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归云楼怎的换了厨子,那之前的厨子去哪了?他的那手葱醋鸡,可是让我怀念得很。”元介听说宣京擅做玉露团的归云楼换了厨子,立刻问道。

    “之前的厨子年纪太大,这些年身子落下不少毛病,前年已经回乡养老去了,现在那几个接手的,都是跟了他好几十年的徒弟,味道上也倒是不差,你若真想吃葱醋鸡,改日请了他回来便是。”元汤解释道。

    他这人说话一向认真,元介怕他真差人去请了那老厨师回来,摆手道:“别别别,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吧,改日去尝尝他徒弟的手艺也行的。”

    说到归云楼,她有些好奇这几年宣京城中可有变化没有,将那木栏车窗拉开一道缝,往车外望去。

    宣京城里的道路比幽云要宽上不少,街道两旁各有一排商铺,商铺前边,还都留了些空地给小贩摆摊位,这会天冷,两侧的摊子较往常要稀疏些,大多都卖着热馄饨,炒团,碗托,油炸枣糕一类的小吃。

    马车行过一个十字路口,她远远瞧见高高挂着的菜市口三个字,立刻僵住了,耳边响起那日匆匆逃离酒楼时,张秀才那如魔音一般灌入她耳中的话:

    “那杀头的场面诸位都该是见过的,有时斩头的人多了,断头台上的血便会从断头台上漫开来,又汇成一股一股的血流,流到那地上去,何况这回谢氏可是上上下下几千口人,只怕那刽子手的刀都得卷了刃了,腊月初四,谢氏满门定将血染宣京菜市口。”

    漂浮在她耳畔的话语,同眼前的场景重叠起来,此时的菜市口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仿佛这里从不曾发生过什么血腥可怖的斩头事件。

    一个提着糖葫芦串的小贩自街道两侧穿行,元介顺着他脚下看去,那雪后的空地,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得灰黑的,明显有几处的颜色要更深上不少,泛着暗暗的血红。她在幽云时曾跟着王馥去看过斩犯人,冬日里的血易凝固,那暂时冲不干净的血,就是如这般嵌在地上的。

    昨日金銮殿上臣,今朝路人足下魂。

    她顿时胃里一阵翻滚,有些想干呕。

    元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一沉,又见她面色不对,心下了然,她定是在想谢家的事,倾身将那车窗合上。

    元介刚才将那股恶心压下,便听元汤说道:

    “介儿,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宫好好休整一番,别的事都不用想,也不用管,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这一走就是四年,皇祖母老是念叨你,她老人家近来身子不佳,回宫之后,你好好陪陪她。后日就是小除夕,先开开心心地过个好年再说。”

    元介看着他,朝他点点头,将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再没有闲聊的心情。

    明明是在车里,身上还拥着元汤给她带的银狐裘斗篷,可她却感到一丝寒意从她脖颈滑入,不由得轻咳出声,拥紧了怀中的汤婆子,低头沉思。

    过个好年吗?

    打她穿越过来,就没见过几次元介的生母,她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一开始虽过得艰难些,还好皇后为人和善,待她比那亲生还要好,本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这回太子和皇后一齐被废,两人目前的处境她也无从得知,这让她如何能安心过个好年?

    即使她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回来,一切该是物是人非,可当真要去面对,事情似乎比她设想的更难以琢磨,她与真相之间,像是与被一层悬浮的黑纱隔开,她隔着那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甚至不知这黑纱背后等待着她的,是刀山还是火海。

    愁绪在元介心中如雪花一般一片一片越积越多,此时的立阳宫里,一阵风拂过,那在高处堆积的雪,终于压弯了的无名树枝,又顺着那树枝弯曲的方向,轰地一声滑落到宫院中的水池里,荡起水面一阵阵涟漪,不出意外,这些涟漪片刻后就会消失不见。

    这么一场雪归于水的往复循环,于这宇宙洪荒来说是司空见惯,却把正巧领着两个小宫女路过的云舒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云舒转头看去,只见那水面上还荡漾着层层波纹。

    两个小丫头也赶忙回头查看。

    “云舒姐姐,当是树上的雪块掉湖里了。”右边的小丫头对她答道。

    近日里发生的一切让云舒此刻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不放心,提起裙摆,踩上草坪的积雪,绕到那湖边又仔细看了几眼。

    “明日叫一奎他们来将这雪抖一抖,当心今夜再下雪,把树全压倒了。”

    小宫女闻言,连连点头,云舒顺着方才踩出的足迹,回到被扫开了雪的青石板路上,继续往偏殿里去了。

    三人从大殿右侧上了台阶,这会殿里热闹得很,公主今日归京,定是要先回来梳理一番的,流筝和李傅母在张罗为她备水沐浴一事,云舒刚带着人又去领了些银丝碳。

    公主自三岁那年掉进湖里后,便一直畏寒,但凡静下来了不走动,稍一着凉就会咳嗽不止,这寝殿在冬日里是一刻也离不了炭火的。

    她们刚将银丝碳置好,就见一奎从门外进来,“各位姐姐,公主方才已经入了午门往立阳宫里来了,姐姐们手里的事情若是忙完了,便同我一道出去候着吧。”

    众人才将将出来,正殿里的太后听见动静,差了静姝出来问,“一奎,可是公主快到了?”

    一奎点头称是:“姐姐,劳烦您回去禀了太后,公主方才差人来说,待她过会儿回了立阳宫,稍加梳洗便去拜见。”

    静姝得了他的回复,转身回话去了。

    “来了来了,那下来的可是公主?”李傅母瞧见门口停下的轿撵上走下来一个身影,兴奋道。

    那人身披着白色银狐裘斗篷,身型修长挺拔,墨色长发自肩垂下,如美玉立于门前,虽比她们记忆中的公主要高上不少,可待她转过头来,众人顿时面露喜色,惊喜出声,这可不就是二公主吗!

    “参加殿下。”立阳宫偏殿前等候的众人一齐行礼道。

    元介下了轿,定定地站在立阳宫门口,目光幽深,迟迟未跨步进去。

    这道朱门于她如一方画框,她隔着画框瞧框中景物,仿佛一切如旧。

    隔框观画是享受,即使画中人被痛苦撕裂,观画者也总能从中解释出一番风雅意味来,画中人却往往是身不由己。

    她生出一种无端的直觉来,踏入这门,她便一跃入画,从此再无路可退,此后她的这幅画卷,若她再想执笔,便须得要拼尽全力从他人手里抢过画笔来,结局是辉煌也好,寂寥也罢,落笔无悔,再无重来的机会。

    李傅母远远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公主正抬步缓缓向她走来,鼻子发酸。

    当年公主自宫外参加乞巧宴回宫之后,她发现公主身上新添的伤,便去偷偷禀了沈贵妃,贵妃怕又是沈家暗中对她下手,便暗中奔走,将她送到了幽云,这一去就是四年,她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此番才回来,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她一向与皇后亲如母女,同太子手足情深,心里得多难受……

    元介在李傅母几人的侍候下梳洗完,才拜见了太后,宋安吾却又回来了。

    “殿下,陛下差老奴来请您去一趟。”他对元介说道。

    元介本来也预备去向祈安帝请安,起身就要跟他去,身边的云舒和流筝也准备跟上,宋安吾却出身阻止道:“陛下吩咐了,殿下一个人去便好。”

    元介动作稍顿,心下疑惑,将二人留在了寝殿,随他出了立阳宫。

    这会儿天色渐晚,她不坐轿撵。同宋安吾一道走着,方才她想向李傅母她们打听些关于皇后和太子的事,但她们只说宫里封锁了消息,只知道皇后和太子被废之后,还各自被禁足在宫中,其余一概不知。

    见宋安吾带她走的并不是往昭明殿去的路,倒是像往延年宫走的,她开口问道:“宋公公,我们不去昭明殿吗?”

    宋安吾退步到她身旁,欲言又止道:“殿下,陛下在延年宫等着您呢,到了延年宫……到了,您便知道了。”

    宋安吾往常从不这般云里雾里地说话,元介心下更是疑惑,皇后被禁足延年宫,父皇宣自己直接去延年宫见他,难不成是想亲自告诉她母后一切安好。

    她想到这里,心里稍稍松快些,暗道:“只要母后和兄长没事便好。”

    可越走,她越是觉得宫中氛围有些不对,虽说刚废了皇后和太子,可也不该如此般安静,四处都比往常增加了近一倍的守卫,待走到延年宫前,那道紧闭的宫门前戒备森严,更是让她心下一惊。

    禁足就禁足,为何要派如此多的禁军看守,这本就是在皇宫里,难不成还有人敢闯进去?

    见宋安吾和元介过来,方统领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宋公公。”

    “方统领,陛下口谕,命我宣四殿下至延年宫,请方统领开门吧。”宋安吾对着方统领道。

    只见方统领转头令守卫将门打开,几人便提步往门里去了。

    才踏入门口,眼前这被白雪覆盖得只剩几条行道的延年宫,让元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此时的延年宫萧瑟破败,全然不似她记忆中的温馨模样。

    她定眼往前一看,顿时怔在了原地。

    越过一片雪白,延年宫正殿紧闭的大门外,还悬挂着几条随风摇曳的,白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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