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三水讲起道士法宝时丝毫不露怯,说得有模有样,状似当真深谙此道。

    骆美宁愈发确信此前猜疑:姐姐‘她’莫不是哪个没落派别里的方士,如今因机缘巧合转入道门。

    伊三水说去便去,撤步退至门边,当真要深夜疾行回仓兜坳祖师观。

    他甚至未随身携带离观之时所取的桃木剑,大踏步间仿若迎向了月光。

    骆美宁又寻思:所以,今日哺时①伊三水领自己翻越山丘、疾步驱驰,只为她今夜有落脚处可酣睡?

    一时,她十指指尖不禁发麻:天下竟有如此女子?

    骆美宁倚在床边呆愣片晌,任由那道丽影步步遁入黢黢黑夜,她将手缓缓滑入床铺枕下,轻抚鬼神鉴边凹凸的缀纹。

    房门未闭,月色入室。

    骆美宁兀然起身,她不顾满头散发,趿了鞋、捧着镜,仓促奔离茅屋,往木桥上跑去、往竹林中跑去。

    山脚寒乍起,林前夜惊风。

    她非但不觉得冷,鼻头还冒出薄薄一层汗。

    再如何稀罕的宝贝,也就是面镜子罢了,阴阳眼嵌于她眼眶,鬼怪在她身前本无处遁形。

    只要不泄露她双眼之异,便是与伊三水同享此宝又如何?

    “三水姐姐?”

    骆美宁心潮澎湃,她一声声高唤,“三水姐姐?”

    有幸伊三水不曾走远,‘她’恰驻足于竹林,单手上擎,似在抚弄什么。

    骆美宁草草瞥过,只知那轮廓依稀是鸟。

    不过须臾,脚步疾速贴近,惊飞了那落于伊三水肩头的飞鸟。

    昂首展翅间,飒飒雄姿展,那鸟通身漆黑,喙首却镀着条金边,异常抢眼。

    “三水姐姐。”

    背朝她的伊三水闻声转头,柳眉微挑、面露惊诧,眼神闪避,轻咳道:“你——还说取谷粒喂喂野鸟,却被吓跑了。”

    “白日再喂吧。”

    骆美宁急喘二声,将鬼神鉴置于胸口双手奉上,“方才我在背篓内翻找,恰见篓底三官披风内藏着面镜子,唯恐姐姐此去平白辛苦一趟,便寻来知会姐姐一声。”

    她把鬼神鉴推至伊三水身前,“我不如姐姐懂得多,这镜子是真是假,还需姐姐辨认。”

    这鬼神鉴镜面唯有巴掌大小,文字纹饰与符篆字体一致,镜面抬头为神、尾底乃鬼,线条飘逸恍若水波烟雾,颇具缥缈之感。

    伊三水面对骆美宁、背靠青竹林,捧镜端详之际鬼神鉴恰向林中,镜面霎时显现熠熠浮光,装若对月观水。

    骆美宁了然:那鬼神鉴中呈出的,便是林中几近消散的百鬼。

    寒风再起,她哆嗦着偏头打了个响嚏,这才发觉自己只着一身里衣便冒冒然夜奔而出,幸是在深山老林、鲜有人迹,无人瞧见她这狼狈样。

    骆美宁揉揉鼻尖,露出个略显羞怯的浅笑,嘴角绽出两处梨涡:“这可是姐姐说的镜子?”

    “若此镜自观中来,便无差错。”伊三水将鬼神鉴还予骆美宁,也不问这镜是如何入的背篓,只道:“既然如此,便回吧。”

    小桥横跨一弯流水,踏步桥上,似是有晚风沙沙作响。

    骆美宁捧着鬼神鉴与之同往,忽觉肩上一沉,尚有余温的大褂被披上她身,暗香袭人。

    “三水姐姐?”

    “虽有几分暑气,可昨日方淋过大雨,你衣着单薄,还是谨慎为上。”

    伊三水平视前方,忽而调转话头:“瞧,茅屋里点灯了。”

    骆美宁裹紧大褂,随伊三水目光瞧去,只见不远的茅屋房中果然亮起灯来:那白发老妪在探查过她二人房屋后,颤巍巍打着灯笼摸索到篱笆前茫然四顾。

    小桥至茅屋拢共无几步路,骆美宁与伊三水很快回到篱笆边,凑近便听老妪试探询问:“是二位借宿道姑么?”

    “是,我二人去林中找些路上需用的物什,未想会叨扰到您。”

    “原来如此。”老妪念叨:“原来如此。”

    她又回身朝房内叫喊,“莫出来了,她二人无事哩。”

    不仅是伊三水好得有些不可思议,骆美宁发觉这对老夫妻亦好得有些古怪,两人家徒四壁,无可能怕她们偷窃,却担忧她们是否安宁。

    “睡吧。”老妪一步步往回摸索,状似喃喃自语:“也不知几时了。”

    骆美宁抬首与伊三水对视,见她朝自己点头,便宽心回房。

    ……

    伊三水也不讲究,‘她’用着将近凉透的水利落梳洗一番,在帐外更了衣。

    可在睡法上,‘她’又操碎了心。

    思虑半晌,遂令骆美宁睡床内,‘她’靠床外,又用被褥叠成厚软的长条隔在二人之间,挡了个彻底才罢休。

    在骆美宁诧异的眼神下,伊三水辩解:“我不比寻常姑娘家,身量粗壮。占许多床位不说,睡相也颇差,唯恐夜里扰你安眠,故将被褥叠作这般。”

    骆美宁瞧‘她’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愈发不敢细想伊三水曾经过的都是些什么备受欺凌的日子。

    这哪里算什么粗壮?但见‘她’明眸皓齿、丰胸纤腰,自有一种飒爽气在。

    “三水姐姐不必在意他人品评,切莫妄自菲薄,谁说女儿家非小巧玲珑不可?自是美得英气十足。”她信誓旦旦。

    方上了床榻的伊三水倚着床沿、隐没在暗,缄默不语。

    “我可没说谎话,三水姐姐信我。”骆美宁凑近,将双臂搁在高高堆起的被褥上,又将下巴置于其间,“若是谎言,舌短一寸。”

    伊三水被那道炽热的眼神瞧得焦躁,他蹙眉翻身,以后背向她,冷声回道:“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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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万仞山与祖师观中经年作息磋磨,骆美宁已习惯早起,卯时日升鸡鸣,她便睁了眼。

    她支起身子,眸光自然越过被褥,便见伊三水维持着夜里姿势侧卧,半分未动——便是那颊边的散发都仍是那般垂坠而下,优雅好看得紧。

    果然,就与她夜里所言一般,人言碎语听多了,自然质疑起自己来。

    从离开祖师观起,两日操劳,整夜未眠,如今这觉算是补足了。

    她俯趴在被褥边,本当伊三水还会再睡,想着偷偷瞧美人一会儿,却见眼前这道身子蓦地支起,遂起身穿鞋下地,手取床沿外裳,动作干脆利落。

    直至腰带紧系后‘她’才缓缓回首,坠入一双盈盈水眸。

    骆美宁朝‘她’笑,“早上好,三水姐姐。”

    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从未有人这般向他道早,伊三水抿唇,少顷才答,“早。”

    自窗间朝外瞧,灶房烟囱又飘出些烟气来,想是那老夫妻二人在备早饭。

    骆美宁也不好意思再于床铺久呆,趁伊三水出门打水洗漱,她理好枕头被褥,又将那鬼神鉴存入自己以三官披风制成的包袱里。

    她难得松了口气,终是不必像之前那般藏着掖着、揣在胸口了。

    保守秘密不难,难的是有同享秘密之人。

    这番虽不算与伊三水同享了阴阳眼之秘,却也是自己在这世上来之不易的坦诚。

    骆美宁长舒了口气:来日见好。

    收拾打点完毕,净了面,骆美宁以木簪束起长发,只觉自己神采奕奕。

    老叟与老妪在灶房捣鼓完饭菜,又将木桌端至院内,就着将将现身的日头摆了满桌:什么米面糕点、小米稠粥、辣炒干菜...不管是她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慷慨非常。

    老叟取碗筷,老妪便招呼她们在桌边围坐。

    白日里,再瞧老妪面相愈发清晰:两目浑浊,近处物什都得靠摸索。

    那眼神,大抵只是知晓哪处有山,哪处是水罢了。

    “怎不多睡一会儿?赶路颇累吧?”她尚余一些牙,但言语仍有稍许漏风。

    老叟将碗筷摆好,与老妪一般笑,右手五指翻飞比划,似是嘱咐她们多吃些。

    “这处离邻镇颇远,需早些上路才是。”伊三水答。

    “这就走了,不多呆几日?”不光是老妪,便是那无舌老叟也瞧看她们。

    “镇上还有法事须做,时不我待。”

    骆美宁瞧不过两老伤怀,接了伊三水话头:“家中就只您二人?”

    老妪摸索着将菜往两人处推,“原先有个女儿。”

    骆美宁只当女儿远嫁,因此故才两老相伴,不想老妪又道,“前些年她去镇上卖货,走丢了哩。”

    “丢了?迷路倒也不麻烦,那么大的人,难道找不着归家之路么?”——老叟腾出只手握住老妪臂膀,他‘呃呃’出声——即便他能打手语,老妪却难见。

    可老妪却道,“晓得了,晓得了。”

    骆美宁偏头偷瞧伊三水,瞄她神情。

    “寒舍偏僻,一时寻不到也有理,总有一日会回的。”

    老妪往口中灌下口稠粥,状似后悔,不再有话。

    只听众人用筷声,吃的十分尴尬。

    骆美宁悔恨自己有张笨嘴,又庆幸多问了两句。

    难怪夜里点灯,难怪询问她二人身份,该是念想着自己走失的女儿。

    走失...伊三水同她说过,当今世道,若有寻常女子孤身在外,只怕活不长久。

    饭罢,骆美宁混了个饱。

    她早先便留了些大小钱在夜间睡过的屋里,算是过路费。

    如今听了二老故事,心生不忍,忙谎称回屋取包袱,又给他们留了些碎银两。

    许是日子有了奔头,与伊三水上路,骆美宁也不觉辛苦。

    倒是那老叟,他也忙备了些东西、拄着拐杖,硬要跟随两人。

    老妪解释道:“山后有大虫,让康郎领你们去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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