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还有名号的时候,干了很多剑走偏锋的事,之后被人咬牙切齿地惦记着也算活该。

    我最后死了,兴许是欠了太多孽债,我没死干净,成了一缕孤魂小鬼,就这么在茫茫的荒原里飘着。

    世间管我们这种死而不散,又没有庙堂祭拜的魂儿叫“荡子神”,我也分不清自己荡了多少年。其中确实遇见过有人请神,找我们这些荡子神上身帮他们办事,这确实是重回世间的一条路子,但我都没什么兴趣,也懒得理会。

    我觉得究其原因可能还是和我之前的事有关。虽然我面上挂着混不吝的笑,嘴上死不承认,心里盘算着我谁也不欠腰板撑得笔直——可真要回去见那些故人,还是觉得尴尬。

    我就这么荡了七八年,在估摸着自己差不多要魂飞魄散的时候,再次遇见了张北望。

    我第一眼没敢认出他,但好歹是曾经花了多少年心血算计的对头,那真是他化成灰拌饭里,我都能抿出来哪根是他大腿骨烧的。

    他变化确实太大,当年好歹是长松凌雪般端方的人物,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这小子靠谱。

    现在,他比我更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他手肘撑着墙,拖着步子往深处走。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已经分不出哪里是泥灰哪里是血痕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虽然看着更加健硕,但肩垮了,整个人透着一股狼狈的狠劲。像是脊柱里插着一根棍子支撑着他别倒下,你要是把他最后的这跟棍子抽出去,他就会一下子垮成一地的碎泥烂肉。

    这里是荒原上的一处空城,他这样的活人进来就是等着被各路孤魂野鬼分食殆尽。很快我就看到,在他身后,从他一路走过来的地方开始,四周原本黝黑的楼阁里开始点起灯来,昏黄的灯光下,一丛丛畸形扭曲的庞大黑影开始晃动。

    他这不是来找死的吗?我心里嘀咕,但心念一动,还是跟了上去。

    这座空城名叫灞良,黑漆漆的楼阁庙宇像是被塞进窄胡同里一样,从高处看就像鳞片一样密集。一间挨着一间,一楼压着一楼,门扉上雕琢着扭曲的花纹和镂空。巷道七扭八歪游蛇般绵延,穿行其间抬头不见天日。

    这里常驻的是一种名叫绊马仙的神魂,特别喜欢活人的灵识和血肉,而且本身也有不少智力,不是能简单对付来的。对于张北望这种还没死的人来说,简直是是牛蛙蹦进了火锅店,上赶着找死。

    巷子里的路很窄,我也没跟的太紧,拐过几个弯就跟不上他的人影了。

    要不就这么算了吧,我有点冷静下来,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麻烦事。退堂鼓打了一半刚想回身,我看见右边路口的黑木墙上,有一道反光。

    我手指一抹,是血,殷红的血蹭在黑木的雕花上看不出颜色,只有一道水一样的湿痕。

    血痕一路往里延伸,他还挺能跑,看样伤得不算致命。

    身后的灯火越来越亮,我回头望一眼,就看到巷口的的墙上被映出一道道蠕动的巨大黑影。有切切察察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听不懂语言的闹市。

    绊马仙闻着味儿了。

    我不知道张北望为什么会来灞良空城,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手,现在我要是他我真觉得完蛋了。

    我一路沿着血迹往里追,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终于追到一处天井下稍微能施展开的空地,我看见张北望半跪在天井中间,扶着一把半人高的刀撑住身体。我隐入黑暗中,悄悄观察他准备干什么。

    只见他垂着头,口中似乎念念有词,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实在听不清他在念叨着什么。我看他抬起手,黑色的血液从拳缝指节中汩汩而出,随着他的走动,拖出长长的血痕似乎是在绘制什么图形。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在地上涂鸦,这难道是什么仪式吗?

    我已经和活人脱节太久,但再怎么从零散的记忆力翻找,也不记得有什么和这个用血画图案的仪式有关的知识。而张北望这个人,过去是最不喜这种邪门歪道的秘法的,我想象不出他为什么要搞这套。

    天井四周的灯火也亮了起来,那种火光不是来源于什么灯笼类的直接的光源,而是从门板和窗户后面透出来。晃动的影子开始投身在天井里,张北望的图案似乎还没有画完,但绊马仙已经到了。

    从四周的高楼里冒出一个个影子,直接穿墙而过,慢慢围拢住张北望。他站在图阵中心,环顾四周,抽出那柄刀。

    我觉得那刀有些眼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张北望的身后,一个按耐不住的绊马仙扑了上去。

    绊马仙这玩意长得很“简约”,不人不鬼的,动起来像是黑色的长塑料袋里鼓动着一袋子水。我在灞良呆了些日子,亲眼见过他们怎么捕食,黑水袋子穿墙而过,往人身上一闷一盖,再起来就只剩下地上的白骨。

    张北望反手握刀,等到那绊马仙逼近了才一个小步后撤,腕子一沉刀头扫着绊马仙甩了出去。

    绊马仙没有恐惧,像是漫上来的潮水一样逼近,圈子开始缩小。张北望在圈子中心,刀和刀鞘轮起来护住地上的图案,在天井红黄摇曳的灯火下,不断有血珠纷飞,都是他的血。

    在我原来的依稀记忆中,即便是给计划添了很多麻烦,我也得承认,张北望的身手是很有视觉欣赏上的美感的。辗转腾挪间只见人仰马翻,像是空游的一尾活鱼般灵巧矫健。

    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控制力,实在是让人看得咬牙,又忍不住琢磨他是怎么做到,怎么在那一瞬间想到的。

    他现在的打法确实跟以前有了变化,我看了几式,只觉得似乎更加精练了些,刀鞘和重刃大开大合,多了些年少时还没磨出的狠厉。

    这绊马仙的围堵实则不过一分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黑水袋子。但绊马仙不是这么轻易就能靠蛮力对付的,他们稍微向后退开,随即没入地下。整个天井霎时间变得安静而空旷,唯有地底深处,开始由深及表的传来轻微的震动。

    我预感到大事不妙,顺着廊柱翻上二楼,准备从高处撤离,这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

    还没等我跃上屋顶,只见面前的墙壁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像是石膏雕刻刚刚勾出的胚子一样,我扒着栏杆后仰着一转躲开,人脸又退了回去。

    整个建筑群像活了一样,木质墙壁上不断有这样的人脸浮现又消退,他们整体的趋势是像流水一样往下走,好像这口天井变成了一座四面人脸流下的瀑布,我回过头往下看,张北望站在已经完成的血图阵中间,垂着头一动不动。他脚下的青石地板,却开始像水波一样以他为中心,缓缓波动起来。

    我简直要替他着急起来,若我是他,一定会立刻想办法先冲出这口天井再说。不过看着架势绊马仙已经把他完全围困,或许现在掏出手机录一下银行卡密码或者格式化浏览记录才是更有性价比的选择……

    我屏息看着下面的动向,突然,在周围安静的空气中,我多年不再有用武之地的直觉神经,再次一紧。

    来了。

    就像水突然烧开到了临界点,张北望脚下的地面猛地陷下去,漩涡把人往下吸。漩涡里深处无数只不成型的手,胡乱地向上挥舞着,只要稍微摸到张北望的衣袖就更加发了疯地扒着他撕扯他。

    天井四面那些不成型的人脸也一个个冒了出来,他们有着长长的脖子,好像能无限延伸的蛇。垂下去围住血图阵中孤零零的那个人。

    我也是难得能见到灞良的绊马仙居然用这么大的阵仗捕杀区区一个人,死去的心时隔多少年又开始激动地紧张起来。

    我眯起眼睛,从地上的手和空中交错盘踞的长颈中锁定张北望的身影,不由得涌起一个熟悉而久远的念头:他会怎么做?这一次,他准备怎么脱身?

    结果张北望一动不动,他任由地上的手把他往下拖,不理会盘绕在他身上的蛇颈,他简直像是放弃了一样,在黑色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手里的刀也松开了,绊马仙的手在他身上划出越来越多的伤痕。

    我在这骇人的十几秒里等啊等,怎么也不见反转。地上的血图阵也丝毫没有要发挥作用,比如要亮起光召唤出顶级正神出来替他大杀四方的征兆,地上的血痕和他现在身上的血都胡乱地蹭在绊马仙身上,已经分辨不出图案了。

    不是,哥们?你真没后手啊。

    张北望最后只剩下肩膀在外面的时候,被拉扯得仰起脸。

    我一瞬间和他对上了视线,我从未想过能在张北望的脸上,再次看到那种神色。

    我脑子一炸,还没来得及再想什么,人就已经冲了下去。

    绊马仙瞬间吞没了我,那种感觉像是被扔进沸水锅里,嘲杂,痛苦,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凭着最后一眼的记忆一把薅住了一块有实体的衣料。

    我很少用这招,但现在再藏着我也走不了了,我得把我们俩立刻送得远远的。

    一只绊马仙的手扑向我,我不躲反而将自己迎上去,绊马仙的手像鞭子一样勒紧我的喉咙,我集中全部精神紧抓住张北望,同时努力控制自己想要挣扎的本能,意识逐渐沉沦,而痛觉和声音也开始变得遥远。

    一切顺利,结果突然,我感受到后颈传来一股铁烙般的剧痛,好像有无数根烧红了的小钩子扎进了我的皮肉里。

    那痛感简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我脑子里疼得一时煞白。

    我在剧痛中翻滚着醒来,呲着牙忍痛睁开眼,就看见张北望的衣领被我紧紧攥着,整个人脱力地伏在我身上,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现在已经不是那口天井处了,然而我们还在灞良的巷子里。大概是因为我的传送被打断的原因,他身后就能看见那口天井空中盘旋的长颈。

    我们根本没送出去多远,他奶奶的,我的杀手锏放出去居然成了个哑炮儿。

    我忍着后颈的剧痛,抬手拍拍张北望的脸,他没有反应,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远处绊马仙的声音又开始起来了,嘁嘁喳喳的,调子开始越来越高。

    我知道我这一下天降正义抢了他们到嘴的肉,属于是地主家门口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叫花子在大年三十的好日子冲上餐桌,从老爷筷子头上抢了饺子又掀了桌子……今天我可算把人家得罪了,以后决不可能默许我在灞良混下去了。

    在灞良的东西都不要了,我脑子想的时间不过半秒钟,一手捞起张北望的裤腰带一手攥住他的衣领,像是抗水泥一样背着他往城外跑。

    实在跑不了我就把他当人肉沙包扔出去,我心里嘀咕。

    他身上的血正快速地洇湿我的后背,我不断在楼阁和胡同间起起落落,简直拿出了死后攒的所有劲儿玩命地狂奔。

    就这样狂奔了有一刻钟左右,身后的绊马仙依然没法被甩开,好几个路口我简直是擦着他们在前面的围堵急转弯。

    灞良的建筑密,陈旧昏暗,很没有辨识度。我神经紧绷地被他们撵着跑,只能凭感觉判断我大体是在往南方向曲折地前进。

    然后我猛然冲到了一大片空地,突兀地像是以为在深海游着游着却突然一仰头冲出了水面。这里比刚才的天井要大的多,四下空旷无人。

    在近乎暗绿色的灞良天空下,一个孤零零的白色牌楼,就这样立在那里。

    活着时候培养出的直觉发作了,我心中感觉不好,一个急刹,退回边缘的建筑里,钻进空荡荡的一楼木楼,隔着雕花的半扇破木窗往外看。

    绊马仙的声音差不多是在我过到这个牌楼广场的时候就消失了,这里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我成功在这之前甩开了他们,二是这里是绊马仙也不能到的地方。

    鉴于我们之前追逐战的难舍难分,我更趋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四下静寂,这里离得有些远,灞良的空气中又总是浮着雾。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牌楼的样式和文字,想判断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然后我就看见了令我瞳孔紧缩的一幕,牌楼的下面,居然端端正正地停放着一顶黑色的轿子。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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