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到家的时候刚好8点。

    他今晚本来是要上班到凌晨的,但收到宋妍微信后,外面正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心神不宁。

    这样的天出现在冬季实在反常。

    他想到了宋妍小时候是很怕这样的暴雨天的,不知道她此刻自己一个人在家怎么样。

    还有他新换的药。

    宋妍最近总是睡不安稳,找他骗药,他又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当初夸大药物的睡眠效果,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钙片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同时又让她免受失眠的痛苦,那他愿意撒谎。

    一路上风雨都很大。

    到家的时候,李越只觉得一切都很反常。

    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但他并没有看见宋妍。

    换鞋的时候,李越发现宋妍的拖鞋还整齐地摆放在玄关处。

    宋妍是稍微有点洁癖的,不换鞋是绝对不会进家的。

    他不知道宋妍是否在家。

    李越站在原地了一会,才走到客厅。

    才发现一片狼藉。满地的玻璃碴子和水迹。

    李越走过去把阳台的窗户关上,地上的玻璃碎渣捡起来,又擦干净地上的水。

    做完这些。

    李越来到宋妍卧室门前。

    他叩响房门。

    “宋妍,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李越低声说:“宋妍,我拿药给你好吗?”

    李越刚想转身回卧室拿药,就听见宋妍的声音:“不要,我睡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还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快要睡着。

    “不要打扰我。”

    李越没再说话。

    他退回了自己房间。

    ——

    另一边。

    宋妍正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她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仿佛都随着她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背靠着床。

    面前摆满了酒。

    挂断电话后,宋妍就陷入了难言的情绪中,但是她找不到发泄的途径。

    也找不到可以倾吐的对象。

    她只能喝酒。

    宋妍有些颤抖,她没有拿杯子,而是直接灌进口中。

    半瓶酒下肚的时候,她想起了母亲。

    她记得。

    那是大一那年的暑假。

    起初,宋妍并未察觉异常。

    直到她发现母亲总是躺在床上懒得动弹,这才发现母亲发烧了。

    宋妍坚持要送母亲去医院治疗,而母亲只说自己吃退烧药就好了。

    母女俩在这件事上僵持了很久,最后宋妍妥协下来,两人各退一步,去了离家不远的小诊所。

    也是到了诊所,宋妍才知道,母亲发烧已有数月之久。

    宋妍又生气又心疼。

    她不是不知道母亲这样拖着的原因。

    两人虽然都是食堂打工,但食堂薪资实在微薄,就算加上宋妍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钱,除去学费之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也只能说是勉强度日。

    母亲这样,也无非是想省点钱。

    好在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要退烧就行了。

    吊完盐水瓶回家的路上,宋妍就和母亲约法三章,以后不管是哪里不舒服,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宋妍,不许再有今天这样的情况。

    母亲笑着满口答应。

    那时,两人都没把这次发烧当回事。

    母亲也说,大概是自己贪凉才导致的发烧。

    但很快,事情开始不对起来。

    母亲到家没几天,就又发烧了。

    接连几次后。

    宋妍开始不安起来。

    甚至,一开始给母亲吊水的诊所医生都表示束手无策,告诉宋妍这不是退烧不是长久的法子,并私下建议宋妍带母亲去大医院住院观察。

    宋妍到现在还记得那时自己的恐慌。

    她谎称要带母亲体检,把母亲骗来了遥城二院。

    那时。

    距离母亲第一次发烧已经快要半年之久。

    终于,在做完全方面的检查后,医生宣判了死刑。

    母亲患了万癌之首——胰腺癌。

    宋妍只觉得老天爷太会捉弄人,明明母亲已经那么可怜,为什么上天还要让母亲遭受这样的痛苦。

    但宋妍不敢让母亲知道真相。

    只说检查结果是她有点贫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骗母亲住院是个不小的工程,那时学校已经开学了,就连体检,也是和食堂请了假才有时间出来的。

    母亲死活不愿意住院,她时刻惦记着医院的工作,担心自己缺工的这几天,工作会被人取而代之。

    这份工作虽然赚的不多,但是能和女儿在一起她已经很满足了。

    宋妍谎称自己已经和食堂老板打过招呼,等贫血治好了,就可以回去工作,工作还给她保留着呢。

    母亲坚持不过,这才不情不愿住下。

    但她其实早已经帮母亲和自己辞去了食堂的工作。

    自己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那时。

    母亲的主治医生给了宋妍两个选择,一个是先手术后化疗,另一个是先化疗后手术再接受化疗。

    宋妍不懂,她只想选择对母亲最好的方案。

    主治医生年龄很大,是胰腺癌方面的专家,最终,在主治医生的建议下,她选择了第二种。

    安排好母亲住院后,宋妍都没怎么在医院,而是一直在打工,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钱是最重要的。

    但敏感如母亲,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异常呢。

    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了。

    宋妍记得那是一个下午。

    万里无云。

    没有一丝风。

    她刚结束工作来到医院。

    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宋妍强打起精神,她边走进来边笑呵呵说:“妈妈,我来啦,刚下课我就一路马不停蹄赶来了,渴死我了,我要喝水。”

    宋妍拿起水杯就要喝水,却发现母亲在一旁很安静。

    一直愣愣的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宋妍强装镇定,笑说:“怎么了妈,我脸上有花啊。”

    母亲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小九,告诉我,妈妈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你说实话,妈妈不是小孩子,妈妈早晚要知道的。”

    宋妍喝水的动作停下。

    她手指捏着杯子,想笑,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

    “小九,妈妈承受得住的,你告诉妈妈。”

    宋妍想到妈妈早晚会知道,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快到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宋妍沉默了几秒。

    还是决定对母亲说出实情。

    本以为说出这一切的自己会是哭着的,但她没想到,自己可以那么平静。

    她几乎是面不改色,非常官方的,把主治医生的话包括自己这几天在网上搜索到的结果,简单加工后重述给了母亲。

    唯独在说到术后生存期的时候,她将原本的80%患者不能存活超过一年的事实,改成了80%的患者存活都能超过一年。

    这个数字是主治医生告诉她的,宋妍听到的时候,整个人扶着医院的墙壁,缓慢滑落,最后跪在地上。

    80%的人术后存活期不会超过一年。

    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对母亲来说又是多么残忍的事。

    宋妍宁愿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

    说完之后,宋妍去看母亲的反应。

    说话的时候,她实在不忍心去看,她怕自己一旦去看,就承受不住大哭出来。

    但出乎意料的。

    母亲很平静。

    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过了几秒后。

    母亲很轻描淡写说了句:“我以为多大事,你还瞒着我,不就是生病了嘛,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但很快的。

    她就提出要出院,拒绝治疗。

    她这人说软的时候很软,但说硬的时候,脾气比谁都硬,宋妍想自己大概率就是遗传了母亲。

    母亲起身收拾衣物,宋妍阻止她。

    两人拉扯间,宋妍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冲母亲大喊:“你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

    说这话的时候,宋妍眼眶已经亲满了眼泪。

    这些眼泪仿佛一直都在宋妍体内,只等她崩溃时决堤而出。

    母亲也哭了,她不是大哭,是那种小声地啜泣,她掩着面,发出不明显但是异常痛苦的声音。

    然后轻轻蹲了下来。

    想来母亲也是害怕的。

    她倒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自己死后,原本就孤苦的女儿,从此之后只能一个人了。

    原来,刚刚母亲也在硬抗。

    但没有人能抗住这样的人生变故。

    尤其是她们。

    刚知道母亲病情的时候,宋妍感觉自己就像深夜大海中的一艘孤船,大海瞬息万变,凶险异常,随时准备张开深渊巨口将她一口吞下。

    但现在,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情绪,她只想安慰好母亲。

    她蹲在母亲的旁边,轻拍她的背:“会好的,妈妈。”

    母亲摇摇头,声音有些呜咽:“不治了,”

    宋妍知道母亲不是不想治,只是不想花钱,她心疼女儿,治疗癌症不是一笔小的开支,是正常家庭都难以负担的开支,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的情况。

    宋妍没有办法跟母亲说实话。

    她新找的工作是在酒吧做卖酒小妹。靠提成赚钱,卖的越多赚得也多。

    暂时负担母亲的治疗费用问题不大。

    但这份工作却让宋妍难以启齿。

    尤其是对母亲。

    酒吧在母亲眼中一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她若知道自己的女儿在那种地方工作,估计打死都要出院。

    宋妍却觉得还好,只要能赚钱,她想不了那么多。

    酒吧的工作当然累,宋妍也会在工作时遇到难缠的客人。有的客人会拿出2000块钱,要求她对瓶吹。

    宋妍刚开始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甚至因为自己的扑克脸,而经常被客人投诉。

    在经理警告后,宋妍再三保证,才保住了酒吧的工作。

    于是不管多恶心多难过,宋妍都强迫自己要笑。

    即使那些客人并不友好,甚至身怀恶意。

    宋妍只想着那时母亲的医药费,是母亲救命的钱。

    所以,无论是对瓶吹还是被摸屁股,被各种吃豆腐,宋妍都能忍受。

    只要能赚到钱,她愿意做一切事情。

    ……

    宋妍记得母亲的病床是在靠近阳台的那张,夕阳西下,余晖撒在母亲的背上。

    她把手放在母亲背上的光亮处,却发现没有一点阳光的温暖之意。

    反而是一阵阵的寒凉冷侧。

    “妈妈,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宋妍嗓音有些沙哑,她吸了吸鼻涕,“……为了我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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