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嘈杂喧闹,吵得人睡不着。一下坐起,拂开轻纱,阿钰皱着眉。

    有人推开门。

    “钰公子醒了?”墨烟抱着木盆进来。

    阿钰瞬间缓了表情,温柔“嗯”了声,他走去窗边,白皙修长的指解开闩扣,冷眼瞧着底下拥挤不堪的人群,“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钰公子不知道吗?今日镇北将军回京,大家都在迎她。”

    “镇北将军?”阿钰将胳膊搭去窗边,微弯腰问道。

    “是呀,镇北将军苏晏清,钰公子虽初来尚京,也必定听过吧?苏将军的名号,满中梁谁人不晓。”墨烟低着头,动作仔细地浸湿布巾,却没看到窗边那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是呀,听过。”阿钰应和他:“何止是中梁,应说天下人都听过吧。”

    “苏将军也有好久未回京了,一直在边境,如今北岐主动求和,终于太平了。”墨烟起身靠近,将手中布巾递给他,“钰公子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阿钰接过,轻轻盖住脸庞,隔着温热的布巾,他听到墨烟的笑语。

    “苏将军班师回朝,连带着宁远军都会从□□大街过,就在聆雅阁下边,钰公子不瞧瞧吗?”

    阿钰笑了笑,顾自优雅地擦拭指尖:“我便不看了,吴妈妈昨日还催着我学琴呢。”

    墨烟也不强求,嘴甜夸他:“钰公子聪慧,学什么都快。”

    下了楼,一如水的男子女子已经坐满了正堂,个个相貌不凡,花枝招展。聆雅阁作为中梁最大的青楼,既有姑娘,也有小倌,生意常年大好。为了配上自己“雅”的称号,它还要求阁中人人都得会一门才艺。

    这不,阿钰就被分到了练琴。

    “都安静些,仔细学着,这几日阁里要来大人物,都给我上点心。”吴妈妈插着腰,气沉丹田,声音大到满堂的人都能听到。

    阿钰身边坐了两位姑娘,均是被分来学琴的,她们一听这话,开始窃窃私语。

    “什么大人物,我估摸着就是谢小将军,他不是刚回来吗,你瞧着,过不了几日,就得来。”吟桦撇着嘴,斩钉截铁。

    “他不是都成亲了吗?”梧桐有些不信。

    “成亲算什么,朝中大人都成了亲,可哪次来是不留夜的?”

    梧桐仍反驳:“可他娶的是苏将军呀!这么位铁血手腕的将军,他也敢吗?”

    吟桦翻了个白眼,“这有何不敢?女将军又如何,女将军能打仗,能臣服膝下小意温柔吗?男人都一个样儿,要的是能崇拜他的。谢小将军从前多浪荡,谁人不知,如今娶了这么位女子,不知还如何憋屈呢。”

    她转眼看到一边但笑不语的人,随口问:“阿钰也是男子,你说我说的是吗?”

    阿钰笑容更大了些,点头配和她:“姐姐说的是。”

    “呐。”吟桦信心倍增,“况且还有颜姝呢,他的老情人。之前去的最多的,就是她房中。如今久别重逢,还不知是何模样呢。”

    阿钰不自觉间抬头,望向斜对面那位独自抱着琵琶的女子。

    过了两日,傍晚。

    晚霞热烈如火,阿钰正出神,却被墨烟急促的脚步声打扰。

    “钰公子,贵客来了,吴妈妈让您下去。”

    “贵客?”他支着下颌回首。

    “是,朝中为苏将军接风洗尘,这会儿好些大人都来了。”

    “接风洗尘选在了聆雅阁?”阿钰抬了下眉。

    “是,这是谢小将军的意思。”

    “哦。”阿钰微笑点头,“稍等,我收拾片刻就来。”

    “在琴香苑,钰公子莫走错了。时间紧急,小的还得去叫其他姑娘。”

    “好,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他一脸善解人意,却在门阖上后无声嗤笑。

    踏进琴香苑,一片灯火通明,丫鬟小厮进进出出,颇为热闹。这是聆雅阁最具格调的院子,平日里很少能用到。

    墨烟说的各位大人已经落座,一个个官服加身,怀里却都抱着位姑娘,多么滑稽的场面。

    “你可算是来了。”吴妈妈甩着帕子嗔他:“幸好苏将军还没到,不然以你这惰懒的性子,杀头都不够的。”

    “妈妈息怒,阿钰知错了。”他低头小声赔罪,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行了,快坐去那边,好好服侍,嘴巴放甜点,千万不能惹恼了贵客。你可知今日陪的是谁?”

    阿钰摇摇头。

    吴妈妈长叹口气,正要解释,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吴妈妈。”

    “哎——”转头,一位红衣公子靠着位美人望向这边。

    她立刻挤出笑:“谢将军有何吩咐?”

    谢靖安将目光移向她旁边之人,似笑非笑地开口:“这位是?”

    “这位就是应将军您的吩咐,为苏将军选的服侍之人。”

    谢靖安上下打量片刻:“不错,吴妈妈眼光甚好。”

    “将军客气,不过他确实是我们阁里数一数二的,您瞧这样貌,现今还是清倌,没陪过人呢。脾性温和,琴也是弹得极好,今日定不会让苏将军失望。”

    阿钰在心内翻了个白眼,这琴才学了几日,就能称得上极好?

    “那便坐吧,咱们的苏将军,果然是屈尊纡贵让人等呢,这时辰了还不来。”谢靖安不再看往这边,就着颜姝递来的酒杯仰头。

    阿钰绕过众人坐下,除了他所在的和旁边,满堂桌前都有了人。

    “主角总要最后登场呀,你看咱的裴相,不也没来吗?”

    有人搭了腔,众人往这边瞧来。

    “裴相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怎么会来这里呢。别想了,他今日定不可能来。”

    “那苏将军呢,若是她也不来,今日岂不是我们自娱自乐了。”

    所有人又都去看谢靖安,而谢靖安顶着众人的目光,笑着摆手:“谢某也不清楚呀。”

    话音刚落,在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阿钰抬头去看,门口有身影晃动,似要遮挡最后一抹晚霞。

    那人一身黑色窄袖便衣,身姿高挑清瘦,暗红色护腕和腰带为整体添了些色彩,此外再无其他。

    她孑然一身,踏步而来。

    再往上,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一步一步,她走到灯火璀璨处。

    阿钰对上了一双狭长冷静的眼眸,然后,他看清了那张面容。

    柳眉细长,凤眼薄唇,挺翘的鼻梁,这是一张毫无修饰的美人脸,是放在这聆雅阁都毫不逊色的存在。唯一美中不足或许只因那面色太浅,显得整个人疏离而又漠然。

    他没有想到,名震天下赫赫战功的苏晏清,凭一己之力守护中梁太平的镇北大将军,竟然生了这么一副惊鸿面。若是换身衣服,再稍作打扮,无人会将她与苏晏清三个字挂钩。他以为她就算不是青面獠牙,至少也该是勇武有力,可如今看来,她除了满身英气,那脸却是与这些丝毫不沾的。

    美人极美,本可高坐琼台,不沾风雪,却不知为何走上了征战沙场这条路?

    他实在好奇。

    瞥了眼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随她而动,空气像是刹那间凝滞,有的是比他更惊讶的人。

    苏晏清的将军位子,是她用一次次血战真真切切打下来的,对于尚京,她其实并未呆过多久,回来也都是因为要事,上一次留了些许日子,还是和谢靖安成亲的时候。所以尚京城里,见过她的人并不多,更遑论与其相识。

    大家显而易见地被震惊到了。

    “将军可终于来了,快坐吧,不然大家都不敢动了。”还是谢靖安含笑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氛围,众人才反应过来,开始连连应和。

    苏晏清顺着谢靖安手指的方向,来到阿钰身旁,落座。

    左手边霎时间多了位杀神,阿钰低了头,欲言又止地,最后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他也不动,像块木头。所幸身边人比他还沉默,腰背挺得笔直,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也不敢和她搭话,只去找谢靖安聊,过了会儿,看她也没什么反感的意思,才逐渐放肆,抱着怀里的姑娘豪饮。

    “怎么也不知道替苏将军倒酒,吴妈妈找了这么个愣头青。”有人笑语。

    阿钰连忙动作,手忙脚乱地拾起酒壶,壶嘴还未靠近杯口,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盖住。

    “不必。”

    有些低沉的嗓音,惜字如金。

    阿钰维持着动作抬头,那人似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转了脖颈。

    他瞧见了她的唇,苍白干裂,一道道细碎的伤口遍布其上,或许是因为说了那二字,此刻数条创口被撕扯,往外渗着血珠。

    他想,她沉默,或许只是碍于裂痕而不愿多言罢了。看来边境的风沙并不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些什么。

    “我不喝酒,不必倒。”

    没什么情绪的一句,没想到她还解释了下,他在心内失笑。

    既然不喝,那便悉听尊便,阿钰放下酒壶,又低头呆坐。嬉笑打闹,气氛高涨,他实在无聊,便试着悄悄扭头。

    身边人仍是落座时的样子,她从进来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甚至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只是安静地坐着。

    所有人的面目都被升腾的酒气扭曲,可她,作为满座大人物中唯一的女子,却也是唯一固执清醒的人,冷眼旁观。

    正心不在焉地遐想,突然身边人抬起右手,向左划过,后又迅速回转,瞬间,停在他眼前不到一掌的位置,那手中牢牢握着的酒杯铮然作响。

    片刻后,“哒,哒——”

    地上多了两颗上下弹落的珍珠。

    对面传来掌声和大笑,“不愧是苏晏清,永远都接得住。”

    “苏将军原来不是在发呆呀?谢某还以为你无聊到困倦了呢。”

    阿钰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边人轻轻放下杯子,始终沉默。

    众人都有些喝高,这小小插曲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有些快醉的还以为是他们夫妻俩在切磋武艺。

    月上枝头,时日已晚。那些怀抱姑娘的都一一辞别,揽着人去找房间了。

    阿钰陪着身边人坐到最后,看着那人起身,他也站起。

    “回去吧。”她瞥了一眼他,主动开口,然后转身离开。

    眼见她就要走远,阿钰叫道:“将军。”

    那人停下,回头。

    “我们还能再见吗?”他眼中盛了情绪,仿佛暗含期待。

    可那人却平静地答:“有事的话,或许会再见。”

    “那我等着将军。”阿钰追着喊。

    “不必等。”她一口回绝。

    他不再继续,只说:“将军慢走。”

    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须臾后,伸了伸懒腰,抬起步子出去,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月下的二人。

    谢靖安随手甩了件薄氅给一边的女子,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苏将军可快披上吧,如今都几月了,怕不是忘了身上的伤。”

    阿钰瞧着这场景,抱臂斜倚着苑门,深秋的风吹来,确实有些寒。

    他无声勾唇,真是好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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