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余音按计划去了灵安,却不顾父母劝阻,固执己见读了精神医学。

    如今算起来,离开修云已近十年,他入职精神卫生中心也有一年了,看过形形色色病人,明明已经见怪不怪,此刻却是满脑子问题,头一次觉得脑袋不太够用。

    裴淼坐在他对面,绘声绘色详细叙述着她来此处寻医问药的缘故。

    “……大概一周前,我准备洗衣服,掏口袋的时候,竟然从睡裙兜里翻出来一张取餐小票,这是奇怪的第一点:我从来不穿睡衣出门的,更没理由把小票带回家。

    “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就把那张小票摊开,仔细看了一下。

    “我记得很清楚,那上面是加浓美式,客户名为Y先生,还有一串黑笔写的陌生电话号码,号码末尾和打印出来的客户手机尾号是一样的。那明显不是我的单子。

    “更诡异的是,小票上的交易时间是8月13号晚上七点多。

    “我那天根本没出门。”

    “我怀疑是有变态偷偷进了我家,当天就换了门锁又安了监控。

    “没想到,我没看到变态,而是发现更奇怪的事——

    “我发现我偶尔会记忆断片,对某一段时间里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起先,我以为是熬夜太狠把身体熬坏了,就去做了个体检,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后来,我刷到一些帖子,说ADHD会出现健忘的症状,有点怀疑,所以想来检查一下是不是。”

    话音一顿,她认真看着余音。

    “余医生,你看我的情况,像不像ADHD?”

    裴淼毫不避讳地看着余音的眼睛,神态又和那天很不一样,甚至气质也变了些。

    她此时身着印有山茶花碎花的珊瑚粉收腰连衣长裙,脚上是相配的裸色细中跟单鞋,白色菱格链条斜挎包取下来搁在腿上,两手搭在包上,脸上虽没化妆,却涂了淡淡的口红,显然是对自己出门在外的形象有一定要求的。

    从进诊室到现在,她在他对面坐了近十分钟,一直看着他这张脸说话,却没露出一丝对他有印象的反应。

    难道她真不记得我?

    他定了定神,认真分析她的叙述。

    然而,面对着这张脸,总是不能专心,稍不留神,脑子里就冒出疑问:

    她到底是不是路琰?

    余音闭了闭眼,把脑子里的纷扰清除,紧接着倒吸一口气缓定心神。

    心头突然涌上一计。

    他开着单子,随口问:“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裴淼马上从包里找出身份证递过来。

    这样无所顾忌,似乎她的身份是堂堂正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余音的心沉了沉,不动声色接过那张卡片。

    视线首先落在姓名那栏——

    确实是“裴淼”二字。

    胸口忽然像压了一块石头,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余光落在出生日期那栏,似乎有几个熟悉的数字。

    余音的眼睛骤然一亮。

    焦点落在那些数字上——

    心脏忽然又活过来了似的,在胸腔里扑腾起来。

    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绷紧全身的肌肉,用力压住这颤意,面无表情地去确认最底部那串数字。

    ——和路琰的身份证号码一字不差。

    路琰立着胳膊呆望手心的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

    那样的场景,余音见过许多次,对她的好奇心让他第一次了解到“解离”这个概念。

    如今确认了裴淼就是路琰,结合她描述的症状,他怀疑她的解离症状加重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余医生?”

    对面的声音将余音惊醒,他循声望去。

    裴淼问:“有什么问题吗?”

    余音故意回看身份证上的人像,再看向她,做出核对的姿态。

    接着将身份证递还回去,笑道:“没有。”

    他猜测着她大概不是ADHD,却还是让她做了检查和量表测试。

    一番忙碌下来,果然将这种可能性排除了。

    裴淼松了一口气,很快又蹙起眉头:“不是脑部病变,又不是ADHD,那我这是什么毛病?”

    余音还没法确认,一本正经地说:“有些病症是需要长时间观察才能确诊的,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加个微信,过段时间来复诊。”

    “哦……这样啊。”

    裴淼似懂非懂地点了会儿头,加上余音的微信便道别离开了。

    两个小时后,余音交完班准备回家。

    刚出电梯,远远地就听到吵嚷声。

    大厅门口围着好些人,似乎是起了争执。

    余音向着人群走去,走近后见保安已经到场,转身正欲离开,忽然,一抹粉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裴淼还没走。

    在人群几米开外观望着。

    余音犹豫两秒,对着手机里的影子抓了抓头发。

    却怎么也不满意,于是拿出包里的黑色鸭舌帽戴上,又仔细正了正,这才上前走到她身旁。

    裴淼看得认真,没注意到他。

    余音等了会儿,看她没反应,只好出声问她:“裴小姐,你还没走啊。”

    裴淼扭头看见他,总算有了点像是见到熟人的表情——眸子亮了亮,惊讶地“嗳”了一声,同他打招呼:“余医生。”

    顿了顿,才回答他的话:“我刚出来就遇到个老伯,和他聊了会儿,本来打算回去了,正巧又看到这儿有事——”

    她俏皮地笑笑,带着几分难为情:“有点儿好奇,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余音下意识跟着她扬起嘴角。

    裴淼回头继续看热闹去了。

    余音静静望着她的侧脸,脑中思绪嘈杂。

    他记忆中的路琰总是闷闷的,好像心里压抑着什么东西。

    这次见到的裴淼却不一样——神态自若,落落大方,浑身散发着由内而外的安定放松。

    他有些怀念从前的她,却也为她这样的状态感到欣慰。

    不掩抑情绪、不抗拒表达、不卑不亢、无拘无碍,大概是心里明快了许多吧。

    可是——

    她怎么忘记了那么多事情呢?

    吵嚷的几个人随保安进到大厅里去了,围观群众各自散开,余音还在裴淼旁边站着。

    裴淼收回视线对他微微一笑,看来要走了。

    余音赶在她开口道别前问:“你看明白了吗?是个什么事?”

    两人一同往外走,裴淼回道:“我也没看全,这几个人好像是一家人,那个小姑娘原先在这儿住院的,学校开学了,大人要带她回去,她不想出院,一直挣扎。”

    话音稍稍停顿,她笑了笑:“看这样子,她应该能继续住院了。”

    余音目视于她,也无声抿笑。

    二人默然片刻。

    余音又问:“裴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裴淼微微笑着,没有立马作答。

    想来这问题触及隐私,稍显冒犯。

    余音马上补充道:“听你说你经常熬夜,或许健忘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

    裴淼这才说:“我是经常熬夜,不过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我的工作,嗯……算是创意性那一类,总是晚上才有灵感,所以我平时作息不太规律,昼夜颠倒的。”

    看她不愿透露太多,余音也不再问工作了。

    明明有许多问题想问她:

    去哪里读了大学?

    为什么会来灵安?

    为什么改了名字?

    ……

    真的不记得我吗?

    可现如今,明面上两人只能算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要是她故意装作不认识也就罢了。

    若是病情导致她丢失了记忆,她带着防备心对他有意疏离也是合情合理,他贸然提起往事反而有未知风险。

    因顾虑着这些,这许多问题,余音一个也问不出口。

    这么一来,他突然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话。

    倒是裴淼不经意地打量他一眼,继续说:“余医生看起来很年轻,刚毕业吗?”

    余音下意识低头检视自己的装束:

    上身内穿白色T恤,外套藏青色短袖衬衫,下搭黑色直筒工装裤和熊猫配色运动板鞋。整套搭配散发着一种青春气息。

    特别是他身上斜挎着的黑色单肩包,让他学生味儿更浓了。

    路琰从来没有表现过对余音的好奇心和探知欲。

    如今,裴淼问起关于余音的事情,竟让他有些意外,甚至,受宠若惊。

    即便那可能只是避免冷场的客套闲聊。

    余音压住雀跃的嘴角,有些语无伦次:“对,啊…也不是,我——”

    裴淼微微抿唇,认真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余音自觉滑稽,忍不住笑了一声,重新回答:“我去年毕业的。”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和你是同年。”

    “是吗?”裴淼讶然。

    “你…”刚要追问,忽然想起他看过自己的身份证,于是改口笑道,“那我们还挺有缘。”

    这句话像是一种鼓励,让余音忍不住想试探着往前多走一步。

    他应了声“是啊”,踌躇两秒后大着胆子说:“你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随时?

    裴淼一怔,暗想这人或许是对自己有意思。毕竟两人是医患关系,她不由得腹诽:

    他难不成以为我是上学爱上老师,军训爱上教官,看病爱上医生的那种人?

    还是说,他是这种人?

    听说医院里绯闻很多,看来确实如此。

    虽然这么想着,她面对这张脸却也没拒绝,扬唇摆出一个端庄的微笑,回道:“好,谢谢你。”

    余音感到十分受挫。

    可她的回答并无不妥——她既正面回应了,又不失礼貌。

    但恰恰就是这份礼貌,饱含着疏离感,让他心凉。

    他默默数落自己:别太矫情了,不然让她怎么回应呢?给你一个热情的拥抱吗?

    出了医院,裴淼停在路边低头看打车软件,同时从包里扯出一条有线耳机。

    看她似乎去意很甚,余音放弃了邀她吃饭的念头,转而想帮她打车,好留个地址。

    开口前的刹那,他想起刚刚那盆凉水,忽然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她本就有意礼貌性保持距离,他这会儿要是表现得过分积极热情,她肯定要以为他是心怀不轨的变态。

    反正知道号码和微信了,来日方长。

    短暂地做了一番考量后,余音和裴淼道了别,先行离开了。

    他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感到既沮丧又兴奋,矛盾混乱的情绪在身体里扭打作一团,让他没精力去在意自己的情绪以外的东西。

    心脏好像跳得特别郑重,那“咚咚咚”的有力声响沿着骨肉传播到全身,存在感极强地在耳朵里回荡着。

    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在这样的状态下沉浸着,不受任何打扰地感受这份混乱。

    于是,他决定先不急着回家。

    他越过地铁站,慢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斜斜的日光迎面散落,把他整个人照得亮堂堂的,脑子里也亮堂堂的,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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