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圆月高悬,明堂书院后山的产房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坐在庭院里的贺瑜不疾不徐朝产房门口望去,等待骨肉降生的经历他已有过三回,所以这次并不是很激动,然当看到稳婆抱着以凤凰纹样襁褓裹住的婴儿走出屋时,他不免一愣,心中陡然又生出期待,暗忖这回莫不是真得了个女儿?
稳婆一脸喜意道:“恭贺二爷喜得千金,二夫人生了位漂亮的小娘子!”
贺瑜迫不及待地把那小肉团子抱到怀里,婢女欲将灯笼照近些,他侧过身子将光线挡住道:“别伤着孩子的眼睛。”
借着微弱的灯光,贺瑜看清女儿肉嘟嘟的脸庞,小丫头低声哼唧着,似喃似哭,虽还未睁眼,但两条狭长的眼缝及似浅墨勾勒的淡眉已昭示着她会拥有一双精致眉眼,尚未长开的肌肤有点皱,却是要比先前那三个毛头小子刚出生的样子好看多了。
“七娘子可真俊俏,奴还没见过谁家的女婴刚出生时能长得这般标致呢!”
贺家嫡脉二房老爷共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三个儿子尚未分家,底下的孙辈排名仍算在一块,今刚出生的这个小丫头在贺家闺女里序齿为七,是以被称作“七娘子”。
“二夫人本就是大美人,七娘子生得好,可不都是随了二夫人。”
“瞧七娘子这挺翘的小瑶鼻,奴看还是随二爷居多。”
仆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贺瑜听得喜笑颜开,欢喜之余,他不忘命长随去账房取赏钱打赏众人,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贺瑜抱女儿进屋。
已将身子清理干净的二夫人凌氏头戴护额靠坐在床头,她神色虽疲倦,却不至于像初次生产那般一生完就昏睡过去,此次临盆颇为顺利,她没怎么使劲就把小丫头生了下来。
贺瑜坐到床边,将女儿托给妻子看,问:“阿良,你看她像不像你?”
凌良把女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吃吃地笑:“皱得跟只小猴子似的,哪里看得出像谁?不过这小鼻梁生得倒是挺高,我估摸等她长开会更像你一些。”
贺瑜看着女儿的神情愈发柔和,自得道:“大家都这么说。”
凌良问:“你给女儿起名字了吗?”
贺瑜莞尔道:“我记得你刚怀小囡那阵子,总说夜里常梦到天蓝似海之景,咱们贺家这一代闺女都排晴字,小丫头不妨就叫‘晴蓝’吧。”
“晴蓝,贺晴蓝……”凌良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又因是丈夫依照她梦境所起,越发觉得这名字好听。
新鲜出炉的“贺晴蓝”似小兽一般哼唧着,她想说话,奈何吐出的声音都是软糯的婴儿啼叫声,若是喊得大声一点就成了哭,立马有人用乳儿堵住她的嘴。
蓝意:“……”
好吧,叫了这么久,她也有点饿了,先吃饱再说。
两日后,蓝意终于能睁眼了,刚出生的婴儿视力不好,她无法看清在自己周围忙活的人长什么样,只能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这是一个由封建君权所统治的世界,此处位于大昌王朝的夏州城。
贺氏一族扎根在夏州,乃是举国闻名的书香世家,贺氏二房老爷贺远仙曾为帝师,致仕前在京担任过宰辅。在长女贺莹琪当上皇贵妃后,贺远仙便痛快辞了官,带着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回乡定居,如今只有长子贺瑾仍在朝为官,次子贺瑜出任夏州明堂书院的山长,幼子贺珏经商,并掌管着家中田产及商铺的租赁事宜。
贺老爷子搬回夏州后,由于贺氏祖宅一直以来都由长房子孙居住,所以他并未接受侄子的邀请搬回祖宅,而是随自家儿孙住进明堂书院后山的另一座贺宅。
蓝意能睁眼后,时常被贺瑜夫妇抱到祖父祖母跟前尽孝,她不爱哭闹,也不吃手指,每每有人叫“阿蓝”时,她便会朝那人脸上望去,仿佛知道别人在叫她似的,让人稀罕得不行。
贺远仙夫妇偶尔会捉她刚洗干净的小脚丫子来亲,她被弄得痒痒,一开始还会附和两位老人咯咯地笑,逗他们开心,次数多了,就嫌这两个老顽童实在无聊。有时撞上她心情不好,贺老爷子若敢来挠她脚丫子,她会毫不客气地朝那鹤发童颜的老头蹬一脚,贺老爷子非但不生气,还兴奋地与贺老太太说:“阿蓝又蹬我了,劲儿比上回还大,以后定会是个健壮的小丫头!”
不想被形容成“健壮”的蓝意自此蹬祖父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蓝意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哥仨得知自己有了妹妹,每日起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父母屋里看妹妹。
下人时常还来不及通报,三只猴儿就风也似的蹿进卧室。有时撞上凌良正在哺蓝意,八岁的贺昀桦与六岁的贺昀桉会老老实实退到外间等候,只有三岁的贺昀桐还不知臊,直接扑到母亲腿上睁大眼睛好奇地瞧,并天真地问:“妹妹怎么只吃奶?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豆丁大的人儿问自己“小时候”的事,令贺瑜夫妇忍俊不禁。
贺瑜抚着幼子的脑袋道:“如今阿桐也当兄长了,日后可要保护好妹妹,莫让旁人欺负她。”
“我会的!”贺昀桐信誓旦旦地保证。
不过可能是当爹的说得不够清楚,这孩子的理解能力也不行,私以为不让旁人欺负,自己欺负就行,不知怎地,贺昀桐莫名迷上了戳妹妹牙龈的感觉。
起先蓝意还会像逗贺远仙夫妇那样给他点反应,被戳一下就咯咯地笑,结果这位三哥两眼放光,戳得更欢。蓝意不胜其烦,不肯再笑,贺昀桐依旧是照样戳。时不时被戳一嘴巴,蓝意当然不爽了,于是某日贺昀桐再把魔爪伸过来时,她张口就咬,寻思着这一口下去未必要将他弄伤,至少也要让他疼得再也不敢调皮。
可蓝意忘了,她尚未长牙,咬合力不足,就凭这副粉粉嫩嫩的牙龈根本伤不着贺昀桐,反倒让贺昀桐痒痒得直乐,导致这小子更猖狂了。
蓝意难受了,没奈何,一向除了饿都懒得哭的她乍然哭得气壮山河。闻声赶来的凌良把她抱出摇篮轻声哄逗,教书回来的贺瑜碰巧撞上这一幕,直接跟拎小鸡崽似的把贺昀桐拎到廊下打屁股。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辈们每日为正事而忙碌,小屁孩们时不时踢天弄井胡闹一番,在贺家的生活也算欢乐,蓝意就这么被爹疼娘爱地长到了五岁。若非戴在她右手腕上的阴阳两鱼镯偶有震动,她有时会忘了自己还是一位转运官。
这日中午,蓝意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展开明察簿,她收到了神眷者萧如茵被毁容的消息。
六年前,大皇子魏荣趁庞帝魏礽处于病中发起宫变,后逼宫失败,自戕于太极宫中,协助魏荣夺权的卢国公世子萧霈被当场处死,萧氏一门余下二十几口人均被流放边疆。庞帝魏礽与卢国公之女萧昔月曾有一段旧情,正是因为惦念这段旧情,萧氏一门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魏礽不知,彼时萧昔月已怀有他的骨肉,在抵达边疆后不久就诞下了萧如音。萧昔月不忍爱女长在苦寒之地,是以在萧如音两岁那年便设计其溺水假死,之后委托家仆唐端悄悄把萧如音送回京城,去投靠卢国公夫人的娘家安定侯府。
然卢国公府犯下重罪,人人避之不及,萧如音被安定侯拒之门外。京城与边疆路途遥远,唐端也不好再带萧如音原路折返,只得先带她回南方老家泓镇定居,等日后朝廷颁下特赦,萧家得以免于罪罚,他再把萧如音送回萧家。
萧如音改名为“唐翠”后,跟着唐端在泓镇隐姓埋名度过了三年,原本一直安然无恙,孰知今年刚入汛期,大昌南境各地接连爆发洪灾,处于沿江地带的泓镇也未能幸免于难。唐端没有法子,只得带萧如音背井离乡,一路迁至夏州河畔村避难。
世间万物的发展自有其规律,即便蓝意身为转运官,亦无法预测出神眷者的下一步动向,明察簿只会即时给她更新神眷者的近况及定位,要如何接触神眷者,就只能由她自己想办法。
好在为了便于转运官能顺利接触到神眷者,掌管投胎之责的往生台会优先安排转运官托生到能与神眷者命运产生交织的家族中,所以就算蓝意什么都不做,冥冥之中也迟早会与神眷者相逢。
然能相逢是一回事,能否把握住机会为其改变命格,就得看她个人的努力。
萧如音前九世因貌丑吃尽了苦头,现今这一世乃是她被厄运折磨的第十世。像他们这类被厄运缠身的人不易改变既定的未来,所以即便往生台给萧如音安排了一对高颜值父母,在萧如音出生后,她依旧会因某种意外导致毁容,唯有被福运加持的转运官强行搅进她的生活,才能影响她的气运。
照蓝意自己的理解就是,她现在是个欧皇,得让神眷者多沾沾她身上的欧气。她现在首要做的便是想办法找到萧如音,并与之结交。
可她才五岁,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想要自己离家游玩都难办,又该如何去到河畔村找萧如音?
正当蓝意苦恼时,陡然有人敲响她的房门,她迅速将明察薄扔回储物空间,并拉下袖子掩住阴阳两鱼镯。不过她马上就想起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这只镯子,一时又放松下来,对门外道:“进来吧。”
来者两眼通红,进屋后即刻把门关上。
蓝意疑惑道:“清芳,你怎么了?”
清芳是负责照顾蓝意日常起居的婢女之一,平时寡言少语,说话不太伶俐,所以先前跟在凌良身边四年始终只是个二等丫鬟,凌良见她虽不聪慧,但干活老实勤快,便将她拨到女儿身边服侍。说起来,清芳是个很少在人前表露情绪的婢女,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如今蓝意见她哭成一个泪人,不免好奇。
清芳走到蓝意面前蹲下道:“七娘子,奴家中来信,称奴的母亲病重,只怕没几日光景了,奴想回家见母亲一面,还望您能给个准信。”
蓝意“咦”了声,道:“请休之事向来由刘总管负责,你好好跟她说,她一定会让你回去的。”
清芳摇首道:“奴请示过刘总管了,但刘总管不许。”
“为何?”蓝意不解。刘总管是贺家东跨院的内宅总管,东跨院的仆役都由她管治,此人性子虽是严厉,但在蓝意的印象中还算讲理。
清芳哽咽道:“几日前奴身子不利索,才向刘总管请休过一回,这回刘总管说什么也不许奴回去,奴求的次数多了,她便以为奴偷奸耍滑,连母亲病重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扬言不仅要扣奴的工钱,还要告到夫人面前去。奴怕夫人责罚,不得已才求到七娘子这里。七娘子,看在奴这大半年一直尽心照顾您、没有犯过任何错的份上,就请您在夫人面前替奴说几句好话吧,奴真的想回家一趟!”
难怪,凌良素来疼爱幺女,对她的要求几乎无不应和,蓝意掏出帕子递给清芳,安慰道:“你别哭了,我帮你跟娘亲说一声便是,你家在何处,赶得回去吗?我让家里的马车送你一程吧。”
清芳感恩戴德道:“七娘子能帮奴这一次,奴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贺家的马车接送,奴的家就在省城西边的河畔村,离城镇不远,搭牛车半日便可赶回去。”
河畔村!
蓝意抓住清芳话中的关键词,想不到接近神眷者的机会这么快就送到她面前。
她跳下罗汉床,将绣墩搬到多宝阁前,再费劲地爬上去,欲将高处的宝匣取下来,奈何她人小腿短,就算踮起脚也只及多宝阁的三分之二高,还是清芳主动帮她把东西取下来。
这只小宝匣里装的是平日长辈送给她玩的银锞子,每颗足有成人拇指大,她挑出两颗铸成兔子形状的送给清芳,道:“你拿着,回去之后给你母亲找位大夫看病,说不定你母亲的病情没信上说的那么严重。”
清芳慌了,连忙推拒道:“奴不敢要七娘子的东西,七娘子快收回去,奴自己有工钱!”
贺瑜夫妇曾在宅中下令,但凡是七娘子赏的东西下人一律不准拿,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怕是会学大人乱赏东西。
蓝意笑道:“我也不白给你,你帮我打听一个人,不能让我爹娘知道,这是我给你的报酬,如果你不答应,替你请休的事我难保力不从心。”
清芳知道七娘子是懂道理的,见过七娘子的人无不夸早慧,是以她才敢求到七娘子面前来。可尽管她见惯了七娘子种种早熟举止,当这番话从七娘子口中出来时,她还是大为震惊。眼前之人明明还是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说话奶声奶气的,要挟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她踌躇半晌,但为了能顺利回家,到底答应了,只是帮忙打听消息应该不难,她问:“七娘子想让奴打听谁?”
其实就算清芳不答应帮忙,蓝意依旧会帮她请休,毕竟这种事涉及到生离死别,她不是冷漠之人。蓝意认真道:“在你们河畔村,有个叫唐翠的小娘子,她与我同岁,我欲得了解她如今的境况。”
与七娘子同岁的小娘子,难道这唐翠是七娘子的玩伴?可清芳伺候七娘子这半年以来,就没见过七娘子能跟哪个女娃玩得来的,这唐翠又是打哪冒出来的?她甚是疑惑,但对主人的事从不多问,只是郑重道:“奴帮您打听就是,这银锞子您快收回去,若是让夫人知晓奴拿了您的赏赐,定是要把奴乱棍打出府的!”
清芳坚持不收,蓝意也不逼她,将银锞子收回宝匣后,便跳下绣墩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随我去见娘亲吧。”
蓝意年纪还小,贺瑜夫妇便把她的房间设在自己院内的西厢,以便看顾她。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有一人蹲在正屋窗户下。
临近傍晚,天色不算太暗,但那人蹲的位置正好有片树影垂下,对方穿着黑衣隐于阴暗中,她一时辨不清是谁,忽闻清芳惊讶道:“诶,好像是五郎君。”
清芳音量不大,但那边的贺昀桉已察觉她们的动静。他穿的是习武用的鹿皮软靴,走起路来半点声音也无,十一岁的少年郎健步如飞,几下就穿过檐廊来到蓝意面前,他身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刚从外边回来,没把自己弄干净就急着赶过来。
蓝意软声唤道:“二哥。”
贺昀桉略微发白的面庞勉强凝出一抹笑,他蹲下,将手中藤编的篮子呈给蓝意看。
一粒粒紫得发黑的圆润果实呈现在蓝意眼前,蓝意惊喜道:“是桃金娘呀!”这个世界的物产远不及地球丰富,运输也十分不便,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桃金娘了。
贺昀桉并不知晓这种野果的官名叫什么,在乡下长大的同窗告诉他,这种野果在他们那叫“菍子”,一到农忙时节漫山遍野都是,摘下来就能直接吃,吃不完的晒干以后还能用来泡酒。他尝过几颗,觉得味道甘美可口,碰巧今日去野外上狩猎课,他在猎场见着不少,就顺道给家里人摘了些。
他没心思问妹妹怎识得这野果,瞥了眼没有动静的正屋房门,对蓝意低语:“这是二哥特地给阿蓝摘的,阿蓝乖,一会儿别跟爹娘说二哥来过。”
蓝意乖巧点首。方才贺昀桉蹲在窗外明显作偷听之势,瞧这脸色,许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她很好奇贺昀桉听见了什么,但就算她问,贺昀桉应该也不会跟她一个小孩子说。
贺昀桉走后,清芳忐忑道:“七娘子,五郎君这是……”
蓝意捧着装满野果的盒子笑眯眯道:“你刚也听到了,二哥说他不曾来过,这篮野果是他命长随送来的,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那种诡异的感觉又从心底蹿出来了,清芳恍惚觉得,在七娘子这具娇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缕成人的魂魄。
坐在庭院里的贺瑜不疾不徐朝产房门口望去,等待骨肉降生的经历他已有过三回,所以这次并不是很激动,然当看到稳婆抱着以凤凰纹样襁褓裹住的婴儿走出屋时,他不免一愣,心中陡然又生出期待,暗忖这回莫不是真得了个女儿?
稳婆一脸喜意道:“恭贺二爷喜得千金,二夫人生了位漂亮的小娘子!”
贺瑜迫不及待地把那小肉团子抱到怀里,婢女欲将灯笼照近些,他侧过身子将光线挡住道:“别伤着孩子的眼睛。”
借着微弱的灯光,贺瑜看清女儿肉嘟嘟的脸庞,小丫头低声哼唧着,似喃似哭,虽还未睁眼,但两条狭长的眼缝及似浅墨勾勒的淡眉已昭示着她会拥有一双精致眉眼,尚未长开的肌肤有点皱,却是要比先前那三个毛头小子刚出生的样子好看多了。
“七娘子可真俊俏,奴还没见过谁家的女婴刚出生时能长得这般标致呢!”
贺家嫡脉二房老爷共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三个儿子尚未分家,底下的孙辈排名仍算在一块,今刚出生的这个小丫头在贺家闺女里序齿为七,是以被称作“七娘子”。
“二夫人本就是大美人,七娘子生得好,可不都是随了二夫人。”
“瞧七娘子这挺翘的小瑶鼻,奴看还是随二爷居多。”
仆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贺瑜听得喜笑颜开,欢喜之余,他不忘命长随去账房取赏钱打赏众人,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贺瑜抱女儿进屋。
已将身子清理干净的二夫人凌氏头戴护额靠坐在床头,她神色虽疲倦,却不至于像初次生产那般一生完就昏睡过去,此次临盆颇为顺利,她没怎么使劲就把小丫头生了下来。
贺瑜坐到床边,将女儿托给妻子看,问:“阿良,你看她像不像你?”
凌良把女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吃吃地笑:“皱得跟只小猴子似的,哪里看得出像谁?不过这小鼻梁生得倒是挺高,我估摸等她长开会更像你一些。”
贺瑜看着女儿的神情愈发柔和,自得道:“大家都这么说。”
凌良问:“你给女儿起名字了吗?”
贺瑜莞尔道:“我记得你刚怀小囡那阵子,总说夜里常梦到天蓝似海之景,咱们贺家这一代闺女都排晴字,小丫头不妨就叫‘晴蓝’吧。”
“晴蓝,贺晴蓝……”凌良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又因是丈夫依照她梦境所起,越发觉得这名字好听。
新鲜出炉的“贺晴蓝”似小兽一般哼唧着,她想说话,奈何吐出的声音都是软糯的婴儿啼叫声,若是喊得大声一点就成了哭,立马有人用乳儿堵住她的嘴。
蓝意:“……”
好吧,叫了这么久,她也有点饿了,先吃饱再说。
两日后,蓝意终于能睁眼了,刚出生的婴儿视力不好,她无法看清在自己周围忙活的人长什么样,只能从别人的谈话中得知,这是一个由封建君权所统治的世界,此处位于大昌王朝的夏州城。
贺氏一族扎根在夏州,乃是举国闻名的书香世家,贺氏二房老爷贺远仙曾为帝师,致仕前在京担任过宰辅。在长女贺莹琪当上皇贵妃后,贺远仙便痛快辞了官,带着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回乡定居,如今只有长子贺瑾仍在朝为官,次子贺瑜出任夏州明堂书院的山长,幼子贺珏经商,并掌管着家中田产及商铺的租赁事宜。
贺老爷子搬回夏州后,由于贺氏祖宅一直以来都由长房子孙居住,所以他并未接受侄子的邀请搬回祖宅,而是随自家儿孙住进明堂书院后山的另一座贺宅。
蓝意能睁眼后,时常被贺瑜夫妇抱到祖父祖母跟前尽孝,她不爱哭闹,也不吃手指,每每有人叫“阿蓝”时,她便会朝那人脸上望去,仿佛知道别人在叫她似的,让人稀罕得不行。
贺远仙夫妇偶尔会捉她刚洗干净的小脚丫子来亲,她被弄得痒痒,一开始还会附和两位老人咯咯地笑,逗他们开心,次数多了,就嫌这两个老顽童实在无聊。有时撞上她心情不好,贺老爷子若敢来挠她脚丫子,她会毫不客气地朝那鹤发童颜的老头蹬一脚,贺老爷子非但不生气,还兴奋地与贺老太太说:“阿蓝又蹬我了,劲儿比上回还大,以后定会是个健壮的小丫头!”
不想被形容成“健壮”的蓝意自此蹬祖父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蓝意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哥仨得知自己有了妹妹,每日起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父母屋里看妹妹。
下人时常还来不及通报,三只猴儿就风也似的蹿进卧室。有时撞上凌良正在哺蓝意,八岁的贺昀桦与六岁的贺昀桉会老老实实退到外间等候,只有三岁的贺昀桐还不知臊,直接扑到母亲腿上睁大眼睛好奇地瞧,并天真地问:“妹妹怎么只吃奶?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豆丁大的人儿问自己“小时候”的事,令贺瑜夫妇忍俊不禁。
贺瑜抚着幼子的脑袋道:“如今阿桐也当兄长了,日后可要保护好妹妹,莫让旁人欺负她。”
“我会的!”贺昀桐信誓旦旦地保证。
不过可能是当爹的说得不够清楚,这孩子的理解能力也不行,私以为不让旁人欺负,自己欺负就行,不知怎地,贺昀桐莫名迷上了戳妹妹牙龈的感觉。
起先蓝意还会像逗贺远仙夫妇那样给他点反应,被戳一下就咯咯地笑,结果这位三哥两眼放光,戳得更欢。蓝意不胜其烦,不肯再笑,贺昀桐依旧是照样戳。时不时被戳一嘴巴,蓝意当然不爽了,于是某日贺昀桐再把魔爪伸过来时,她张口就咬,寻思着这一口下去未必要将他弄伤,至少也要让他疼得再也不敢调皮。
可蓝意忘了,她尚未长牙,咬合力不足,就凭这副粉粉嫩嫩的牙龈根本伤不着贺昀桐,反倒让贺昀桐痒痒得直乐,导致这小子更猖狂了。
蓝意难受了,没奈何,一向除了饿都懒得哭的她乍然哭得气壮山河。闻声赶来的凌良把她抱出摇篮轻声哄逗,教书回来的贺瑜碰巧撞上这一幕,直接跟拎小鸡崽似的把贺昀桐拎到廊下打屁股。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辈们每日为正事而忙碌,小屁孩们时不时踢天弄井胡闹一番,在贺家的生活也算欢乐,蓝意就这么被爹疼娘爱地长到了五岁。若非戴在她右手腕上的阴阳两鱼镯偶有震动,她有时会忘了自己还是一位转运官。
这日中午,蓝意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展开明察簿,她收到了神眷者萧如茵被毁容的消息。
六年前,大皇子魏荣趁庞帝魏礽处于病中发起宫变,后逼宫失败,自戕于太极宫中,协助魏荣夺权的卢国公世子萧霈被当场处死,萧氏一门余下二十几口人均被流放边疆。庞帝魏礽与卢国公之女萧昔月曾有一段旧情,正是因为惦念这段旧情,萧氏一门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魏礽不知,彼时萧昔月已怀有他的骨肉,在抵达边疆后不久就诞下了萧如音。萧昔月不忍爱女长在苦寒之地,是以在萧如音两岁那年便设计其溺水假死,之后委托家仆唐端悄悄把萧如音送回京城,去投靠卢国公夫人的娘家安定侯府。
然卢国公府犯下重罪,人人避之不及,萧如音被安定侯拒之门外。京城与边疆路途遥远,唐端也不好再带萧如音原路折返,只得先带她回南方老家泓镇定居,等日后朝廷颁下特赦,萧家得以免于罪罚,他再把萧如音送回萧家。
萧如音改名为“唐翠”后,跟着唐端在泓镇隐姓埋名度过了三年,原本一直安然无恙,孰知今年刚入汛期,大昌南境各地接连爆发洪灾,处于沿江地带的泓镇也未能幸免于难。唐端没有法子,只得带萧如音背井离乡,一路迁至夏州河畔村避难。
世间万物的发展自有其规律,即便蓝意身为转运官,亦无法预测出神眷者的下一步动向,明察簿只会即时给她更新神眷者的近况及定位,要如何接触神眷者,就只能由她自己想办法。
好在为了便于转运官能顺利接触到神眷者,掌管投胎之责的往生台会优先安排转运官托生到能与神眷者命运产生交织的家族中,所以就算蓝意什么都不做,冥冥之中也迟早会与神眷者相逢。
然能相逢是一回事,能否把握住机会为其改变命格,就得看她个人的努力。
萧如音前九世因貌丑吃尽了苦头,现今这一世乃是她被厄运折磨的第十世。像他们这类被厄运缠身的人不易改变既定的未来,所以即便往生台给萧如音安排了一对高颜值父母,在萧如音出生后,她依旧会因某种意外导致毁容,唯有被福运加持的转运官强行搅进她的生活,才能影响她的气运。
照蓝意自己的理解就是,她现在是个欧皇,得让神眷者多沾沾她身上的欧气。她现在首要做的便是想办法找到萧如音,并与之结交。
可她才五岁,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想要自己离家游玩都难办,又该如何去到河畔村找萧如音?
正当蓝意苦恼时,陡然有人敲响她的房门,她迅速将明察薄扔回储物空间,并拉下袖子掩住阴阳两鱼镯。不过她马上就想起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这只镯子,一时又放松下来,对门外道:“进来吧。”
来者两眼通红,进屋后即刻把门关上。
蓝意疑惑道:“清芳,你怎么了?”
清芳是负责照顾蓝意日常起居的婢女之一,平时寡言少语,说话不太伶俐,所以先前跟在凌良身边四年始终只是个二等丫鬟,凌良见她虽不聪慧,但干活老实勤快,便将她拨到女儿身边服侍。说起来,清芳是个很少在人前表露情绪的婢女,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如今蓝意见她哭成一个泪人,不免好奇。
清芳走到蓝意面前蹲下道:“七娘子,奴家中来信,称奴的母亲病重,只怕没几日光景了,奴想回家见母亲一面,还望您能给个准信。”
蓝意“咦”了声,道:“请休之事向来由刘总管负责,你好好跟她说,她一定会让你回去的。”
清芳摇首道:“奴请示过刘总管了,但刘总管不许。”
“为何?”蓝意不解。刘总管是贺家东跨院的内宅总管,东跨院的仆役都由她管治,此人性子虽是严厉,但在蓝意的印象中还算讲理。
清芳哽咽道:“几日前奴身子不利索,才向刘总管请休过一回,这回刘总管说什么也不许奴回去,奴求的次数多了,她便以为奴偷奸耍滑,连母亲病重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扬言不仅要扣奴的工钱,还要告到夫人面前去。奴怕夫人责罚,不得已才求到七娘子这里。七娘子,看在奴这大半年一直尽心照顾您、没有犯过任何错的份上,就请您在夫人面前替奴说几句好话吧,奴真的想回家一趟!”
难怪,凌良素来疼爱幺女,对她的要求几乎无不应和,蓝意掏出帕子递给清芳,安慰道:“你别哭了,我帮你跟娘亲说一声便是,你家在何处,赶得回去吗?我让家里的马车送你一程吧。”
清芳感恩戴德道:“七娘子能帮奴这一次,奴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贺家的马车接送,奴的家就在省城西边的河畔村,离城镇不远,搭牛车半日便可赶回去。”
河畔村!
蓝意抓住清芳话中的关键词,想不到接近神眷者的机会这么快就送到她面前。
她跳下罗汉床,将绣墩搬到多宝阁前,再费劲地爬上去,欲将高处的宝匣取下来,奈何她人小腿短,就算踮起脚也只及多宝阁的三分之二高,还是清芳主动帮她把东西取下来。
这只小宝匣里装的是平日长辈送给她玩的银锞子,每颗足有成人拇指大,她挑出两颗铸成兔子形状的送给清芳,道:“你拿着,回去之后给你母亲找位大夫看病,说不定你母亲的病情没信上说的那么严重。”
清芳慌了,连忙推拒道:“奴不敢要七娘子的东西,七娘子快收回去,奴自己有工钱!”
贺瑜夫妇曾在宅中下令,但凡是七娘子赏的东西下人一律不准拿,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怕是会学大人乱赏东西。
蓝意笑道:“我也不白给你,你帮我打听一个人,不能让我爹娘知道,这是我给你的报酬,如果你不答应,替你请休的事我难保力不从心。”
清芳知道七娘子是懂道理的,见过七娘子的人无不夸早慧,是以她才敢求到七娘子面前来。可尽管她见惯了七娘子种种早熟举止,当这番话从七娘子口中出来时,她还是大为震惊。眼前之人明明还是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说话奶声奶气的,要挟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她踌躇半晌,但为了能顺利回家,到底答应了,只是帮忙打听消息应该不难,她问:“七娘子想让奴打听谁?”
其实就算清芳不答应帮忙,蓝意依旧会帮她请休,毕竟这种事涉及到生离死别,她不是冷漠之人。蓝意认真道:“在你们河畔村,有个叫唐翠的小娘子,她与我同岁,我欲得了解她如今的境况。”
与七娘子同岁的小娘子,难道这唐翠是七娘子的玩伴?可清芳伺候七娘子这半年以来,就没见过七娘子能跟哪个女娃玩得来的,这唐翠又是打哪冒出来的?她甚是疑惑,但对主人的事从不多问,只是郑重道:“奴帮您打听就是,这银锞子您快收回去,若是让夫人知晓奴拿了您的赏赐,定是要把奴乱棍打出府的!”
清芳坚持不收,蓝意也不逼她,将银锞子收回宝匣后,便跳下绣墩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随我去见娘亲吧。”
蓝意年纪还小,贺瑜夫妇便把她的房间设在自己院内的西厢,以便看顾她。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有一人蹲在正屋窗户下。
临近傍晚,天色不算太暗,但那人蹲的位置正好有片树影垂下,对方穿着黑衣隐于阴暗中,她一时辨不清是谁,忽闻清芳惊讶道:“诶,好像是五郎君。”
清芳音量不大,但那边的贺昀桉已察觉她们的动静。他穿的是习武用的鹿皮软靴,走起路来半点声音也无,十一岁的少年郎健步如飞,几下就穿过檐廊来到蓝意面前,他身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刚从外边回来,没把自己弄干净就急着赶过来。
蓝意软声唤道:“二哥。”
贺昀桉略微发白的面庞勉强凝出一抹笑,他蹲下,将手中藤编的篮子呈给蓝意看。
一粒粒紫得发黑的圆润果实呈现在蓝意眼前,蓝意惊喜道:“是桃金娘呀!”这个世界的物产远不及地球丰富,运输也十分不便,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桃金娘了。
贺昀桉并不知晓这种野果的官名叫什么,在乡下长大的同窗告诉他,这种野果在他们那叫“菍子”,一到农忙时节漫山遍野都是,摘下来就能直接吃,吃不完的晒干以后还能用来泡酒。他尝过几颗,觉得味道甘美可口,碰巧今日去野外上狩猎课,他在猎场见着不少,就顺道给家里人摘了些。
他没心思问妹妹怎识得这野果,瞥了眼没有动静的正屋房门,对蓝意低语:“这是二哥特地给阿蓝摘的,阿蓝乖,一会儿别跟爹娘说二哥来过。”
蓝意乖巧点首。方才贺昀桉蹲在窗外明显作偷听之势,瞧这脸色,许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她很好奇贺昀桉听见了什么,但就算她问,贺昀桉应该也不会跟她一个小孩子说。
贺昀桉走后,清芳忐忑道:“七娘子,五郎君这是……”
蓝意捧着装满野果的盒子笑眯眯道:“你刚也听到了,二哥说他不曾来过,这篮野果是他命长随送来的,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那种诡异的感觉又从心底蹿出来了,清芳恍惚觉得,在七娘子这具娇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缕成人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