延伸至案牍之下,闲散地支在石砖之上。

    骆苕透过幂篱皂纱和他略显疲惫的眼眸对视上:“凌郎中,本宫的先生关在何处,可否让本宫探视,不会耽搁太久。”

    在官场说官话,她眼波平静,语音是该有的祥和客气。

    凌文袤屏退几名狱卒后起身对申怡说:“你也退下,去门口候着。”

    申怡看向骆苕,骆苕示意她退去。

    待申怡退远,凌文袤伸手去解骆苕的幂篱,骆苕任由他解开幂篱,掀开幂篱的手随眸光顿住,额角不由地收紧,又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

    虽已摒弃僧袍,穿了一袭素色裙裳,但气色却比裙裳还要素。

    他缓缓搁下幂篱,叹声颇为无奈道:“此事兹事体大,我又初入为官,不敢贸然插手,所以,无法从中斡旋。”

    这话听得骆苕眉心紧蹙。

    初入为官,不敢贸然插手,这些都为真。

    只是话中意思他在表达愿意为了骆苕,想替她的先生从中斡旋,可又碍于权利有限无从下手,且已经受过万般委屈。

    直觉却告诉骆苕,他在胡说八道。

    她唇角微抽,看着他,问得和煦:“我的先生和一众文士,这次,又犯了什么莫须有的重罪?”

    上回说在廷尉大狱好吃好喝对待,这回却施了重刑。

    凌文袤似有些为难地再叹一声,低头思量片刻,道:“此事你还是不要打探为妙,伏旼和那一众文士骨头极硬,还未认罪,所以案子悬而未定,不好说与你听。”

    面对凌文袤的故弄玄虚,被晌午酣睡的那一觉劝退的怒气再现矛头,深嗅一息压回去:“我要探监。”

    探监不容他拒绝。

    凌文袤颔首,只说:“随我来。”

    骆苕随他往大狱深处行去,越往里越暗,踏入中庭,凌文袤放慢脚步,问她从前可曾来过,得到答复后才道:“左为‘轻狱’,关押轻罪囚徒,右为‘重典狱’,你要入‘重典狱’心里得先做好准备,气味不太好闻。”

    骆苕看着他松弛挺拔的项背,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还用的着他提醒这个?

    在进入“重典狱”狱道前,骆苕止步回身望向中庭正中的参天大树。

    繁茂的树叶葳蕤成冠,如无数魂魄汇聚叠扣,将半明半暗的天幕完全遮挡,透不下来一丝光亮。

    阴风从深狱沿着狱道夹带出一些气味,钻入骆苕的鼻腔。

    收眼回身前行。

    神思还未回拢,险些将颅顶撞上凌文袤的下巴。

    凌文袤头一偏避了过去,胸膛却屹然不动地接纳了投怀送抱的人。

    他弯下腰在她耳畔顿了顿,他想说沾上那气味便脱不开身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骆苕侧步一迈错开身,她觉得他此刻的沉默都有些呱噪,宁愿他一路保持缄默带她前行。

    于是侧首仰脸看向他,轻轻说道:“凌郎中莫要为难,不便相告本宫明白,本宫只是来探监。”

    凌文袤没看她也没接话,回身带她继续前行。

    狱道燎着昏暗的炬火,一炬一炬相隔又远,所以根本看不清会在何处拐去下一条狱道。入口处还有狱卒值守,越往里除了石牢里的囚犯,再无他人。

    石牢被一层一层干涸的血迹侵蚀包裹,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毫无生机,唯有从石牢里传出的哀苦轻吟声,才昭示着石牢还有它的用处。

    恶臭、腐臭阵阵袭来,除去恶臭腐臭还有骆苕平生从未接触过的陈朽气味,相比起这些,血腥味根本不值一提。

    骆苕的鼻腔正在遭受酷刑,可依旧没有伸手去掩住唇鼻,因为掩了也毫无作用。

    还有,她很想吐。

    狱道越来越窄,他们拐个弯又往下行,衣袖擦着石壁两侧抵达牢底。

    凌文袤回过身看骆苕。

    骆苕送了个镇定的眼神给他,示意自己无碍。

    凌文袤没有停滞,跨步去将狱道尽头的那间石牢锁具打开,往里面瞭过一眼,对骆苕说:“我在上面等你。”

    随之折返与骆苕擦肩而过,攀上石阶。

    身处牢底,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才消散一些,骆苕大喘一气,压制住翻腾的恶心,镇静片刻,往狱道尽头的石牢迈步。

    她的步子有些颤,虚虚地踩在地上,玄铁栅栏随着视线一寸一寸游移。

    入眼先是一方朽烂的案牍,案牍上一盏落魄清灯散着微弱光晕,一旁摆着纸墨笔砚,纸上空无一字。

    视线越过烂草屑,烂草席,骆苕看到伏旼背靠牢壁盘坐在一角。

    伏旼抬眼,用从容的目光迎骆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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