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苕低垂着脑袋没应凌文袤。

    她想要的那些,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她从前全为白言霈准备过。十里长街锣鼓喧天,万里山河日月同贺,那样的排场也不过是从前对自己大婚满载的期许。

    舞勺、豆蔻之年的骆苕,对完满的情爱充满希翼、敬重。

    最终却沦为一场空。

    到如今她对姻缘早已没了期许,郑重其事写下一纸私定终身的对月贴也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对月贴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骆苕眨了眨眼,视线从发虚的手掌移去空掉的案面上。

    曾私下隔三差五写过许多的花签,所写内容饱含情绪情意绵绵,送至白言霈手中,白言霈也都能贴切含蓄地回应她。

    适才她在对月贴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去回应凌文袤,心境除了乱还是乱。

    乱中生序,这种自己把控不住的情势在她脑中没有秩序。

    凌文袤看着又在神游天外不声不响的骆苕,坐上案面伸手用掌心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二人目光交接。

    他眸色深幽含起淡淡的笑,问:“又在想什么呢?”

    骆苕咽喉贴着凌文袤的虎口微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躲开视线垂下眼。

    凌文袤一直托着她的下巴保持俯视的角度,好半晌才开口,语音裹着几分真实的戏谑逗趣:“我的长公主殿下忧思过虑,每日暗自神伤瞧着真真让人心疼,心里装着那么多事,想必一时半会儿消退不去,不如……我再为您添上一件从未想过的……”

    凌文袤故意停顿等不明就里的骆苕抬眸正正地看着他,他才续说,“长公主殿下腰缠万贯,是不是该考虑给我打造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要大些的,旁边位置给您留着,我若征战沙场死了,把我好好葬进凌氏鼠辈的祖坟,至于您,反正给您留了位置,您爱睡不睡。”

    骆苕倏然起身看着他口无遮拦的嘴,伸手直直捂上去时凌文袤已经将话说完,斜了一脸淡定的凌文袤,吞了吞气,说:“好,我答应你,你要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等你这次离京我即刻差人去办,不过你给我留的位置,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睡,汉墓被盗掘,十墓九空,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不想等着后人来扒我们的坟。”

    凌文袤握过她的纤指哼哧两声,饶有兴致:“大婚要风风光光,原来死后想要简葬呀,倒是我想岔了。那我勉为其难地活在你后头,等你先我而去,我将你的尸身剥皮剔肉,每日把你的骸骨挂在腰间丁铃当啷,让骸骨看着我英姿勃发征战沙场。”

    想想骨相极好的一副骸骨,丁零当啷蹦跶的模样倒也不错。

    “凌文袤。”骆苕听着不着调的玩语心力交瘁,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把它当真,气结着说,“你……你还能再变态一点?”

    凌文袤摩挲细腕的手,顺着空荡的衣袖往上抚触,扬了扬眉泰然自若:“能的,只是怕你一时听不习惯不适应,等我归京再说与你听,想必不迟。”

    骆苕咽喉发涩,脑中错乱的词语硬是凑不出一句话。

    凌文袤将人带下来,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毫无规律地用目光巡幸,在一阵“啧啧”赞叹声后极其认真地说:“你给我在公主府好好养着,别半死不活的不知道惜命。”

    她得惜命。

    骆苕心中震颤,自己这条命从来都没有盘算过美好长久地活下去,他却能一眼将她看到底。

    白头,和人共白头。

    自白言霈之后,她不曾肖想觊觎。

    **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二人骑马抵达泽陂苑下马入苑,赤眉接过骆苕身上解下的青灰绢丝油衣,一青收拢凌文袤脱下的蓑衣箬帽退去一旁。

    一路往里行,骆苕环视苑内辽旷的内苑,为数不多的内饰上裹着厚厚的灰尘,匆忙洒扫过的地面还透着一股尘土腥气。

    骆苕不免嗅了嗅鼻子。

    阴雨天还未掌灯,内苑半明不明,过游廊骆苕在一处厅堂内看到了正在等候的凌晖。

    凌晖未加称呼,伸手请人入座。

    骆苕颔首,先将手中从济虔寺韩悟手中得到的几册账簿交由曹勤,让曹勤转交凌晖。

    行至凌晖对面准备好席榻上落座,瞥见凌文袤也在凌晖的下侧坐下。

    骆苕余光瞭过对面并排而坐的父子,开门见山启唇:“凌大人,中州此时僧侣暴乱已经平息,宁华想问大人,花景良可有命人盘查中州各地寺宇?”

    凌晖翻看眼前的账簿,松松一合手掌覆在账簿之上,实话实说:“未曾,我曾暗中示意花景良,寺宇暂时不可妄动。”立马嗅出骆苕话里的意思,抬眼问,“长公主是建议就此盘查寺宇?”

    寺宇和地方势力相互勾结,侵占田亩细农,若要勒令寺宇里的僧侣归田整顿寺宇,不能只有中州这一州,而是大嵘全地。

    现下大嵘内事烦忧,若再大动干戈遣散各地寺宇不是最佳时机,凌晖对这一提议表示否认。

    “是。”骆苕却道,“中州毗邻京都,不仅是京都后方粮仓还是大嵘后方防线,目前,宁华建议大人只用盘查整顿中州寺宇,整顿大嵘其它州郡的寺宇可以暂且放缓。”

    凌晖凝神:“为何?”他不明白骆苕为何如此看重中州。

    骆苕直说:“在皇太子病重之前,宁华在岐城宏德寺内安插暗线,得到确切的消息,宏德寺内有不寻常的兵器重甲,藏与寺庙后山塔林,戒备森严无人敢靠近,宁华怕寺庙有人勾结谋逆之人,企图篡权夺位,想必那时与寺庙准备勾结谋逆之人并非凌大人你,对吗?”

    凌晖心中一骇,正正地看着骆苕。

    寻常兵器集市上常见,而重甲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寺宇和正规军之外的地方。

    一旦出现必不寻常。

    骆苕看懂了凌晖眼中传递过来的意思,了然接着道:“不是凌大人就是另有其人,只是宁华未能彻查到具体是何人,后来皇太子病逝内政繁乱,凌大人重归视野,宏德寺后山塔林的兵器重甲随之消失,想必他在等着我父皇自乱阵脚,同时也想看看凌大人如何篡权,最后趁机将骆氏和凌氏一网打尽。”

    “宁华不知这股想泯灭大嵘的势力来自何方,或许是外敌或许是内贼,因为寺僧可以游走四方,传经布道,出关文牒极易获得,会与谁人联系根本无从知晓,宁华势单力薄,查不到。如今骆氏大权旁落在大人之手,宁华只想助大人绵薄之力稳固凌氏。”

    端盏浅呡一口清茶,定定道,“想要京都安稳必要中州安定,凌大人若觉得此时整顿中州寺宇棘手,宁华这有一计,不知凌大人可愿一用。”

    凌晖视线飘向旁侧的凌文袤,只见他的儿子半垂着眼眸纹丝未动,仿佛早已知晓骆苕的言辞,且并不关心。

    凌晖挂起一缕浮笑,说:“长公主藏谋于心良久,必定是可用之计。”

    对于凌晖的客套,骆苕同样一笑:“中州刺史花景良为人骁勇幕僚众多,行事作风无定性只求结果,宁华觉得大人既想用他也想将他调离中州。”一顿,“宁华建议将人用完再调离,且保证他绝无怨言。”

    凌晖髯须微动:“愿闻其详。”将花景良毫无波澜地调离中州,实属难得,他倒想听听有何计谋。

    骆苕说:“此次中州大动,实乃宁华所有的一百二十余名精锐落发为僧遍布在中州各郡县小寺庙,蓄意引发骚乱,宁华想借由此次骚乱彻底整顿中州。刺史花景良如今已在刀架上,凌大人可以暗下命令让他对外宣称是他个人所为瞒着朝廷彻查的寺宇,将寺宇内的僧侣遣散编归国家,届时凌大人明面上为暂时安抚中州之外的众寺宇,可以定花景良的罪,也可以撤他的职或者调去边郡。”

    说到重点,“私底下需给足花景良利益方可安抚。至于利益,就看凌大人肯给不肯给。花景良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子游手好闲实难承接花景良的衣钵,所以花景良特意栽培其女花凊,但生不逢时,花凊作为女子武将若无朝廷国策匡助,处处被掣肘,想要更有作为的军功难上加难,只要凌大人肯给花凊机会,让她凭自己的实力挣取军功,花景良定会对凌大人唯命是从,肝倒涂地。”

    花凊比常人付出百倍的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境遇,骆苕承认不公平,但她可以为花凊去争取这样一个机会。

    花景良尚且能冲破观念视花凊为传承衣钵的后人,骆苕不信凌晖在利益面前不愿给花凊一个机会。

    凌晖沉思一息,道:“花凊从前是长公主的伴侍,长公主可是有意提拔花凊?”

    “凌大人所言甚是,以花凊的实力不该只是得一个定南小将军的虚名,她当有与实力相之匹配的功名。此乃宁华私心所求,也是替凌大人解燃眉之困。”骆苕将眼风瞟向同样为自己挣得建立功勋机会的凌文袤。

    他此时一动不动可真安静。

    听见凌晖平心说:“只要能解中州之患,凌某可以一试。”

    骆苕回神含笑道:“多谢凌大人。”又加以补充,“此事当及早与花景良仔细互通。”

    凌晖淡淡地“唔”下一声。

    骆苕再次端盏,浅浅一饮润嗓后出声:“宁华在济虔寺观音大殿外,怒斥凌大人篡权夺位,窃国求荣的言辞,不管是疯言疯语还是真情实语,说出去便不再收回了。宁华无条件愿助凌氏巩固权势,便不再适宜嫁入凌家。”

    抬眼望向凌晖,“凌大人可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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