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外面停满了轿子。

    每一个轿子旁边都有一个戴着血木面具的黑影盯着我们的方向,我环视一圈,浓雾之中判断不出具体的数量。他们均匀而密集地分布满整个牌楼广场,像是准备检阅的部队一样。一模一样的黑白眼睛,千奇百怪的惊恐扭曲表情,却在此刻全然静止不动,无言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们中的有些是不是已经与我对上了视线。

    这是停车场,还是他们准备做广播体操?

    我退后一步用墙壁挡住自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我回头望向张北望。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张北望闻言抬头用一个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居然从这小子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里读出了从意外到疑惑,到想到什么最后又释然的情绪。

    “也是,御椋守是在你死后才出现的。”他看着我说。

    我确实对这个名词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他皱一下眉头像是在心里酝酿语言,为我解释道:“御椋守,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一种特殊的赏金猎人,凭借着血木面具他们可以出入各种城池,逮捕流窜其中的悬赏犯。他们没有固定听命的对象,只要有钱都可以拜托他们抓人。话虽这么说,现在还有钱能请得动他们的,也就是做大的那几家势力,因此他们也几乎成为了主流势力的雇佣兵。”

    “他们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血木?”

    “占据血木本体所在的椋净城。血木的雕刻,御椋守的培养,都在那里。”

    “这是把血木产业线给垄断了啊。”我脑补出蓝白色调的工厂的流水线上,血木面具排成长长的队躺在传输带上,有戴着头套的工人端着调色板一个个给它们画上眼睛。

    我大概理解了当下的处境,大概是我之前没掐死的那个回去报信摇人来了。我回忆之前的那个御椋守的功力,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眼前这么多御椋守,就算压也能把我压死。

    双拳难敌四手啊,我斜眼打量了一下包得跟粽子一样的张北望,心想等会突围时他还能算得上战斗力吗。

    这段话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信息,结合他刚醒来的那句“他是冲我来的。”和现在这句“主流势力的雇佣兵”。

    所以他是在被主流的实力通缉追捕吗。

    在我印象里的张北望不是会主动惹事的人,他在前半生的大部分麻烦都来自某些另有阴谋算盘的人,比如鄙人我。他实力强悍天赋绝顶,绝对在我们这一行里有着核心竞争力。偏偏他为人又意外地谦逊内敛。合作时,哪怕是和我,也很有职业操守,在我看来无论是怎样的斗转星移也都该是各大势力努力争取拉拢的对象。

    怎么会混到如此地步,是我死以后他变了,还是如今的世道都没有一个好眼力的。我思索着,却也不打算现在就问他。

    我正想着呢,张北望忽然上前一步,将那件沾满碳灰的御椋守外衣披在了我肩上,我被他从背后的意外接近吓了一跳,面上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在那一刻浑身紧绷,脖子上的汗毛估计都竖了起来。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怕他给我来一个锁喉,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做这种无厘头的事,他又不是我。

    “御椋守能用血木的气味蒙蔽过去,但你现在已经是神魂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特殊的辨识神魂的方法,所以不知道单纯用气味能不能遮住你。”张北望最后走回篝火的残骸,用脚最后跺了几下,让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烟熏火燎的味道。

    “随机应变吧,我带着你走。”张北望随即打开了门。

    为什么我又顺着他的节奏来了,我心里有点不爽,不知是对他的还是对我自己的。

    我紧了紧身上的外衣,那外衣裁去包扎张北望的一半后依然能盖住我的脚面。我和张北望站在门框上,御椋守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走吧。”我俩一前一后走入了御椋守中。

    御椋守站的很密,我和张北望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大部分地方都要侧着身子过去,还要尽量靠近轿子以免不小心碰到御椋守的身体,移动的速度非常慢。虽然他们凭借气味辨人,但身体的触碰也不好说会惊动他们。

    这给我一种走在兵俑陪葬墓或是原始丛林里的感觉,御椋守的黑白眼珠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刚刚藏身的那篇楼阁,而我们本人就在他们的鼻子下矮身经过。

    我走着走着思想便又开始开小差,我不禁想御椋守到底有正常人的智力吗,或者说他们还是人吗?之前张北望的表述给了我一种他们只不过是带着奇怪面具,身材奇高的面具加工厂兼职民兵的朴素印象,但当我们真的贴着他们走过时,我简直感受不到他们作为活人的属性。

    绊马仙还懂得围追堵截呢,我一个荡子神还能躲门后偷袭呢,而这些御椋守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了,我尽力避免抬头,就把这些杵着的御椋守当做柱子,这样走起来我的速度便有些慢了下来。

    后面的张北望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原地休息,看一下方向。”

    我俩蹲在一个轿子的侧面,轿子的两根轿杆分别悬在上头,我看着这轿杆便在想,这些御椋守似乎是一人一轿,那一个人是怎么把轿子抬起来的呢,难不成是像拖着黄包车一样只拽着前头,后面自己会伸出两个轮子来?我想象着身边这些有路灯高的御椋守勾着腰提着轿杆,嘿咻嘿咻地小步跑在大街小巷,觉得有点好玩。

    我又琢磨着这么多御椋守聚在一起,得散发出血木多大的威力,岂不是要把整个灞良的绊马仙都吓得屁滚尿流了。想想之前他们撵我的时候那么凶,突然又有了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我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嘴角上可能就挂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张北望原本盯着远处,似乎在默默思考,我猜他正在脑子里构建我俩刚刚走的距离和方向。

    说不定是我一个人在那阴阴笑得太邪乎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还会疼吗?”

    什么疼不疼,这一路走下来的弯着的腰,还是之前把我疼晕过去的脖子?我倒是更想问他疼不疼,之前我把他捞出来的时候真的只剩一口气了,没想到现在包扎好后好似没事人一样和我行动,不知他是真的还像以前一样抗造,还是故作坚强地硬撑着。

    他要是真走两步啪嚓一个倒栽葱也晕这儿了,我是扶还是不扶啊。

    “你怎么想的要来灞良的?”我问道。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了就只能和绊马仙玩捉迷藏,在这呆了一段时间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迫色盲了。

    他收回了视线,答道:“这个之后再说。”

    行,听起来不是准备闭口不谈的意思。

    他正准备站起来,我又想到一件事:“你是一个人来的?你们队里的那些人呢。”

    他顿了一下,要不是睁着眼看见他没撞上,我还以为他被轿杆碰了头,他回头幽幽地望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极其复杂,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心想我怕是说错话了。

    “走了,我们已经走出一半多了。”他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先我一步领在前头。

    变故就发生在刚走出着一两步之间,我不经意间抬头,正好和前方的一位御椋守对上了视线。

    他在斜着眼看我。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唰地起来,定睛观察,这个御椋守的面具也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他是笑着的。

    但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的奸笑,像是用力地提起嘴角,几乎要把脸上的肌肉都崩开。我始终觉得比起惊恐或暴怒的表情,这种诡异的笑容才更令我不舒服的。

    张北望已经越过了这个御椋守往前走,我僵硬地转开脑袋让自己紧盯着前方,余光里警惕着。

    我打这个邪笑的御椋守面前而过,却看见他的眼珠,居然随着我的走动开始跟着转。那涂上去的黑白瞳孔,跟着我转到了另一边。而他的笑容也扩大了,木头的嘴唇间不知何时咧来,露出后面细细密密的牙齿。

    他能看见我。

    几乎是在我断定的一瞬间,那个御椋守的喉咙里传来一句尖细又含混的声音,像是一句人言。随即一张大手奔着我我的脖子而来。

    怎么都和我的脖子过不去?!我随即抬手一挡,那御椋守的力气惊人的大,和我之前交手过的那个完全不同,我手腕被抓住居然一下没挣开,我旋即后仰。腿像铲球一样冲出去。就在此时,另一股巨力加入了我和那个御椋守之间的角力。来人正是回身的张北望,他钳住绊马仙抓我的手一拧一推,牙酸的几声骨头作响,抓我的那手登时就没了力气。

    但这一下周围的御椋守都被惊动了。“快走!”张北望低喝一声,拉着我开始狂奔。

    其他御椋守还是看不见我们的,我跟在张北望身后,他像剑鱼一样在前面开路。所到之处御椋守被惊动,开始晃动着身体,而这时我们早已跑过了他们。

    我回头一望,只见我们的身后像翻滚的海浪一样。其中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黄绿色的雾气中咬准了我们的方向,它所到之处地下鼓起一个大鼓包,把上面的御椋守顶得七扭八歪,又惊起更大范围的反应。

    那是什么,御椋守土坡鼠?我感受到自己这个死人的心脏又开始砰砰地跳动起来,一半是因为冲刺喘的,而另一半是则激动。

    人是很难区分激动背后的情绪的,我说不好此刻是要完蛋的紧张多一些还是命悬一线的兴奋多一些。追逐着张北望前面的身影,像曾经无数个日夜一样,耳边风声呼啸,甩开身后的怪物,我突然想放声狂笑。

    还没等我真裂开嘴,只看见前面的张北望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从他袖口就飞出来一样东西远远甩到身后。

    他错开我一步把我让到身前,随即猛推我后背一把,说道:“引力核。”

    我大喜过望的同时又大惊失色,如果说刚刚是夺路狂奔那现在我简直恨不得四脚着地撒丫子跑。

    衣角开始被牵动了,明明面前没有风,可身体却开始有了越来越强烈的破风时那种牵扯感。随后的几步,我开始感觉自己踏出的脚步几乎要浮悬起来,身体难以找到着力点,我拼命压低身子,想尽力跑出引力核的覆盖圈。

    该死的,张北望的这枚引力核引信是不是太短了?

    耳后空气撕裂时的尖啸声愈来愈大,像是直接把耳朵贴在了站在了波音飞机的发动机上,简直是能把人震晕过去的巨大轰鸣。牌楼广场的边缘就在眼前,我目测一下跑是来不及了,便一边跑一边手伸到后腰去摸,来吧来吧我心里念叨着。

    随即一枚哑弹凭空出现在了我手里。

    这枚哑弹是怎么来的,背后有一个复杂的原因,此时姑且不谈。我用牙把保险栓拉开,旋即冲身后的张北望打了一个手势便见原地扔下,跑出最后一大步后纵身鱼跃出去。

    哑弹犹如一个透明的崩开的气球,顷刻间便将我俩吹出去很远,眼看着哑弹的圆球范围里要燃起青色的火焰,嗡——像是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引力核炸了。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抽水马桶。

    所有的东西都在无形的巨大漩涡中被卷起再扯过去,这是比龙卷风中心更壮观的景象,因为它更快更安静,肉眼观察中似乎所有被卷起的东西都静止了,他们的颜色变灰,被拖得很长很长,但它们并没有静止,恰恰相反,那是他们在高速转动中留在视觉上的残影。

    我被拍飞在一栋楼的屋顶上,在半秒内翻身尽力抓住飞檐翘角,用力到手指都几乎扎进去。

    三秒后,万籁俱寂,我再抬头,身后空空如也。

    “老张?”我迟疑片刻,扬起声喊道。

    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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