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清芳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接过车夫递来的行李,之后还把从贺家带回的贡梨分出两个,递给车夫,“和瑞哥,这梨子请你吃,多谢你送我回来。”

    和瑞摆手道:“这是夫人赏你的,你留着自己吃吧。天色暗成这样,一会儿准要下大雨,我得马上赶回去,就放你在村口了。”

    得主人家的马车送自己回来,清芳哪里还敢叫和瑞把她送到家门口,托和瑞代她向二夫人与七娘子道谢后,便拎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赶。沿途她遇见不少同乡,但因乡民都急着去晒谷场收农作物,倒也没什么人拖住她闲聊。

    “阿姐回来了!”

    带着小侄儿在院子里与几个邻家孩童玩耍的春菜看到清芳推开院门,顿时惊喜地叫起来。

    清芳把包裹放下,还没来得及询问母亲的病况,厨房里便走出一名荆钗布裙打扮的年轻妇人,冲她扬声道:“哟,我们托人去城里给芽姐儿带信,好些天没个回音,还道芽姐儿贪图贺家的富贵舍不得回来,嫌咱们这破屋烂瓦寒酸了呢。”

    清芳没入奴籍之前就叫李春芽,家里没钱给长她四岁的大哥讨媳妇,父母便把她卖到贺府做丫鬟,后来才由主人家改了名。

    嫂子杨氏一直眼馋清芳每月有五两月钱,平时没少撺掇公婆让小姑子把钱往家里带。清芳原也是个孝顺的,她在贺府包吃包住,没什么花销,攒下来的银两都拿来贴补家用,只是后来大哥染上赌瘾,她的钱大多被拿去还了赌债。偏偏大哥又戒不得赌,自去岁起,她往家里送的钱就少了。

    父母怨她过上好日子就忘了自家人,每次她回家都要被数落一番,家里的糟心事多了,有时她得了假,宁肯留在贺家睡大觉,都不愿回家。

    杨氏因着此事对清芳心存怨怼,觉得清芳这个做妹妹的自私自利,不肯替哥哥分忧,每回与清芳说话不免带着几分刻薄。清芳本就嘴拙,不懂反击,只能隐忍,可这回母亲病重,嫂子还有心思为这种事酸她,她脾气再好也禁不住恼了。

    “嫂子道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她将行李重重放下,里头包着的木匣子“砰”的一响,还在叭叭的杨氏吓了一跳。

    小姑子素来当惯了鹌鹑,杨氏哪里晓得她还会发脾气,当下的反应便是急忙上前查看清芳的行李,边翻边道:“你真是笨手笨脚,别把东西磕坏了,这趟又从贺家带了什么好物回来?哎哟,这包裹料子这般顺滑,莫不是丝绸吧?这地上到处是鸡屎鸭粪,你怎么就直接把东西放地上?样式是花了点,不过小孩子穿花俏些也不打紧,等我一会儿拿去洗干净,便可裁来给你侄子做件衣裳……”

    清芳难得想发一次火,嫂子却没把她当回事,她就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想说的话到了喉头又咽了回去。她干脆懒得理会杨氏,转头去问春菜:“阿妹,娘呢?”

    十三岁的春菜最喜姐姐回来,每次姐姐回家都会带一堆好吃的,有时还会给她捎上漂亮的珠花,她满含期待地盯着清芳的包裹,头也不抬道:“娘去菜园子了。”

    清芳一愣,问:“娘不是病得下不了床吗?”

    春菜抬首,满脸疑惑道:“娘好好的呀,谁说她病了?”

    不对劲!清芳立马质问杨氏:“嫂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氏把从包裹里翻出的贡梨分给儿子吃,邻家的孩子想趁机摸一个,被她打得缩回手。听到清芳的话,她眅眼道:“还不是你一直不肯回家,家里哪有人还得起你哥哥的债?他如今教人押在赌坊里,就等你拿钱去赎呢。”

    清芳惊愕万分,难以相信家里人会为了这种事不惜拿母亲濒死的谎言来骗她,她质疑道:“大哥既然被人关起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杨氏道:“我担心啥?你一听说婆婆病重,立马就会带银子回来,反正有你去赎他。”

    清芳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原道母亲病重,怎么也得赶回来一趟,不料却是家里人把她骗回来要钱的。一想到自己在主人家面前哭哭啼啼地求恩惠,到头来母亲却一点事也没有,这本是好事,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像她这等签了死契的奴仆是不能随意探亲的,但贺家主人宽厚,离家近的奴仆只要得了假就能返家一趟,等她回到贺宅,哪里还有脸面对主人家?

    眼见杨氏在她的行囊里挑挑拣拣,欲将她带回的好物都搬回自己屋里,却把大哥的破事丢给她管,做妻子的跟个没事人般,着实气煞人也。清芳用力把人拽住道:“你们怎么能骗我?这回又是你出的馊主意?”

    杨氏被这一拽,怀里的贡梨都摔到了地上,裂开的果肉粘上禽畜粪便就不能吃了,她火气也蹿了上来,扯开嗓门道:“你不肯回家,还不兴我想法子招你回来?住村头的荷花也是去城里知府老爷家做工,人得的月钱全拿回来帮衬家里,哪像你?你哥打小就疼你,让你帮他还债你就成天在外头躲。公婆年纪大了,还得料理家里的几亩地养活一大家子,没法子凑银子给你哥还债,你做女儿的不顾手足之情,白教公婆把你拉扯这么大!”

    “我……你们……凭什么一直要我给他还债!”清芳被气得面红耳赤,心中委屈不已。她不给钱还不是因为大哥兜里有几个铜板就忍不住去赌,她寻思只要没钱,大哥多多少少会收敛些,哪想压根没用。

    邻家的孩子见这架势全被吓回家去,春菜抱着侄子在旁边劝不住,只能干着急。

    起先清芳还会回嘴,但她不擅长吵架,没过多久就成了杨氏单方面辱骂,她干脆转去收拾地上的梨子。听着那聒噪的叫骂声,望着地上的鸡屎鸭粪,她真恨不得抓一把糊到杨氏嘴里去。

    杨氏骂累了,总算停歇了。小姑子的脾性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她只消大声嚷上几句,重脸皮的女儿家怕被邻人骂作白眼狼,最后总会为了名声乖乖掏钱。

    下大雨前李家夫妇赶了回来,许是因为他们撒谎骗了清芳,心里也着实有点过意不去,一直不怎么敢看清芳,但到底是担心儿子,没过多久便开始劝说清芳去把儿子赎回来。

    他们原以为这回还会像往常一样轻易哄得清芳轻易掏钱,可清芳一听大哥欠了八十两,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哪怕李家夫妇对着她撒泼哭闹,她就是不肯解囊。

    李家夫妇气急了就骂她赔钱货,她被刺激得血气上涌,直接嚎道:“我是赔钱货,你们上哪儿找个年年往家里送钱的赔钱货?你们干脆把我的命拿去得了!”

    清芳如今到底是贺家的人了,李家夫妇再是赖皮,也不敢公然动手抢她的,却时不时要刺她几句,她心里难受极了。

    翌日一早,赌坊的人带着李大石的拇指上门讨债,扬言三日之内要是再不还钱,下回就直接剁掉李大石一条胳膊,那血淋淋的手指砸到李家老爹脸上时,把一家子都吓坏了。

    杨氏又恨又怕,这些天逮着清芳就是一通乱骂,那骂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嫂子到了这份上还学不会低声下气,就冲这态度,谁愿意帮忙?清芳有时会恼恨地想,大哥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家里人给惯的,嫂子这火气若是舍得撒到大哥身上,他何至于敢天天去赌?如果剁掉一条胳膊就能让大哥戒赌,那这胳膊不要也罢。

    然终归是一母同胞的亲大哥,清芳纵是心肠再冷,也没法真的眼睁睁看着大哥少条胳膊。就在她犹豫着要挑哪天去钱庄把积蓄都取出来时,也不知杨氏怎地求来一门亲事。

    村长欲给自家当了三年鳏夫的独子讨媳妇,杨氏便劝公婆把春菜嫁过去,春菜气哭了,便找清芳诉苦。清芳一听,二话不说就冲到院子里与杨氏扭打起来。

    村长那个独子她是清楚的,不知几时得了痨病,如今半死不活,他这会儿要讨媳妇,就是想趁死前给家里留个香火。疼女儿的好人家哪里肯把闺女嫁给这种短命鬼?只怕到时孩子还没怀上,反倒先过了病气。

    清芳被杨氏抓乱了头发,杨氏也好不到哪去,被清芳挠花了脸,她捂着受伤的脸颊痛哭流涕道:“你要是肯给钱,我用得着指望拿村长家的聘礼去赎你哥?春菜命该如此,她过得不好,那也全是你害的!”

    人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清芳总算见识到了,合着什么都是她的错?

    她望向一旁苦大仇深瞪着她的爹娘,心寒到了极点。她清楚就算嫂子再能说会道,没有二老点头,春菜也绝不会被许给那种人家,她算是看透这一家子了,这帮人就是血蛭!女儿家命苦,她与春菜在他们眼里就是干活挣钱用的牛马,若非这些年她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就凭当初他们狠心地把她卖到贺家,她就不该再回来。

    清芳心知若是不把钱交出来,就没人救得了春菜,春菜才十三岁,怎能这么早嫁人?而且比起嫁人,她更怕妹妹会染上痨病而死。她没得法子,只得赶紧去钱庄把这些年攒下的五十两银子都取出来,加上这趟回来主人家赏给她看病用的十两银子,顶多凑得六十两,她只能叫杨氏回娘家借钱。

    杨氏一开始还不肯,她也嫌丈夫因赌被人剁了手指丢人,可清芳实在没钱了,她又不能真的对丈夫不管不顾,最终只得不情不愿回了娘家一趟。

    就这么东拼西凑,砸锅卖铁,总算让他们凑足还债用的八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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