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去。”我身后有人哑着嗓子说话。“他是冲我来的。”

    张北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我心说你该不会是在我背着你负重狂奔的时候装睡吧,怎么跟哄睡的小孩儿一样一放下人就醒了,但心里总算有点敞亮了。

    我把他扶着墙放下,刚想找出精挑细选的一句加深一下死对头重逢的戏剧性,狠狠挤兑他一下,弯腰时的余光却瞥见什么不好的情况。

    轿子旁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也是黑色的,却高的不正常,我之前目测那顶黑色的轿子大约是两米的高度,那人影站在轿子边,轿子顶只到他的肩膀。

    白色牌楼,黑轿子和黑人影。人影垂手站着,似乎是正看着我们的这个方向。

    “哟,这是来接你的八抬大轿?看样子司机师傅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我说要不你把订单取消吧,我看着这司机不像会开车的样儿。这大高个,你和他坐一块能把轿子盖儿顶开。”

    我嘴里扯着浑话,一边拉开他的衣领检查伤口,心里暗道不妙。就在我这一低头又一抬头的空隙中,轿子旁边的人影动了位置。

    我再一看的时候,他已经逼近了我们十米,还是静止地立着。

    简直像是恐怖片里的一低头就逼近的跳脸杀一样,该不会等会一回头直接顶到我脸上吧。

    “你家这轿夫还跟咱们玩木头人呢,童心不减啊。”

    张北望脸色很差,垂着头不说话,我心说莫不是真要死了,却只见地上真的多了一道巨大的人影,黑影把我俩都照在了里面。

    还真是跳脸杀啊。我仰头,看见那黑影已经贴在了窗户上。从破烂雕花的缝隙间,一只鸡蛋大的眼睛,眼白和瞳孔黑白分明,毫无生气地瞪着我们。

    一般人此时大多分为两个反应,要么飞快往里跑,要么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这两种策略都是对的,轿夫黑影既然没立刻扑过来必然有什么原因,张北望那种学院派的行事风格就是寻找藏在周旋和观察中的转机。

    可惜这小子今天身边只有我。

    张北望跟后辈评价过我,这话传了几张嘴到了我耳朵里.大概是说我非常喜欢火上浇油,遇到危险时擅长激化矛盾放大危险,把水搅得更混,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标准反社会人物。

    这话虽然不像他的风格,但别说,我还真是。

    我呼吸一顿,几乎是在看清的同时,一撑地原地跃起,冲着黑影的面门夹着踹碎的窗户就是一个飞踢。

    黑影被我猝不及防的一下踢中,后倒的同时伸出手想抓住我。我刚刚的一腿控制了身形,身子没完全离开房间,一扭腰抬手扣住了窗框一下又把自己甩回了房间,翻滚卸力再一猫腰,拽着张北望把他拖到窗户的死角。

    里面好像是人,我回忆着刚刚踢出去的体感,忍不住露出一抹狞笑。

    是人就好说了。

    我撇下张北望,一转身缩到门后,黑影轿夫正好从门口进来,一转头刚刚视线刚刚锁定张北望躺着的角落,我便从门后的高处一跃而下,笼着黑影的腰一个抱摔。黑影的力气也不小,半空中就想甩开我,我反手里握着之前踢碎窗棂时收到袖子里的一段碎木头,用全是碎木刺的那一头死死抵在他的脖子上。

    “欢迎光临啊兄弟。”我咬着牙恶狠狠地笑道。

    我一条腿环在黑影的腰部,一条腿的膝盖顶着他的肋骨,双臂在对方脖子的位置交叉,一只胳膊往上勒一只手抄着碎木头往里压,同时身体带着他的重心往后倒。

    黑影挣脱不得,激烈的扭动几下以后,突然身上抖了几下,随即整个软了下去,我身体突然没了支撑,落地踉跄了一步。

    金蝉脱壳了这是?

    我看着我手臂上挂着的东西,是黑影的外皮或者说是外套,质感摸起来很接近哑光的冲锋衣布料。这玩意还很长,我一时不知道该叫它斗篷还是窗帘。

    这外衣上掉下来一个面具,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正是刚刚透过窗户的那双鸡蛋黑白大眼睛。

    面具掂起来还有些重量,摩挲起来是敦实的木料触感,上面的花纹雕着一个扭曲的黑色人脸个,把惊恐呆滞的神色淋漓尽致地定格在面具上,我拿着它,忽然觉得浑身阴冷地不舒服。

    我知道我看惯了这种东西,倒也不可能被一张脸就惹出恐惧。我突然有了灵感,心想不会吧,随即把这面具凑到嘴边,用虎牙的尖尖轻轻一咬,。

    果然,一股血腥味从虎牙钻出的那个裂口里飘出来。

    血木啊这是,我忍不住啧啧称奇,怪不得刚刚的绊马仙都不敢到这边来,八成就是因为这黑影戴着的一大块的血木面具。

    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老话:要是我当年有你们这个条件……

    在我还活着的那会儿,血木的开采和雕刻都非常困难。我唯一见过一次实物还是张北望的一个公子哥同学带着的血木手串,据说那一小串能保他怎样都至少能落得个全尸。就看他经常一到危难关头就把手串秃噜下来一边盘一边夺路狂奔,嘴里还临时抱佛脚地念经。

    血木这东西的本质并不是避凶,正相反,血木本身就是大凶器,所以能让人狐假虎威地吓退一些恶魂。

    身为荡子神以后再看,我反而觉得这东西对我没什么大作用,也就是顶着不适拿起的一块木头而已。

    之所以不像其他恶魂一样避之不及,大概是我知道这东西的本质,知道这个散发邪气的东西,本体在千里之外,不可能打个飞滴来灞良揍我。

    这种信息差莫名给一种我是一只别具智慧的麻雀,认清了稻草人的本质,懒洋洋地独享麦子的优越感。

    我夹着黑影的外套和血木面具,正想着要不要把这面具留在张北望身边,一来我本身不吸引绊马仙用不上,二来给他是个保障。

    这么大的血木是不是有点便宜他了,我抬腿往他那走,正要憋起一股坏水,突然觉得后颈发烫,开始有些刺痛。

    报应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我还没来得及委屈,一股剧烈的疼痛——简直是一把螺旋花纹的锥子从八千米高空以划出音爆的速度,歹毒地旋转扎进我的颈椎里。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怕痛的角色,但这一下直接给我摁跪下了。

    脑里真真是一片空白,剧痛中别说思考的余地,我连肢体都难以控制了。我只能隐约察觉到我蜷缩在地上,勾着身子捂着后颈,一瞬间冷汗爆流。

    剧痛的恍惚中,我感受到张北望艰难地蹒跚到我身边,他用力扒开我的手,将他的手掌覆盖了上去。

    我昏了过去,只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我醒后,先是看到了橙与红跳动的火焰。

    有几十秒的时间里我只能无言地凝望着这篝火,这鲜亮滚烫的光与热在灞良如此罕见且难存,简直让我涌起无言的感动和惆怅。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手往后颈探去,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根本不曾来过。

    随着我的起身,黑影轿夫的外套从我身上滑下去,它已经短了一截。张北望就坐在我旁边,他身体被潦草而紧实地用撕碎的黑布条包扎了起来。

    他刚才仰头倚着墙,此时把头低了下来,别过头望着房间中央的篝火,里面红热的窗棂木料正慢慢化成灰烬。

    “你不说点什么吗?”疲惫上涌,我这时没有了损他的欲望。我扭头直勾勾地追着他的眼睛,用我最惯常的笑问道。

    他先是沉默,跃动的火焰将他的眼眸反射得忽明忽暗,我觉得自己在等一块石头裂口。

    他终于开口道:“你下来时,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现在的我还值得你来救吗。”

    莫名其妙又话里有话。我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有一种石头裂口,是给我放了一个屁的无语。

    我得承认,一如既往地,张北望真的很容易让我烦躁起来。我在一股火蹭一下从心里起来的同时,又有一种“果然是你小子能扯出的皮。我当年跟你那么不对付真不是我强加的滤镜。而是你一跟我说话就是这么令人来气啊”的微妙欣慰,甚至让我觉得我的人品都得到了自证。

    熟悉的张北望,熟悉的这张令人来气的嘴。

    “你不该来救我的。”他说完又重归于沉默。

    我心说我辛辛苦苦把你捞出来,这惹上绊马仙灞良城我以后都不好呆了。又是呼哧带喘地当两条腿的座驾又是丢了栖身的地方,闹了归齐你给我来一句不应该,什么农夫与蛇的灞良重演版?

    “呵,那怎么着,我再给您送回去?”我装作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狠劲阴阳他。“不好意思哈,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傻逼到躺在绊马仙里仰泳呢,真是打扰了您的雅兴哦。”

    张北望没有回答我,他和我总是不多话吗?我记得在最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再理他了,站起来环顾了一圈问道:“血木面具呢?”

    “烧了。”

    不是,这房子里全是碎家具,你就缺那点木头?

    我自然不信,冷笑着瞪着他。“那个我要了,反正也是我打下来的。要么你自愿给我,全当我这一天下来的辛苦费,咱俩好好两清,不然,你可就别怪我用强的了。”

    张北望抬眼看了我一眼,继续盯着那堆篝火。我站着在高处,比刚刚更能闻着这篝火里的烟味,烟灰中除了腐朽的木头那一股潮味,似乎真有一股干而焦糊的血腥味在尾韵中缓缓飘荡。

    我心里惊讶,抄起一根边缘的木棍拨开篝火,血木面具居然真躺在最底下。大半个面具已经烧没了,只剩下半只眼睛,黑色和白色的涂料已经认不出曾经是瞳孔和眼白了,现在在火光里更像一只背过身去的熊猫。

    我像打高尔夫一样把最后这一小块血木挑出来,用脚把上面的火踩灭,心中涌起一股苍凉的疲惫感。

    我甚至都不想多问他为什么要放着身边这么多木头不烧,偏偏把这个扔到最底下,现在哪怕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都会让我心里暴跳的青筋再多起来几根。

    我捡起血木小块刚想走,却在身后被张北望叫住了。

    “你现在也走不了,我和你一起出去。”他道。

    张北望撑着墙缓缓站起来,用之前披在我身上的那半截外衣扑灭了最后一点篝火。他捡起沾满了烟灰的外衣,抬手递给我。

    “你看看外面吧。”他平静地说道。

    张北望身上常有一种笃定的气场,这尤其体现在他对局势的判断上。

    我过去经常有机会和他在同一个地方开荒,我虽然对他本人要么避之不及要么从中作梗,但是我依然会格外关注他对环境和当地神魂的反应。无数的事件证明,那简直是危机时最可靠的信标。

    别人都觉得这是不是太夸张了,当年和我同行的家伙们还调侃我算不算张北望的无脑拥护者。

    我骂道滚蛋赶紧收拾东西去,默默想着虽然听起来夸张,但正因为我是他的宿敌,我实在太了解他厉害在什么地方了。

    我是属于会耍些小聪明的,我会为了某个目的故意吓唬人引出一系列连锁反应,或者装作风轻云淡把线索紧紧按在手心下。

    但张北望不一样,他说有就是有,说没有就是没有。

    要是张北望说恶神会来,那哪怕是那恶神今天刚好拉肚子蹲坑也能提着裤子来;他要是说没有危险,就是恶神的脸顶到你的脑瓜门子上,你都可以倒头睡过去,保证醒来依然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绝对不带有任何谎报军情或者故弄玄虚的可能。

    他从来不拿这些开玩笑。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刚刚我和黑影战斗后的更里面,我小心地走出里屋,侧身往已经没有窗户的窗框外看去。

    看清后,我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灵魂开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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