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黝黑的木枝偷偷吐出新芽,花苞娇娇地倚在枝头,早春的寒风将花香送向四方,寂寥了一个冬季的京城这才意识到已经开春,慢慢热闹起来。这年是大雍的宁德元年,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男人掐着嗓子一扭一晃地念着,看向对面的眼睛里暗藏着几分讥笑,葱白似的手指拿着诏书,后面则跟着两列佩刀的侍卫,颇有狐假虎威之感。

    乔渐淮在这个时候却难得走神,自己鲜少有跪这么久的经历,小腿已经没了知觉,双脚却发麻疼痛,像是滚过了无数刀子。他悄悄看着种在院子里的梨树,落英缤纷,却已无人打理。

    “晋王谋反,大逆不道。念其为朕之兄长,幽禁晋王府。钦此!”郑公公念完以后,迫不及待地示意乔渐淮接旨,心道了声时也命也,而后便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早春的晋王府地面成了火炉,连阉人离开时都带着风。

    乔渐淮直到接过诏书时,依旧在思考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明明在进入皇宫时还一切顺利,怎么偏偏被乔渐铭来了个瓮中捉鳖?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殿下...”一旁沉默的女人扶起仍跪在地上的乔渐淮,“地上凉,臣妾扶您起来。”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长裙,外面另披了件青色衫袄,长发乖巧地被一白玉簪子挽起,那簪子仔细一看还雕着梨花样式,几缕碎发放在额前,并不显得杂乱,反显得杏眼更加单纯干净。

    乔渐淮心情复杂,只好不冷不淡地随便敷衍了几句。

    已到此番田地,自己也没有必要和她装什么举案齐眉了。

    那女人眼中多了几分坚定,耳朵却已通红,“殿下,不管您怎样,臣妾都陪着您。”

    乔渐淮不由得佩服起这女人的痴情,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今晚清璎好好休息,本王想在书房待会。”

    女人不作声,二人静静看着梨树,花骨朵娇弱,经历了场风雨便落了满地,剩下的堪堪悬在枝头上,不知会被哪阵风衔走。自从乔渐淮出事后,府上下人撤走大半,剩下的基本都是眼线,曾经算是门可罗雀的太子府如今三径就荒。

    “这梨树还是殿下在臣妾生辰之日种下的。”女人神色温柔,像是陷入到了甜蜜的往事回忆中。

    当年为了让她倒戈,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劲。乔渐淮看着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拢过来的“太子妃”感慨万千,如今为数不多仍陪在自己身边的,竟然还有她。他刚想和孙清璎重温一下昔日甜蜜,却见孙清璎突然扭头看着他。

    “殿下,臣妾突然想起来小乖今日还没吃饭,要快点去喂它。”提起小乖,那女人的眼睛亮了些,多了几分活力,不像以前一副乖顺木美人的样子,倒像个古灵精怪的小孩。

    乔渐淮点点头,没有多留。

    小乖是他们二人在太平街上捡的,那小猫当时腿受了伤,孤单躺在街上。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不大的雨让小猫的毛湿哒哒的,也遮住了行人的眼睛。只有自己和孙清璎走到了小猫的面前。

    “殿下,我们把它带回家吧。”

    那日是七夕节,乔渐淮想给孙清璎买些玩意,可是她却没什么想要的。乔渐淮自觉无趣,想着还有些奏折没看,想快点回家,便答应了。

    那猫到府上伤很快便好了,自己不常去看,但是孙清璎倒是对它上心得很,还给它取了个尊名。

    昨天夜里雨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清香,地面湿漉,清早还未干。

    “刚下过雨,小心路滑。”

    女人没有回头,步伐匆匆。

    乔渐淮轻轻笑了声,心道这么着急,自己也并没有多留,拿着圣旨悠悠地走回书房抄佛经。

    书房装潢典雅,紫檀木的书桌,点着静神的檀香,墙上还挂着前朝名家的画作。

    乔渐淮手上一边笔走龙蛇,一边依旧在思索。逼宫的事情极其隐蔽,乔渐铭能知道,一定是自己身边出了叛徒。

    可现如今在身边的故人不是被腰斩,便是些没用的,根本触碰不到这样的机密。

    除非...

    想到这,笔下的墨晕开了些,这张佛经算是作废了。

    “扶桑。”

    无声无息之间,一个身着黑衣的死士便出现在乔渐淮身前。

    “最近跟紧孙清璎。”

    扶桑并没有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迟疑,毫不犹豫地领命去了。

    乔渐淮手上还拿着湖笔,看着外面被风刮得簌簌作响的竹林。此事若是自己想错了,便放她一条生路。若是真的...他看了看藏在名画后面暗格里只用过一次的匕首,手上不自觉地抓紧了湖笔。

    彼时月亮已经爬上山头。乔渐淮抄不进佛经,只看着乌云遮住月亮,又慢慢挪开。平常这个时候,孙清璎会给乔渐淮炖点甜腻的羹汤,而他也会假模假样得道声辛苦,喝上几口。

    今日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风越来越大了,像刀一样割在乔渐淮的脸上,他只觉得周围的景物飞速地移动,以至于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到了孙清璎的明恩阁。

    孙清璎喜欢梨花,府里便种满了梨花,明恩阁更是。原本藏着暗香的花瓣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土,零落成泥碾作尘,像坠落人间被玷污的神女。

    乔渐淮手里拿着匕首,他已不是第一次当亡命赌徒,只是上一次赌输了。

    没有像往日一样问一声,乔渐淮便推门进去了。

    屋里挂着元宵节乔渐淮送的羊角灯,温吞着吐出暖黄色的光,孙清璎正在喂小乖饭。她听到动静,抬头见着乔渐淮进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殿下怎么来了?”

    乔渐淮只觉得这场景诡异,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孙清璎身着海棠红的圆领袍,蹲在地上,手上还不停摸着猫。

    “来看看你。”乔渐淮走近孙清璎,灯光微弱,照不出孙清璎此时此刻是否脸红了。

    “在给猫喂饭?”

    “嗯...”孙清璎情绪突然有些低落,连带着声音也漏气,“以前都是王叔做的猫饭,现在...”

    乔渐淮一听这话,摸了摸孙清璎的头。

    王叔是随孙清璎陪嫁来的。说来也好笑,人家陪嫁的都是丫头,孙家倒送了个厨子来。本来作为外来人,王叔地位很尴尬,可是他以精湛的手艺赢得了全府上下人和猫的好评,很快坐上了厨房一把手的位置。平时除了煮饭外,唯一的爱好便是六博,好在只是小赌怡情,还存了不少积蓄。

    只可惜他没等到还乡。在三天前,厨房里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尸体的气味盖过了满府的梨花香,血染红了厨房的地面。发现尸体的丫鬟当时便吓软了,四肢无力地跪在地上,却一句声响也发不出来。

    “前几日我去看王叔,他说不久后要告老还乡了,还说要教我做猫饭呢...”孙清璎只觉得头上有重物压着,想低头不经意地撇开,乔渐淮的手却依旧死死放在孙清璎头上。

    王叔的死报到官府,目前却没有任何进展。乔渐淮虽是个乱臣贼子,可是到底是皇家子弟,什么人敢在王府杀人?

    皇帝?

    可是一个小厨子,杀了他有什么用?杀鸡儆猴?

    但是乔渐淮犯了谋反之罪,就算是赐死也是情理之中的,皇帝轻拿轻放判了个监禁,没道理再大费周章地杀一个厨子。

    乔渐淮也觉得弯着腰不太方便,索性现在没什么规矩了,便也学着孙清璎蹲在地上。两人的青丝绕在一起,彼此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还是二人少数这么放松的时刻。

    小乖还不知愁地吃完猫饭,抬头看着孙清璎,漂亮的黄色眼睛里似乎还藏着几分不满,“喵喵~”

    “对不起啊,小乖。王大厨以后没法给你做饭了,这顿饭是我给你做的。”孙清璎安抚似的摸摸小猫柔顺的毛发,“可是我没在厨房找到秋葵,所以饭味道可能有些不一样...你将就吃啊。”

    乔渐淮看着孙清璎和猫对话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饭里会放秋葵?”

    “这是王叔的独家秘方。”孙清璎边说便露出个笑,乔渐淮这才发现孙清璎有虎牙,她向来是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此时平时拘谨刻板的礼教在孙清璎身上慢慢松下,透出些古灵精怪来。

    乔渐淮像是才慢慢认识孙清璎,微眯眼睛,勾唇道:“你倒是和平日不大一样。”

    孙清璎怔了怔,笑容有些僵硬,慢慢抿起嘴,“妾...妾其实心里很欢喜...恕妾妄言,而今这样,妾有种寻常夫妻的满足与踏实,所以...”说着孙清璎便做出下跪之态,乔渐淮扶起孙清璎的手腕。

    “莫惊慌,本王喜欢你这样。”乔渐淮熟练地露出温柔的笑容,宽慰似的帮她理好耳边的碎发。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不消半刻,乔渐淮便离开了明恩阁。

    明恩阁与乔渐淮的书房间连着走廊,而今夜半,走廊上早已挂上了照明的灯。明黄色的灯光引着暗香绕满了走廊,风吹树叶偶尔发出的沙沙声衬得晋王府也寂静了几分。

    乔渐淮走在安静的走廊里,衣袖中摩着匕首上的上好的血玉,只觉得鼻尖萦绕的梨香恼人,心里觉得烦闷又古怪。

    改日把府里的梨树全砍了!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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